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美好的季节(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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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赛尔想不明白,自从雅克回来了,这些天为什么白天会变得如此短暂,夏日会变得如此灿烂。为什么每天早晨,当她打开窗户,坐在窗边梳头时,她都忍不住想要唱歌,看到的一切东西她都想对它们微笑:明亮的镜子,透明的天空,绿葱葱的花园,窗台上的豌豆,院子里的橘子树……她甚至认为应该把橘子树修剪成球形,就像刺猬一样,这样才能抵挡烈日。
蒂博先生在拉菲特别墅区住的时候,每隔两三天就要去一趟巴黎,在那里待一天,处理一些事情。他不在的时候,别墅就沉静在一片轻松自由的气氛中。吃饭就像玩游戏,雅克还有吉丝总是像孩子一样疯闹。老小姐看上去也非常轻松自在,从餐厅走到更衣室,从厨房走到晾衣间,她总是哼着那些老旧的赞美歌,那些歌曲很像纳多[22]的歌。在别墅的这几天,雅克备感轻松自在,精力也备感活跃充沛。他总是在做些前后矛盾的计划,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兴趣之中。有时一整个下午就在花园的角落里消磨时间,时而站起来,时而坐下去,还不时地拿着笔写写画画。这段时间吉赛尔也正好可以充实自己的生活。她喜欢坐在楼梯上,远远地看着雅克在树底下来来回回地走。她也喜欢静静地阅读狄更斯[23]的《远大前程》。多亏了雅克的一再坚持,老小姐才同意吉赛尔读这本书,当作提高她英语水平的一个机会。看这本书时,吉赛尔高兴得快要哭了,因为从一开始她就猜到,正是皮普把可怜的比蒂丢给了爱丝特尔小姐,那个残忍而古怪的女人。
八月的第二个星期,雅克去杜兰纳参加巴坦库的婚礼,巴坦库坚持要他来当证婚人,没办法,他只好离开别墅区,这样一来,甜蜜的生活就要暂时被打断了。
从杜兰纳回来的第二天,雅克很早就醒了,昨晚睡得很不安稳。他对着镜子小心地刮脸,镜中的人脸色并不见红润,原先长疖子的地方已经痊愈了,只留下了一个非常淡的疤痕。一想到又要开始一天的单调枯燥的生活,雅克就感到非常泄气,也没有心思打扮了,疯了般地一头扑到床上。“已经过去几个星期了。”他想。
这样的假期难道他喜欢吗?突然,他猛地跳下床。“我该去运动运动。”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想法来。他想,运动时理智的态度与动作的狂热正好成正比。他走到衣柜前,在里面找到了一件领子比较宽松的衬衣,又查看了一下运动鞋和网球拍。没多久,他就已经骑上自行车出发了,他想快点到俱乐部去。
两个网球场已经有人在打球了。雅克看到了贞妮,不过贞妮似乎并没有看到他。雅克在一旁等着,并没有急着去跟贞妮打招呼。一局结束,重新组队,雅克和贞妮分到了同一局,一开始他们是对手,后来两人一组。雅克和贞妮实力不相上下。
借着打网球的机会,两人又像从前那样,说话时友好又随便。雅克对贞妮的照顾细致入微,但有些唠唠叨叨,有时候甚至有些不给贞妮面子。贞妮出现失误时,雅克就会非常高兴,然后很不客气地指出来,顺带着嘲笑一番。而贞妮也不甘示弱,用她惯有的执着的嗓音反唇相讥。本来,贞妮可以找个机会避开这个一点都不友善的对手的,但她好像并不愿意这么做。事实上,贞妮固执地正想跟雅克比一比。其他的伙伴们已经逐渐回家吃午饭了,可是贞妮似乎还没有打够,她叫住了雅克:
“来,我们再来四局单人赛。”
贞妮精力充沛,非常勇猛,顺利赢了四局。
获得胜利的贞妮看上去非常宽容,她对雅克说道:
“这四局不算数,因为你并没有参加过训练,过几天你就可以很棒了。”
贞妮说话时声音又变得像往常一样沙哑。“我们俩都很孩子气。”这么想着,雅克感到非常高兴,因为他和她有着一样的弱点,而这个共同点对雅克来说就是一个希望的曙光。想起自己刚才对贞妮的态度,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地方。但是当开始考虑应该用怎样的态度单独面对贞妮时,他又开始不知所措了。单独面对贞妮,雅克总是无法做到随意自然,但他又非常渴望和贞妮独处。
两人推着自行车,一起走出了俱乐部,教堂的钟声正好敲响,已经正午了。
