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一九一四年夏天(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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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尼,如果今晚见不到你,你认为我会甘心回去吗?……我好想你哦!……所有的都准备就绪了……甚至连晚饭都准备好了……”
她听他笑出声也就跟着笑了:
“想知道我给你准备了什么晚餐吗?窗边放着一张独脚桌……上面放着我为你准备的满满一大色拉盆的小草莓……”犹豫了一下,她接着用喉音快速说道,“听我说,托尼,真的不能来吗,哪怕一小时也好?”
“亲爱的,真的不行……午夜之前肯定到不了的。你要理解我一下。”
“一会儿都不行?”
“你怎么就听不懂呢?”
“不,我懂,”她用略带忧郁的声音快速打断道,“我从大老远的地方跑来,却连面都没有见到……多遗憾!”她停了一会儿,轻声咳嗽了一下,“那你听好了……我等你。”她无可奈何地叹息道。昂图瓦纳似乎感觉到她花费了极大的努力来说服自己接受。
“亲爱的,我们晚上见吧……”
“嗯,好……你听着!”
“什么事?”
“哦,没事了!”
“稍后见!”
“稍后见,托尼!”
昂图瓦纳拿着话筒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安娜在那边也舍不得挂。他快速看下四周没人,就从话筒里送出了一个响亮的吻,然后愉快地挂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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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昂图瓦纳接完电话回来,雅克还一直坐在椅子上没有动。他惊奇地发现哥哥接完电话后,似乎变得不一样了,脸上散发着异样的光辉,这是激动的痕迹,他隐约觉察出当中有股爱情的味道。昂图瓦纳的生活确实不一样了。
“不好意思……只要有这电话,就没办法一直清静。”
他拿起放在矮桌上的茶杯,喝了几口茶,然后又在沙发上躺了下来:“我们刚刚说到哪了?哦,对了,你告诉我:战争……”
他没有时间也不想关心什么政治。长期的科学研究,使得他的思维习惯于这样认为:无论是社会方面还是有机生物方面,都是相通的,所有的都是问题,而且还都是大难题;在任何领域,要想掌握真理,就必须勤奋、好学、掌握知识。他不认为政治与他所研究的领域有什么关联。除此之外,还是因为他天生对那些不敏感。整部国家史有着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一直相信实施权力的同时,必然会带着某种不道德行为;至少作为医生的他,已经习惯于认为,在政治领域中,正直老实的人并不常见,或许根本就是不必要的存在。所以他总是抱着一副漠然、狐疑的态度看待政治的发展,甚至并没有比他看待邮政或桥梁公路工程局的工作的热情高。有时候在吸烟室讨论——比如在他的朋友吕梅尔家里,他也会跟大家一样,尝试着评论一下某位身居高位的部长的所作所为,他的观点总是简单却又不失准确性、很切合实际的:就像坐在公交车上的乘客,对司机是赞扬还是批评,关键是看司机有没有掌握好方向盘。
既然雅克貌似很想谈这,那他就欧洲的政治说说自己的看法吧。他真心希望能打破雅克的沉默,于是问道:
“你认为巴尔干人真的会发起一场新战争吗?”
雅克凝视着他的哥哥:
“你们在巴黎难道就没有对最近几个星期发生的事进行一番了解吗?战争的征兆越来越明显了……这已经从单纯的巴尔干人之间的小规模战争发展到全欧洲战争了!你们却什么都没有觉察到,照旧生活。”
“啧……啧……”昂图瓦纳万分怀疑,咂咂嘴。
突然,他想起了去年冬天的某个早晨发生的事,那时他正好要出门去医院上班,碰巧这时候来了个警官,说是要让他改动身份证上动员入伍的类别。他记得他当时改完之后连看都没有看,就直接扔进了抽屉里——他貌似现在连扔在哪个抽屉都忘了……
“你貌似还不明白现在的形势,昂图瓦纳……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草木皆兵的时候,如果大家都跟你一样,对事情不闻不问,任由其恶化,战争就必然会发生的……现在,任何一件小事,比如仅仅愚蠢地在奥地利和塞尔维亚边境开一声空枪,都有可能引发战争……”
昂图瓦纳似乎是受打击了,沉默不说话,脸上突然涌上一股火烧火燎的热气。雅克的这些话,正好戳中了他心里的某个秘密点,一个到目前为止,他自己也搞不清楚的地方。在一九一四年的这个夏天,他好像跟大家一样,无可避免地被空气中流动的有传染性的狂热所支配着——也许是全球性的。一时之间,他的心里不由自主地被要出事了这个念头占据了。他马上把这毫无缘由的不安压制了下去,努力振作起来的后果就是像往常一样无意识地去反驳弟弟的话,但语气似乎没有了火药味:
“当然,在这方面我了解的内容不如你了解得多……但是你也不能否认我的观点有一定的道理,以西欧现在的文明程度,要爆发大规模的冲突几乎是不可能的!不管怎样,只有来个观点大转变,才有可能会发生这样的冲突!……而这样观点的转变需要时间,有可能是几个月,也有可能是几年……在转变的过程中会出现很多变数,这些变数可能会把现在的不好因素清除……”
他笑了起来,完全被自己的这番推论说服了:
“你知道,这种事也没什么稀奇的了,在十二年前就已经发生过类似的了。那时我还在卢昂服兵役,那些热衷于预言不幸的预言家总是抓住一切机会去预言战争或革命……最让人奇怪的是,那些预言家所说的种种迹象总是跟现实很符合,这就让人不得不相信了。然而,可能忽略了某个因素,又或者对它的估计不充分,事实向预期情况不同的方向去发展了,一切都相安无事,日子也就还是这样凑合着过……世界依然和平。”
雅克缩着脑袋,一绺头发耷拉在脑门上,听得有点不耐烦。
“昂图瓦纳,这次情况不同以往,局势非常严峻……”
“你说什么?是奥地利跟塞尔维亚之间发生了不合吗?”
