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父亲的死(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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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是你?……怎么现在才……”他向四周看了看,可是他没有认清周围的人都是谁。接着他又说:“放了我。”(这是几天以来他说的唯一让人听得懂的一句话了)他不吭了,不过嘴还在微动着,就像是在做祷告,仅能听见微弱的细语声。昂图瓦纳立起耳朵仔细地听,终于听到了几句:
“圣约瑟夫……将死者的主保圣人……”然后又是,“苦命的罪人……”
眼皮又渐渐下垂。面部祥和!呼吸均匀有力。再也听不到呻吟声了,可以说给了大家一个出乎意料的放松时间。
老人忽然发出一声天真清脆的笑声。昂图瓦纳和雅克相互看着对方。他思考着什么呢?他依旧闭着眼睛。因为之前竭力嘶喊,所以现在他的嗓子已经哑了,但还是很清楚地哼唱出,老小姐教会他的那首儿歌。
嗨,嗨,快些跑,
快些去,去约会!
他又重复地唱着:“嗨……嗨……”然后就没声了。
昂图瓦纳十分尴尬,没有勇气抬起头来。他心里想:“去约会……这悲哀的癖好……雅克会是怎样认为的呢?”
其实雅克也是同样认为的,他不是因为听到歌词而感到窘迫,而是因为他俩都在,所以才觉得有些窘迫。
已经过了十多分钟了。
昂图瓦纳静静地看着浴缸,脑子里早已思考好该怎样把父亲抬回去。
他轻声说:“不可以用湿漉漉的被单抬他回去。莱翁,把床上的被褥拿过来。找克洛蒂德要在火炉上烘干的毛巾。”
把被子放在湿淋淋的地板上。接着,按照昂图瓦纳的吩咐,他们四个吃力地抬起被单,把病人从浴盆里抬出,湿漉漉地放在被子上。
“快擦干他的身子……”昂图瓦纳说,“行了。给他把毛毯裹上,拿些干被单放在他身下。赶快,免得着凉了。”
紧接着又想道:“即使受凉又有什么打紧的呢?”
他环顾四周。到处都是湿漉漉的,被子、被单都被水浸泡着,椅子也斜倒在墙角,整个洗浴间就像刚发过洪水一样,一片狼藉。
他指挥道:“大家准备好了,走。”
病人躺在拉得紧绷的被单上,就像躺在吊床上一样,晃晃悠悠的,后来这组人,蹚着水,艰难地移动着步伐,从走廊拐角处走了过去,身后留下一条长长的水迹。
一会儿之后,蒂博先生睡在早已打理好的床铺上,头放在枕头上,两手疲惫地搭在被子上。他一点动静也没有,脸色惨白。这么些日子以来,这是他第一次不再承受痛苦的折磨了。
好景不长。
四点的钟声响起,雅克走出房间,打算到楼下休息片刻,刚走到前厅,昂图瓦纳追了上来:
“赶快!他快停止呼吸了!……打电话给柯特罗。地址是赛佛尔路,柯特罗,弗勒吕斯54-02。让他们立刻送来三四只氧气袋……弗勒吕斯54-02。”
“我需要坐出租车去一趟吗?”
“不需要,他们有送货的三轮车。抓紧时间打电话,这儿离不开你。”蒂博先生的书房里有电话。雅克急匆匆地跑了进去,惊得沙斯勒先生直接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雅克一边向他喊道“父亲快停止呼吸了”,一边急忙地拨打电话。
“喂……请问是柯特罗公司吗?……不是吗?是弗勒吕斯54-02号吗?”
“喂……小姐,有病人!劳烦你转接弗勒吕斯54-02!”
“喂……柯特罗公司吗?好……这里是蒂博医生……对的……你可以……”
他弯着身子,胳膊撑在放电话的桌几上,背朝着房门。他一方面打电话,一方面不自觉抬起眼睛看向镜子。他看到门被打开了,吉丝诧异地站在门口,正注视着他。
5
就在昂图瓦纳去洛桑的当天,克洛蒂德建议应该提前通知吉丝,老小姐也认为应该这样。当吉丝小姐接到通知后,就立刻动身,在一小时之内就踏上了从伦敦返回巴黎的路程。她回来后,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搭出租车直接回到大学街,她也没敢向那个门房询问,心里怦怦地跳着,就直接上了楼。
给她开门的是莱翁。她瞧见莱翁也在这里,心里非常担心,口吃地说道:
“先生如何了?”
“还在,小姐。”
“那么……”此时听到有人在书房喊,“你是弗勒吕斯54-02?”
吉丝不由得打了个寒战,难道是幻觉?