“再见,雅克。”贞妮说道,“你先走吧,这会儿太热了,我怕骑车会中暑。”
雅克没说话,仍然推着车子走在贞妮的旁边。
贞妮非常讨厌别人勉强她。现在雅克还缠着她不放,她感到很厌烦。不过雅克并没有察觉到贞妮的异样。他在想,明天还要来打网球。他还在想着要怎么跟贞妮解释之前几天没有来打网球。他还是这样缠着她不放。
“我刚从杜兰纳回来。”雅克说着,语气有些尴尬。当与贞妮独处时,雅克已经不再用嘲弄的语气跟她说话了。(不过,贞妮去年就已经发现了,每当只有他们俩时,雅克就不会戏弄她。)
“你到杜兰纳去了?”她问,寻思着该说些什么。
“是的。前些天去的。有个朋友在那儿举办婚礼。说起来你也认识这个人,我还是在你家里遇到他的,他叫巴坦库。”
“西蒙·德·巴坦库?”贞妮似乎在努力回想这是谁,过了好一会儿,大概想起来了,贞妮语气非常肯定地说,“我讨厌他。”
“是吗?你怎么会讨厌他呢?”
贞妮没有说话,这种紧紧相逼的提问让她受不了。
“贞妮,你对人太严格了。巴坦库可是个非常可爱的小伙子。”看到贞妮没有说话,雅克便接着说,但是随后他又改口了,“不过说实话,你说得对,巴坦库的确太平庸了。”贞妮点了点头,雅克内心欢喜不已。
“我没想到你和他还在联系。”她说。
“不是的,是他先找的我。”雅克微微一笑,纠正贞妮的说法,“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晚上,我正走在回去的路上,事实上,我已经记不太清当时是要去哪儿了。那时天已经很晚了,达尼埃尔先离开了。巴坦库毫不犹豫地就把我当成了好朋友。他把他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我,如同一个人将他平生所有的财产都交给了银行家,并对其说:‘我非常信任您,请您来照看我的财务吧。’”
听他这么说,贞妮不禁有些好奇了,也不再想着要怎么摆脱他。
“你经常被别人当成好朋友吗?”她问。
“不,不是的。你怎么会这么问?嗯,也许的确如此吧。”雅克微笑地看着贞妮,继续说道,“事实上,我的确经常被人当成倾诉的对象,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随后他又不以为然地说道,“怎么,这让你感到非常吃惊吗?”
他在等她的回答,他很激动,因为他听到她说:
“事实上完全相反,我一点也不感到吃惊。”
迎面吹来一阵阵热风,风中夹杂着花园特有的气息,有肥沃的土壤散发出来的湿润的芳香,有花朵在烈日的烘烤下散发出来的淡淡幽香,还有印度石竹花和天芥菜的香味。雅克只顾着推自行车,没说一句话,贞妮只好接着问他:
“最开始是说知心话,渐渐地发展到需要你为他证婚了吗?”
“不,不,不是的,事实上恰恰相反。我是强烈反对这门荒唐的婚事的。那个女人是个寡妇,带着一个孩子,比他大了十四岁!为了这门婚事,巴坦库的爸爸妈妈已经跟他闹翻了。当然,巴坦库也是有自己的苦衷的。”随后他又补充了一句,在说到自己的朋友时,他曾经也用过这个巧妙的词语,“这个女人把巴坦库迷得神魂颠倒。”
“那个女人非常漂亮?”贞妮问道,没有意识到自己用了一个色彩非常浓重的词汇。
雅克沉默不语,贞妮咬了咬牙,看着雅克说道:
“非常抱歉,我没想到这个问题会令你如此尴尬。”
雅克仍然沉默不语,之后又一脸严肃地说道:
“我不可以说她非常漂亮,不过她的确非常厉害。我不知道还有其他什么词可以形容她。”顿了顿,雅克又喊了起来,“人就是这样充满好奇心的动物!”他朝贞妮看了一眼,贞妮的脸上充满了诧异和惊奇。“的确是这样。”他又说,“每个人都有着强烈的好奇心!即使是那些对别人毫无兴趣的人也是如此。你没发现吗?当两人谈到彼此都认识的人时,人们往往会忽略那些最有意义的、最能说明人的本质的东西,只对一些细枝末节充满了好奇。正因为如此,人们之间没办法相互了解。”
说完,雅克又看了一眼贞妮,知道她在听自己说话,并且在很认真地思考自己说的话。他感到高兴极了,之前在面对贞妮时所有的那些不信任感统统消失了。他还想更进一步地吸引住她的注意力,他还想说些什么让这个姑娘感动,他想起了一些宗教仪式的细节,他要讲给她听。
“刚刚我说到哪儿了?”雅克有些糊涂了,“关于这个女人我只知道一点点情况,不过,总有一天,我要根据这些情况给她写个传记!听说,一开始她是商场售货员。可是这个女人一直在努力往上爬。”他想起了自己之前在一个笔记本上记录的一句话,“她是于连·索黑尔的一个姐妹。对了,《红与黑》你喜欢看吗?”
