首页 男生 其他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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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热罗姆扶苔蕾丝下车,付了车钱,然后拿起苔蕾丝的手提包,很自然地走在她的后面。热罗姆踏上台阶,将门推开。走进去后丰塔南太太才发现,这不是教堂,也不是庙宇,也许是犹太人的宗庙吧。

  “很抱歉,”他轻轻地充满歉意地对她说,“带你来这里是为了避免回家。这里对外国人的监视非常严密,待会儿我再给你解释这个。”然后他稍微抬高声调,像个典型的上流绅士一样,对苔蕾丝殷勤地微笑,说道,“走几步路应该没关系吧?今天早上的天气好极了!我来给你带路。”

  丰塔南太太跟在后面,沉默不语。马车也已经从广场离开。热罗姆带着苔蕾丝走上一条过道,过道上面是拱形的穹顶。顺着台阶走了一会儿,他带着她来到了一个码头上,这是运河上唯一的码头。站在那里可以看到对岸的房子,墙角全都淹没在水里。清晨的阳光照着砖头和玻璃,闪着明晃晃的光。窗台上摆放着苣荬菜和天竺葵。码头上熙熙攘攘,到处都是人、支架还有篮子。这里俨然是一个露天的大市场。岸边的小货船上载满了鲜花,人们正在往下卸货,那些鲜花都被放在旧衣服和旧家具中,浓郁的花香夹杂着河水的腥臭扑面而来。

  热罗姆转身对苔蕾丝说道:

  “你累吗,我的朋友?”

  他说“朋友”时的语气就像唱歌一般。她低着头,一言不发。

  他在她心中挑起了无以言表的激动,可是他却没有发觉。他指了指对岸的一座房子,那房子在桥的那一头。

  “马上就到了,就在那儿。”他说,“很抱歉,房屋有点简陋,请原谅我如此寒碜地接待你。”

  她朝对岸看了一眼,果然,那栋房子外表非常简陋。不过桃花木刚刚才粉刷过一层石灰,木头被漆成白色,这让人联想起保存得很好的游艇。苔蕾丝看了一眼房子,窗帘都拉得很低,二楼挂着显眼的橘黄色帘子,上面有几个写得非常潦草的字:

  罗谢-马蒂尔达公寓。

  这是一个相当不起眼的旅馆,热罗姆就住在这里,他把她安排在他们的房间就不会太显眼。苔蕾丝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带着她走过了长长的栈桥。她注意到二楼的窗帘在挪动。是诺艾米吗?她在偷看我们?丰塔南太太不由得挺直了腰。走近了她才发现,在一楼的两扇窗户之间有一块招牌,上面画着一只鹤,还有一个裸体的小娃娃。

  他带着她走入过道,上了楼梯,楼梯间能闻到一股打蜡的味道。热罗姆在楼梯口停了下来,按响了门铃。在门外能听到屋内有搬动家具的声音,不一会儿,门开了一条缝,主人隔着铁栅门看了看热罗姆和苔蕾丝,终于将门打开一点点,刚好可以让热罗姆进去。

  “打扰了,”他说,“我是来跟您说一声的。”

  丰塔南太太在门外听到热罗姆在里面用荷兰语同主人进行着简短的对话。随后门被打开了,里面只有热罗姆一个人。他带着她沿着长长的过道继续往前走,过道刚打过蜡,非常滑。丰塔南太太感到非常压抑,害怕迎面就碰上诺艾米。她只能依靠勉强撑起来的自尊,尽力保持镇静。当他带她走进那个房间时,她有些惊讶,里面并没有人居住,非常干净整洁,窗户对着运河。

  “你住这个房间,朋友。”热罗姆说。

  她想问:“诺艾米呢?”但是她控制住了自己。

  然而他猜到了她心里在想什么。

  “我出去一下,”他说,“去看看是否需要我帮忙。”

  出门前,他忽然走到妻子的身边,紧紧握住她的手:

  “啊,苔蕾丝,我想对你说,你不知道我经历了多少痛苦!可是现在你来了,你来了……”他用嘴唇和脸颊摩挲着丰塔南太太的手。她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他也没有挽留。“一会儿我再来找你。”他站在门口对她说,“你想……见见她吗?”

  对,她要看看诺艾米,既然她已经自愿地不远千里来到了这儿!然后呢?然后不管怎样都要立刻离开!她朝他打了个手势,表示愿意看看她,然后便低头看着手提袋,无视他轻声说的一声“谢谢”,装作在手提包里翻找东西,直到热罗姆离开了房间。

  这样,她又是一个人了,孤孤单单。她的自信陡然间消失不见了。她摘下帽子,对着镜子看了一眼,满脸的倦容,抬手擦了擦额头。为什么要来这里?想到这儿,她就无比羞愧。

  不过,她并没有时间暗自伤神,因为屋外响起了敲门声。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门就被推开了,外面站着一个女人,穿着红睡衣,看上去有一定岁数了,尽管她的头发还非常黑,脸保养得非常好。红衣女人问了一句话,但是丰塔南太太听不懂她的语言。那个女人便朝门外打了个手势,有些不耐烦了。这时,一个年轻一些的女人走了进来,穿着蓝色睡衣,看来她一直待在走廊里。蓝衣女人颤动着喉咙向丰塔南太太问好:

  “您好,太太,您好!”