“喂……小姐,有病人……”
此时她完全惊呆了,两腿不停地颤抖,手里的箱子也无意识地滑落到地上。穿过大厅,两手打开那微微敞开的门。
是他,在那儿后背向着外面,手臂撑着小桌子。他的面容从变绿的镜子里一掠而过,眼睛是向下看的。从远处看到镜子的映射,似真似假。她一直都认为雅克没有死,果真,他又回来了,回到了父亲的身边……
“喂……这里是蒂博医生……对的……你可以……”
他们的眼神渐渐地碰触在一起。雅克迅速回过身,手里还握着电话,电话里还一直传来说话的声音。
他又说了一句:“你能……”他的嗓子就好像被卡住了。他使劲咽了一下,用压低了的嗓音说,“喂……”他全然忘却了身在何地,也不知为何打电话。他要重新打起精气神,昂图瓦纳、病危的父亲、氧气……他意识到:“父亲快停止呼吸了。”
他的脑袋里乱哄哄的。
电话的那头不耐烦地说:“喂,我正在听!”雅克顿时产生了一股怒气,对吉丝小姐的突然闯入感到十分恼怒。她为什么要来?她还想怎么样?为什么她依然还在?所有不都已经终结,终结了吗?
吉丝纹丝未动。在她那棕褐色的脸上,长着一双又圆又大、乌黑发亮的眼睛,在这美丽而又忠厚的眼睛里流露出温暖和爱意,在这诧异的情态中柔情就显得更加突出了。她明显消瘦了。雅克并没有多去想她变得更加美丽了,不过,这想法还是在脑海里一闪。
沙斯勒先生首先打破了这沉默,就像定时炸弹爆炸了一样。
他傻傻地笑着说:“啊,是你?”
雅克用力把电话按压在脸庞,心神不定的眼睛仍直勾勾地看着突然到来的美丽倩影,眼睛里根本没有显露出心里的愤怒。他吞吞吐吐地说:
“麻烦你……立即,送些氧气来……用三轮车……什么?……肯定是袋装的氧气……我们这里的病人快停止呼吸了……”
吉丝待在那还是丝毫不动,就像是钉在了那里,始终注视着他,眼睛连眨也不眨。
她原来无数次的假想当他再次出现在她身边的那一刻时,她会冲向他的怀抱。此时,这一刻来临了。他就在这里,就在距离她不超过三步远的地方,却没法靠近,他是别人的——被陌生人占有。从雅克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吉丝好像遭到了坚硬的回绝。此刻,她还没有明白,她觉得这与她的设想是完全相反的事实,可能还会令她继续悲伤下去。
他一边说话一边继续审视着她。他们两个人的眼神就这样相互交结着。雅克挺直了身,他的声音再次变得坚毅,乃至更加坚毅:“对的……三四袋氧气……需要立即送来。”
此时他说话的声音要比往常高出很多,语音有些微颤,还夹杂些鼻音,故作一种镇定自若的神情:“哦,抱歉,地址是大学路,四号乙,蒂博医生……不是,是四号乙三楼。先生,麻烦快些,万分着急!”
他不紧不慢,有些担心地挂上电话。
两个人还是都没动。
雅克终于开口说:“你好。”
她全身一通颤抖,轻微地张开嘴唇想笑,想回应。但是,雅克似乎是顿时觉察到现实的状况,思索着赶快从这里逃脱。
他解释说:“昂图瓦纳那儿还需要我。”就急忙穿越房子,又说,“沙斯勒先生会给你说明所有的……他快没有呼吸了……你恰逢他病发最紧急的时刻……”
当雅克从她身边走过时,她努力振作起来说:“是的,你赶快去吧!”
她两眼含满泪水。她没有任何确切的打算,也不觉得惋惜:仅仅只是感到难过、惊讶,然后无可奈何。她的眼睛盯着雅克进入前厅。她只要瞧见他行走,就愈加感觉到他仍旧生存着,愈加确定把他找回来了。待到一会儿他不见之后,她才用力地抓紧双手,轻声地喊了一下:
“雅克……”
沙斯勒先生目睹着此刻的场景,似乎就是一个木头,一句也不吭。当房间只有他和吉丝时,他立刻察觉到出于礼节应该第一个说话。
“吉丝小姐,我,就如你见到这样,我在这里。”他一边说,一边轻抚被他坐过的座椅。吉丝赶忙背对着他,省得被他发现自己在流泪。片刻之后,他再次说:
“我们等待着可以……”
他的音调是如此坦诚,让吉丝怔住了,问道:
“可以什么?”