“不喜欢,一点也不喜欢。”
“哦?”雅克略显惊讶地说道,“好吧,我想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沉默片刻,雅克又笑着说道,“我们的谈话好像有点离题了,总是我一个人在没完没了地说。我想我没有占用你的宝贵时间吧?”
为了掩饰内心的窘迫,贞妮不由自主地说道:
“不,没有,因为达尼埃尔的原因,我们打算在十二点半的时候吃午饭。”
“达尼埃尔?他回来了吗?”
贞妮只好撒谎:
“他说可能今天中午回来。”贞妮的脸通红,“你呢?有什么要紧事吗?”
“不,我没什么要紧事,我的父亲去了巴黎。我们往那边的树荫走一点吧。我想跟你聊的只是婚礼结束后的宴席。当然,这没什么好说的,不过确实让人难以忍受,我发誓。你看,我们是在一座古堡里,那座原形的塔楼是古皮约建造的。他是她的前夫,一个非同一般的小老头儿,曾经在服装店当伙计,后来去了商场,非常有才能,他死的时候留下了好几百万的财产,那个老头儿在其他省的所有城市都建了‘二十世纪商场’。你肯定见过的。当然,这只是因为这个寡妇,我们就顺便说说这个有钱的老头儿。我以前没有见过那个女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描述她。这是一个纤瘦、灵活且风流的女人,正面不是很好看,但是侧面还不错。她有一双灰色的眼珠,略微带着点褐色,看上去有些浑浊,像极了鼹鼠那灰不溜秋的眼睛,毫无生气。你应该见过这样的眼睛。行为举止像个被宠坏了的孩子,明显比她的脸看上去要年轻很多。她说话时嗓门很大,喜欢大笑。还有一点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说明,就是她灰色的眼珠总是在睫毛下面,在眼皮之间骨碌碌乱转。看到这双眼珠,你会突然理解她那幼稚的举止有着让人害怕的含义。你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个传闻。她守寡之后,人们盛传,是她下毒慢慢毒死古皮约的。”
“哦,天哪,真是个可怕的女人。”贞妮感叹道。她在不断地努力,想要抵挡住雅克身上的吸引力。而雅克察觉到了这一点,他显得异常兴奋。
“没错,的确是这样的。”雅克重复了一遍,“这是一个让人禁不住有点害怕的女人。我想起来了,在入席的时候,我也有这样的感觉。当时她就站在布满白花的餐桌前,脸上一副严肃的表情……”
“她全身上下都穿着白色吗?”
“差不多吧,那不是一件全新的礼服,是她去花园的时候穿的连衣裙,乳白色,非常抢眼。午餐时,大家坐在一张张小餐桌上。她邀请大家去她那张餐桌吃饭,也不管位子够不够,反正大家就乱七八糟地坐了下去。巴坦库就坐在她旁边,神情非常激动,他对她说道:‘你看,你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他俩互相看了一眼,啊,那眼神太奇怪了。我在他们之间看不到青春,看不到任何热烈的气息,那感觉就是已经在消失的生活。”
“也许。”贞妮这么想着,“也许他没我想得那么讨厌、那么枯燥、那么……”突然,贞妮发现自己原来早就发觉雅克是那么善良、那么敏感。贞妮的内心开始动摇,一边听雅克说话,一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他那些让人产生好感的行为。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