  两个陌生的女人交谈了几句。老女人告诉年轻女人应该怎么说。年轻女人略微沉思了一下,便缓缓转过身,磕磕巴巴地对丰塔南太太说道:

  “这位太太说,您应该把生病的太太送走,并把房租付清,搬到另一家去。您明白吗?您能明白我的话吗?”

  丰塔南太太打了个手势,支支吾吾的。这一切本来就跟她没关系。老女人看到丰塔南太太的表情,便有些担心,又固执地对年轻女人说了些什么。

  “这位太太说,”年轻女人又对丰塔南太太说,“如果您不能马上付清所有费用,您就应该搬到别的地方去,还应该把那位生病的太太也送到别的旅馆去。您明白吗?这比叫警察好。”

  就在这时,门突然被打开了,热罗姆站在门外。他笔直地走到红衣女人面前,用荷兰话跟她吵了起来,一边说一边将她往门外推。蓝衣女人一言不发,只是用放肆的目光在热罗姆和丰塔南太太两人身上来回游走。那个年老的女人好像发怒了,不停地挥舞着拳头,手镯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像个流浪的吉卜赛女人,嘴里还在不停地骂着,不断地重复着几个字:

  “明天……明天……警察!”

  热罗姆终于把两个女人赶了出去,插上门闩。

  “非常抱歉。”他转身对着妻子说道,脸上满是不愉快的神情。

  直到这时,苔蕾丝才发现,热罗姆并没有去找诺艾米,而是去换了件衣服,脸上的胡子也刮干净了,还扑了点粉,看上去年轻了很多。“我呢?”苔蕾丝心想,“我坐了一晚上的火车,我怎么样呢?”

  “我应该跟你说的,要把门锁上。”他走到她跟前说道,“这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是这里的老板娘,心肠挺好的,就是太啰唆了、太不懂礼貌了……”

  “她们要我干什么?”苔蕾丝随口问道。她闻到了一股枸橼香水的味道,打扮一新后的热罗姆的周围总是散发出这种香味。好半天,苔蕾丝的嘴唇都无法合拢,眼神也有些迷乱。

  “她们的语言一点都不规范,我听不懂。”他说,“也许她们把你当成了其他旅客了吧。”

  “那个穿着蓝色睡衣的女人说了好几遍,要我付清费用,然后搬到别的旅馆去。”

  热罗姆没说话,耸了耸肩。一瞬间,丰塔南太太仿佛又看到了他曾经特有的那种笑容,那种有点骄傲的假笑,那种脑袋向后仰的大笑:

  “哈,哈,哈!……愚蠢透顶!”他大声喊道,“那个老太婆大概是害怕我付不了钱!”热罗姆这么说,似乎对于他来讲,无法偿清债务简直是天方夜谭。“可是这又不是我的错!”阴沉着脸,继续说道,“我试过了所有的办法,可是没有一个旅馆愿意收留我们。”

  “可是她跟我说,会去叫警察。”

  “什么?她跟你说会去叫警察?”热罗姆非常吃惊地重复了一遍。

  “我想她会这么做的。”苔蕾丝说道。她仿佛又看到了,在热罗姆的脸上,那种让人无法捉摸的天真表情。那回忆提醒她想起了生活中最痛苦的时刻。那回忆压迫着她,连空气里都仿佛充斥着腐臭的气息。

  “这都是那些老娘们儿自以为是。警察怎么会来管她这档子破事儿?就因为楼底下有个小诊所吗?不。现在最重要的是把五百弗罗林还给那个小医生。”热罗姆的话丰塔南太太一句都没听懂,但是她又非常想弄明白,所以她心里难受极了。最让她难受的是热罗姆的焦躁不安、手足无措,那样子跟从前把她蒙在鼓里的情形一模一样。

  “你在这个小旅馆住了多久?”她问道,她总要弄明白一些事情。

  “大概半个月吧,不,没那么久,十二天吧,也许就住了十天。我记不太清了,我实在记不起来这些天是怎么熬过来的……”

  “那,她的病怎么办?”她问道,语气有些凝重,这个问题是无法回避的。

  “是的,”他回答道,没有丝毫的迟疑,“这里的医生真够难缠的。这个病是这个国家独有的,是一种热病,叫荷兰热病,你听说过吗?就是运河挥发出来的气体……”他在想应该怎么跟她解释,“在这里,到处都是疟疾,到处都是不清楚病因的疫气……”

  她并没有仔细听他说的话。直到这时,她才突然发现,热罗姆每次在谈论诺艾米时,那种不以为然的态度,那种无所谓的耸肩,那种对疾病的漠不关心,所有这一切看不到丝毫的热情。她甚至不敢想象她看到了他对诺艾米的冷淡。

