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父亲的死(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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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给蒂博先生洗澡的确使他安静了一段时间,但是,窒息的来临,让这安静提前结束了。没多久,搐动又再次发作。病人在那蒙眬睡意中积攒的力量,似乎就是为了遭受这痛苦而准备的。
两次抽搐中间相隔半个多小时,但在这期间,内脏和神经又剧烈地疼痛起来,病人不停地呻吟,身体也不停地扭动。
十五分钟后,第三次病发又来临了,而后发作就持续不断,间隙也只有几分钟,只不过就是发作的程度不相同。
泰里维埃医生今天早晨曾来过,而且下午也打来了许多次电话,晚上九点之前又来了一次。当他来到房间的时候,正碰到蒂博先生剧烈地挣扎,泰里维埃眼看摁住他的人体力不济,就迅速过去帮忙。他前去按腿,但没按住,而且还被狠狠地踢了一脚,几乎被踹倒在地。谁也搞不清楚,这个老人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大的力量。
病情一缓和下来,昂图瓦纳就把泰里维埃拉到房间的另一处。他打算说话,或者已经说了几句话(因为房间里太吵,泰里维埃没有听见),但昂图瓦纳突然又止住了声音,嘴唇打战。
泰里维埃发现他脸色突变,感到十分诧异。
昂图瓦纳努力恢复镇静,靠近泰里维埃耳朵,结巴地说:“老兄……你看……你看……真的无法忍受了,真的……”
他用诚恳的眼神注视着这个年轻人,希望能在他这得到援救。
泰里维埃垂下眼睛。
他说:“镇定,镇定些……”过一会儿又说,“你思考一下……脉象虚弱。三十小时没有尿液,尿毒症继续恶化,抽搐连续不断发作……我知道你已经疲惫不堪。坚持住,一切都快结束了。”
昂图瓦纳垂下肩膀,用迷茫的眼神向床那边看去,没有应答。他的面容完全变了,好像变得非常麻木了。“一切都快要结束了……”希望是真的吧?
轮换的时间到了,阿德丽爱德和老修女跟随着雅克走进了屋内。
泰里维埃来到雅克身边:“让你哥哥歇息一段时间吧,我陪同你在这守着。”
昂图瓦纳听到了。他很想从这个房间里出去,安静地待着、躺着,或许能够入睡,忘记所有,这句话十分具有引诱力。在那一瞬间,他想接受这个提议,但最终他还是坚定地拒绝说:“不可以,老兄,谢谢,不可以。”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拒绝,但坚定地觉得不应该同意。要独自一个人肩负起职责,独自一人面对命运。泰里维埃伸出手想说话。昂图瓦纳紧接着说:“我心意已定,不要多说了。今天夜里我们加强人手,可以应付得了,你就不用过来帮忙了。”
泰里维埃无奈地耸了耸肩。他认为,估计还会拖延几天,而且,他早已习惯了服从昂图瓦纳的吩咐,他只有说:
“行吧。不管怎样,你答应不答应,明天晚上……”
昂图瓦纳没说什么,他清楚地知道,明天晚上还会继续痉挛、叫喊。可能后天也会这样。为什么不会这样呢?他的眼神与弟弟的眼神交会,只有雅克了解这其中的苦恼,与他有相同感受。
病人又叫喊了起来,是发作的征兆。他需要重新守护好自己的位置。昂图瓦纳伸手向泰里维埃握去,后者握了些许时间,好像要说:“坚持住……”但是他没有勇气,什么也没说就走了。昂图瓦纳看着他离开。原来有许多次,他在离开一个病危的人身边时握住病人丈夫的手,挤出笑容,躲避病人的视线。那每次一转过身,就如释重负的场景,会和此时泰里维埃的转身离去相同吗?