小老头在眼镜后面眨了眨眼睛,小心翼翼地抿了抿嘴说道:
“祷告,吉丝小姐。”
这次,雅克赶紧闯进父亲的屋里,就好像在寻觅保护一样。
屋顶的灯打开了。蒂博先生被人扶起,挺直着坐着,样子很让人害怕:头向后仰着,嘴唇张开,似乎没有任何感觉,眼睛睁得圆圆的、大大的,外凸着,直勾勾地睁开着,但没有一点精神。昂图瓦纳弯下腰扶住父亲,赛林娜嬷嬷用老修女给她的垫子垫稳蒂博先生的身子。
昂图瓦纳刚看见弟弟就赶紧连忙叫道:“打开窗。”
一阵风从屋里穿过,轻抚过那没有感觉的面颊。鼻子已经抖动,一些清新的空气开始被吸入。患者的气息非常弱小,不连续的,非常短促。这样的状况,没完没了,看到这样,每次都艰难地呼吸着,似乎都是结局。
雅克来到昂图瓦纳跟前,低声地跟他说:
“吉丝回来了。”
昂图瓦纳没有太大反应,只轻轻地挑了挑眉毛。因为他和死神正在进行着紧急的战斗,不愿意在任何时刻分神。如果稍微粗心,这弱得不能再弱的呼吸就会消失。就如正在搏斗的拳手,眼睛紧盯着对方,绷紧着神经,调起浑身的肌肉准备接招,他目不斜视地盯着病人。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在这两天里,他总是把父亲的死当作是一种解放,但此刻他竟然和死神进行着猛烈的斗争,他几乎忘了这病危的人是他的父亲。
“氧气就快要到了。”他在心里思考着,“氧气就快到了,还能挺住五分钟,也可能是十分钟。氧气袋一旦拿到……我就需要腾出手来。嬷嬷也……”
“雅克,去帮我喊些人来……阿德丽爱娜,克洛蒂德,是谁都行,和你一起扶住病人。”
厨房里没有人。雅克飞奔到衣物间,就看到吉丝和她姑母两个人。他迟疑不决,但时间紧急……
他说:“好,就你吧,来吧!”然后把老小姐拉到客厅说,“你守在楼梯口,等一下氧气袋送到后,你一定要立即送到楼上。”
雅克和吉丝走到床边时,蒂博先生早就晕过去了。他的脸发紫,嘴巴完全张开,嘴角边淌出褐色的液体。
昂图瓦纳轻声说:“快来,你们过来扶好……”
雅克替补到哥哥所在的位置,吉丝接替赛林娜嬷嬷的位置。
昂图瓦纳对赛林娜嬷嬷说:“扯他的舌头,垫块布……垫块布……”
其实,吉丝的护理能力之前就曾展示过:她曾在英国伦敦上过护理课。她一边防止病人歪倒,又同时抓住病人的手,她得到昂图瓦纳许可的眼神后,就和着嬷嬷扯舌头的节奏,开始摇晃病人的手臂。雅克抓住另一只手,也同样摇晃着手臂。但蒂博先生的脸依旧浮肿充血,犹如被人掐断了脖子。
昂图瓦纳整齐地喊着:“一、二……一、二……”
门被打开了。
阿德丽爱娜手里拿着氧气袋,急匆匆地跑过来。
昂图瓦纳拿到氧气袋,立即拧开开关,插入病人的口中。
接下来的这一分钟显得尤为漫长,时间似乎是不走了。但是病情获得了好转,嘴巴渐渐地开始呼吸了。不一会儿,血液就重新流动了起来,脸上淤积的血液渐渐消去了。
昂图瓦纳始终目不转睛地看着病人,用肘关节小心地按压氧气袋!他向吉丝和雅克摆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停止摆动病人的手臂。
对吉丝来说,是该停下来了,因为她早已精疲力竭了。她觉得四周都在摇摆晃荡。她实在无法忍受这张床恶臭的气味。她向后撤了一步,牢牢抓住一把椅子,防止自己晕倒。
兄弟俩,依然弯着身子在床边。
蒂博先生依靠在垫子中间,在床上坐着。嘴里依旧含着氧气袋的输入口,他在休息,脸色十分平和。但是,还需要人守在旁边,留心观察他的呼吸状态。不过不用担心,暂时没有死亡的危险了。
昂图瓦纳坐在床边,准备给病人号脉,于是就把氧气袋拿给了嬷嬷;他也突然感觉到自己疲倦不已。脉搏十分不稳定,波动迟缓。他想:“假若他就这样平静地死去……”他没有因为这个想法与他刚刚同窒息的抗争相矛盾而感到诧异。他昂起头,与吉丝的眼神相遇,向吉丝微微一笑。因为刚刚把她当用人一样使唤,没想到会是她。她突然间出现在自己的身边,他心里觉得一阵兴奋袭来。他的目光又看向病人。这次,他下意识地想:“假若氧气迟到五分钟,那么,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