  她在看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探寻的意味,可是他并没有察觉。他走到窗边,隔着窗帘细细地查看对面的码头。然后回到她身边,神情凝重,若有所思,非常真诚。她看着他,那样子她再熟悉不过了,她感到恐惧。

  “我必须谢谢你,亲爱的,你是个好人。”他真诚而直接地对她说道,“我给你带去了那么多烦恼,可是你还是愿意为了我来,你总算来了,苔蕾丝,我的朋友。”

  她向后退了一步,不敢看他。她总是很轻易地就理解了别人的感情,更何况是热罗姆的感情。此刻,她很清楚地感受到了他的激动,感受到了他真诚的敬意,可是她没有回答他,她更不愿意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带我……去见她。”她说。

  他犹豫了片刻,便同意了。

  “走吧,我带你去。”

  她一直害怕的时刻就要来了。

  “勇敢点!”丰塔南太太在心里反复地鼓励自己。她跟着热罗姆走在昏暗的狭长的过道里。“她还躺在床上吗?她病好点了吗?我该对她说些什么?”突然,她想起了自己充满倦容的脸,不由得后悔了。“我应该戴上帽子。”

  热罗姆停了下来,站在一扇紧紧关闭的门前。丰塔南太太整理了一下头发,手指有些颤抖。“她会看到我已经老了。”这么想着,她突然没了勇气。

  热罗姆无声无息地打开了房门。“她还躺在床上。”丰塔南太太想。

  房间里有些昏暗,窗帘已经拉开,波斯绸缎的窗帘上印着蓝色的花图案。丰塔南太太看到房间里有两个陌生的女人,看到有人进来,两个女人都站起身。个子矮点的女人大概是女仆或者看护,围着围裙,正在织着什么。另外一个女人五十来岁,应该是个做粗活儿的仆妇,戴着一顶紫色的帽子,看着像意大利的农妇。丰塔南太太走到房间中间,老婆子便连忙后退,在热罗姆的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便悄悄退出了房间。

  老婆子的离开没有引起苔蕾丝的注意,乱糟糟的房间,斑驳的脸盆,床上乱七八糟的毛巾,所有这一切都没有引起苔蕾丝的注意。她的眼睛只看到了床上的病人,躺在那儿,没有枕头。诺艾米会转头看看她吗?丰塔南太太听到了轻微的鼾声,很显然,诺艾米睡着了。丰塔南太太害怕了,她想离开这儿,不想惊扰诺艾米睡觉。可是这时,热罗姆已经带着丰塔南太太走到诺艾米的床前。她没有勇气拒绝。站在床边,她看到了诺艾米睁大的眼睛,翕动的嘴唇,急促的呼吸声正从嘴里吐出来。眼睛适应了房间里的昏暗之后,她看清了诺艾米那充血的脑袋,还有那毫无生气的黯淡的蓝眼珠,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只垂死的野兽。顿时,她明白了,床上的这个病人就快要死了!丰塔南太太万分震惊,连忙转身,准备呼救。可是一旁的热罗姆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极度忧伤地看着濒临死亡的诺艾米。苔蕾丝知道自己无须再对热罗姆说什么了。

  “她已经出过四次血了。”热罗姆轻声解释道,“她还没有知觉,从昨天晚上开始,她就这样喘气了。”她看到他的眼角逐渐湿润,两滴泪在睫毛上抖动了两下,滚落到褐色的脸颊上。

  丰塔南太太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可是徒劳,眼前的这个场景实在令人无法忍受。就是眼前的诺艾米,就是她,她就要死了,她就要永远地离开他们的生活了。丰塔南太太原本以为会看到一个得意扬扬的诺艾米。看着眼前的这张毫无生气的脸,丰塔南太太不敢挪开视线。她看着她涣散的目光,看着她僵硬的鼻翼,看着她苍白的双唇,她甚至能嗅到一股腐朽的气息,从她身体深处散发出来,断断续续地往外冒的气息。看着眼前的奄奄一息的病人,丰塔南太太怎么也没办法满足自己既好奇又恐惧的心情。眼前的这个人真的是诺艾米吗?这么苍白的毫无血色的皮肤,这么干枯的紧贴着额头的褐色头发,这真的是诺艾米吗?可是她在这张麻木苍白毫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到一点点诺艾米的影子。她们多久没见面了?算起来应该有五六年了。她想起了最后一次和诺艾米的见面,她跑到诺艾米那里,冲她嘶吼:“还我丈夫!”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又听到了诺艾米的冷笑,禁不住吓了一跳;仿佛又看到了那天,这个漂亮丰满的女人斜斜地躺在沙发上,斜着眼角挑衅地看着自己,那一天,尼科尔也在客厅……

  “对了,尼科尔呢?”丰塔南太太突然说道。

  “怎么了?”

  “你告诉她这件事了吗?”

  “不,还没有。”

  离开巴黎的时候,她怎么就没想到呢?苔蕾丝将热罗姆拉到一边,对他说:

  “她有权知道这件事,她是她的母亲。”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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