夜里十点,不间断的搐动好像达到了最猛烈的程度。
昂图瓦纳觉察到身边的人的体力减弱,意志力也渐渐削弱,动作也开始迟缓了,也没有以前细心了。在往日里,他的干劲很容易被别人的松懈而激起。然而,现在的意志力无法再支撑体力枯竭的身体了。从他去洛桑的那天算起,这已经是第四夜没有合眼了。他没有一点食欲,今天逼迫自己喝了点牛奶。他依靠凉茶苦撑着,不时满上一杯。他紧张的精神越来越严重,看着他外表感觉精神很饱满,其实是假装的。事实上,在这种状况下,他需要一种毅力、一种忍耐,然而,这种毫无能力的感觉能使之瘫痪的虚假精力,是和他本质相抵触的,要求他做出最无法忍耐的努力。但是,他仍要不顾一切地挺下去,在同样的抗争中消耗体力,而且抗争持续不断地发生!
大概是十一点,刚发作完一次抽搐,四个人还在那里俯着身子,注意着末了的搐动,昂图瓦纳忽然挺直了身子,不自觉地做了个懊恼的动作:被单上有一片尿迹!肾功能又一次恢复了,并且尿量还很大。
雅克也有些恼怒,放开了病人的胳膊。太过分了。原本他们认为随着尿毒症的不断恶化,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了,所以他们才挺了下来。而这又是什么情况?真难以捉摸。这几天就好像死神在耐心地给他们布下圈套,设下陷阱。每当弹簧都拉得非常紧时,咔的一声,又回落到制动槽。然后,这一切又重来!
从此时开始,他都不想再去假装心痛不已。在病人两次搐动的间隙,他倒坐在距他最近的椅子上,疲倦中夹杂着愤怒。他用胳膊撑住自己的膝盖,拳头撑在眼部,眼睛眯了三四分钟。抽搐再次发作,需要别人去喊他,拍打他的肩膀,他惊得一跃而起。
在夜间十二点钟以前,病情十分危急,抢救难以起到有效作用。抽搐连续三次都异常猛烈,然而这三次刚过,第四次又接踵而来。
这次来得更加凶猛,比以前都发作得厉害十倍。呼吸停止,脸上瘀血积聚,眼珠外凸,前臂抽搐内弯,看不见手,只能看到在山羊胡子下弯曲得像葱头一样的手腕。整个身子因为抽搐不停地抖动着,肌肉绷得非常紧,好像要胀裂一样。身体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如此长的僵硬状态,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走着,丝毫没有缓和的迹象。昂图瓦纳的确认为死亡来临了。
紧接着,从嘴唇里发出喘息声,口水也从嘴里流了出来。手臂忽然放松,又开始胡乱地摆动。
胡乱的摆动变得非常猛烈,甚至到了只有用紧身衣才能阻止这骚动的程度。昂图瓦纳和雅克在老修女和阿德丽爱娜的帮助下,牢牢抓住了发狂病人的手脚。他们被摇得晃来晃去,相互撞击,乱成一团,就像是在踢足球一样。阿德丽爱娜迫不得已最先放开脚,再也没抓住。把老修女也撞得东倒西歪,重心不稳,这一条腿也被挣脱了。两条腿挣开后,四处乱踢,后脚跟被撞得满是血。昂图瓦纳和雅克汗水淋漓,弯着腰,使出最大的力气,阻止这庞大的身体踢打,以免挣扎到被子以外。
这猛烈踢打终于停止了(它的停止和它的爆发一样突然),最终还是把病人放到了床中间,昂图瓦纳退了几步。他紧绷着神经,紧紧地咬着牙齿,声声作响。他像怕冷一样靠近了火炉,睁开眼,再被炉火照亮的镜子中,发现自己精神萎靡,头发杂乱,目光充满了怒意。他扭过身来,瘫坐在一把椅子上,两只手紧抱着额头,开始哭泣。够了,真的够了……他身上仅剩下一点抗争之力都凝结成一个迷惘的期望:“期望结束这一切!”无论怎样,他只希望不要再毫无能力地煎熬一夜又一夜,无奈地看着这犹如地狱般的场景!
雅克走了过来。假若是在往日,他早就拥向哥哥的怀抱了。但是此时,他的精力也开始衰竭了,动作变得缓慢,情感也麻木了。看到哥哥如此苦恼,不但没引起他的激情,反倒使他变得木讷了。他待在那里,惊奇地注视着这张满是泪水、痛苦不堪的脸,突然间,他发现了一张往日的面容,他所陌生的一个挂满了泪水的童真的脸。
接下来,他脑海中闪现一个想法,这个想法已经在他的脑海中出现了许多次:
“无论如何,昂图瓦纳……你请医生来会诊如何?”
昂图瓦纳耸了耸肩膀。碰到难以解决的问题,我难道不会首先找来所有的同事吗?生硬地回答了几句话,雅克也没听清楚:悲惨的叫声又响了起来,这显示着在新的病发前总会有一个小暂停。
雅克生愤怒了:
“昂图瓦纳,无论怎样,也要想个办法啊!不会没有办法的!”
昂图瓦纳紧咬着牙,他的眼睛里不再噙着泪水。他昂起头,粗狂地审视着弟弟,轻声说:
“是的。总会有一个好办法的。”
雅克懂了。他低下目光,一动也不动。
昂图瓦纳用问询的眼神注视着他,小声说:“你从没有这样想过吗?”
雅克迅速地点头,表示想过。他仔细地看着哥哥的眼眼,在那一瞬间,他觉得和哥哥有相同之处:眉毛之间有一样的皱纹,也有一样悲伤和坚强的面容,一样拥有“奋不顾身”的神情。
他们待在火炉映射的黑影里,在火炉旁边,昂图瓦纳坐着,雅克站着。病人依然在竭力嘶吼着,两个女仆跪在床边,累得好像失去了知觉,什么都听不到了。过了一会儿,仍是昂图瓦纳张嘴:
“如果是你,你会吗?”
问得坦率直接,但话语中有着让人难以察觉的差别。这一回,雅克躲开了哥哥的眼神。最终他细声说道:
“我不知道……或许不可以。”
昂图瓦纳立即说道:“那就我来吧!”
他突然站起身来。但没有动弹,只是站在那里,迟疑了一会儿。他向雅克挥了一下手,向前倾着身子:
“你会怨恨我吗?”
雅克态度坚决地轻声说道:
“我不会,哥哥。”
他们又相互对视了片刻。自从回来后,这是他们感情产生的首次共鸣。
昂图瓦纳靠近火炉。伸开胳膊,按在大理石台上弯着腰注视着炉子里的火焰。
决心已定,接下来的就是行动了。何时开始行动?怎样行动?除了雅克以外不能有任何人。夜里十二点就快要到了。等到一点的时候赛林娜嬷嬷和莱翁就会过来轮班,所以一定要在他们来之前完成。其实非常简单,先抽血让病人晕厥,这样就能安排老修女和阿德丽爱娜提前回去歇息。一旦只有他和雅克在的时候……他拍了拍胸膛,手碰到了口袋里的吗啡瓶,他是何时装进去的?他想起来了,就是他回来的那天早晨,他和泰里维埃去楼下找阿片酊,不经意间把这瓶吗啡装进了口袋,难道这针管也是不经意间放入的吗?……会这么巧合吗?显然这一切都是早已预定好的,现在只差具体行动的细节了。
可是病人似乎又开始发作了,雅克又重新振作起来,走到自己的位置上。昂图瓦纳一边走向病人一边想:“这是最后一次发作了。”他在雅克看他的眼神里,看到了相同的想法。
还好这次发作与前面相比时间短,但是搐动依然是那么剧烈。
在这病人口吐白沫,拼死挣扎时,昂图瓦纳对嬷嬷说:
“抽点血出来,可能会减弱他那剧烈的挣扎。待到他平静时,你就趁机把我的医药箱拿给我。”
很快就起到了作用。蒂博先生因为失血,而导致身体虚弱,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早已疲惫不堪的两个女仆,并没有继续坚持到轮班,一听到昂图瓦纳的吩咐,这两个女仆就去歇息了。
现在只有昂图瓦纳和雅克两个人了。
两个人都距离床很远。此时昂图瓦纳前去关上阿德丽爱娜没有关好的门,可雅克却不知为何来到火炉边。
昂图瓦纳躲开雅克的眼神,现在他不再需要同情,更不需要一个同伙。
他的手在衣袋里玩弄镀了镍的吗啡瓶,他还要多给自己两秒钟。他并不是要再考虑一次是行动还是不行动。他曾给自己立下一条原则,对已决定的事情,在行动前不再多加讨论。他凝视着在远处白色被单中的面孔,那张他日夜伺候的熟悉面孔。在那一瞬间,他的内心里产生了一种因怜惜而导致的悲痛。
又过了两秒钟。
他心想:“假若此时正是病人发作的时候,就该不会这样悲伤了。”于是就快步走去。
他从口袋里拿出吗啡瓶,晃了晃,把针管装上针尖。他耸了耸肩止住步,向周围看看,紧接着,他习惯性地寻找酒精灯,把针头烧一下……
因为哥哥弯下的身子挡着,所以雅克什么也没看到。这样也好,但雅克还是决定向后退了一步。父亲好像睡了。昂图瓦纳解开衣袖上的扣子,卷起袖子。
昂图瓦纳想:“刚刚是在左臂抽的血,那现在就把针打在右臂上吧。”
他勒紧胳膊,拿起注射器。
雅克使劲用手捂住自己的嘴。
一下子针就被扎了进去。
睡梦中的病人轻哼了一声,肩膀抖了抖。昂图瓦纳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宁静:
“父亲……不要动,这是为了使你免遭折磨……”
雅克想:“这是最后一次和父亲说话了。”
玻璃注射管里的药液注射得不是很快……假若此时来人了……注射完了吗?没呢。昂图瓦纳把针头留在皮上,他小心地取下注射器,再次加满。药液下降得越来越慢……假若有人过来……还有多少……多着呢!……只剩几滴了……
昂图瓦纳快速地拔出针,擦拭了一下肿胀的部位,那儿沁出粉红的一滴,接着扣好衣袖,盖上毯子。假若此时就他一个人,他肯定会伸向这惨白的额头。二十年来,他第一次想亲吻父亲……他站直身,往后走了一下,把打针用品放进口袋中,四处张望着检查是不是所有都没问题。然后,他转过身看着弟弟,双眼没有一点热情,还非常庄重,好像仅仅是说:
“可以了。”
雅克打算走上前,握住他的手,将他牢牢拥入怀中,当作说明……这时的昂图瓦纳早已背对着他,拿过赛林娜嬷嬷的小座椅,坐在枕头旁。
临死之人的胳膊放在被子上,手和单子同样白,而且还颤动着,微弱得似乎感觉不出来,好似磁针在颤抖。但是,药品发挥了功效,纵使遭受了那样长时间的痛苦,他的面容也已舒缓:这将死的麻木似乎只有睡觉才能获得补偿的安逸。
昂图瓦纳没有办法明确地思考这所有的事。他把手放在脉搏上,脉搏急速而细弱。他聚精会神,没有思想地数着:46、47、48……
至于刚刚完成了什么,他的思想愈加不清晰,世界的含义也不清晰了……59、60、61……放在脉搏上的手拿开。轻松地跌进无意识的状态中,遗忘犹如水浪吞噬着所有。
雅克害怕坐下,只怕吵醒了哥哥。他站着不动,疲惫至极,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看着将死之人的嘴。它不断地变白、变白,现在呼出的气息似乎碰不到它了。
雅克有些胆怯,但还是动了动。
昂图瓦纳猛然惊醒,注视着床和父亲,又慢慢按住他的手腕。
沉默片刻后,他说:“去把赛林娜嬷嬷找来。”
在雅克领着嬷嬷和厨娘到来的时候,病人的呼吸似乎又有点力量了,频率也鲜明了许多,但是喉咙却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昂图瓦纳站着,抱起手臂。他早就打开了屋顶的灯。
“脉象察觉不到了。”赛林娜嬷嬷靠近他身边时,他如此地说着。
修女觉得病人死亡,医生是不了解的,这一定要有经验才行。她没有回应他,直接坐在了椅子上,号起脉来,对那个容貌认真地盯了片刻,而后扭头对着屋里的另一边,点点头,克洛蒂德立刻离开了。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