“这只是整个事件的导火索,随即暴乱就会被挑动起来……然而,近几年来,欧洲超武装在幕后一直想挑起冲突。你貌似还一直认为资本主义社会的地位坚不可摧,但事实上它已经千疮百孔了,早已失去了控制能力……”
“事实不是一直是这样的吗?”
“不是!……也许可以这么说……但是……”
“我知道了,”昂图瓦纳插话道,“这个杀千刀的普鲁士军国主义,让整个欧洲武装力量得到了发展,甚至连牙齿都被武装了……”
雅克叫道:“不光普鲁士有军国主义,所有的民族都有,他们都是以自己的利益为出发点的。”
昂图瓦纳摇摇头:
“利益竞争当然会有的。但是不管利益竞争有多激烈,又或者可能无期限地竞争下去,但是不会引发战争!我坚信和平,不过我也坚信,斗争是生活的条件。对人民来说,现在的斗争形式仅限于武器屠杀!这些很有益于巴尔干人!……各实力强悍的国家政府——即使是在军事上投资最多的国家,也都公开同意‘战争是最坏的一种结果’。我只是把那些统治者的话复述了一遍。”
“事实上,他们只是在面对人民时,口头上说说罢了!而他们多数人都认为战争是不可避免的政治手段,具有周期性。必要的时候从中获取最大的利益。在任何时候,利益都是万恶之源!”
昂图瓦纳还在想着怎么反驳的时候,雅克又接着说下去了:
“你看吧,现在,欧洲的领导者有很多都是打着‘爱国者’口号的阴险家,在参谋部唆使下,迫不及待地想让自己的国家走向战争。这一点我们必须要搞清楚!……这些厚颜无耻的人很清楚他们需要什么:他们私下里一直磨刀霍霍,想要引发战争。他们坚信战争是对他们有利的。现在很明显可以看出奥地利的贝尔希托德就是这样。伊斯沃斯基[22]和彼得堡的萨左诺夫[23]也不例外……剩下的人都不希望战争,或者说他们惧怕战争。但是,他们一听到要爆发战争,都任其发展。在他们的观念里战争是无法避免的。如果‘战争不可避免’的这个想法在政治家的头脑里根深蒂固,那就很危险了!他们想的不是怎么阻止战争,而是只想着怎么增加在战争中的胜算。他们跟随前人的脚步,所有用来保卫和平的活动,都用来准备战争了。凯塞尔和他的大臣现在就是这样的状况。英国政府和法国的普安卡雷[24]肯定也是如此。”
突然,昂图瓦纳耸了耸肩:
“对于贝尔希托德和萨左诺夫我没有办法说什么,因为除了他们的名字,我一无所知。至于普安卡雷呢?……你简直是疯了!在法因,除了像德卢莱德那样的几个疯子之外,谁想通过战争追求名利呢?法国的所有人,所有社会阶层本质上都是爱好和平的!如果最终我们逼不得已被卷进了这场欧洲冲突,但有一件事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法国不需要为这场战争负任何责任,没有人能够说由于法国做了什么引起了这场战争。”
雅克蹦起来了:
“你这样的观点怎么可能成立?”
昂图瓦纳自信而有感染力的目光凝视着弟弟,这是他用来安抚病人的目光(这样的目光总能让病人毫不保留地相信他,似乎这样自信的眼神是不会诊断出错的标志)。
雅克站着不动,仔细地打量哥哥一会儿。
“你天真得让人汗颜!……你真应该去把新修改的共和国历史从头到尾地重新看一遍!……你以为有谁会相信,法国这四十年多年来,实施的是爱好和平的民族政策呢?有谁会认为法国有权指责别人滥用武力呢?……你觉得殖民主义最根本的贪婪本性,尤其是我们对非洲的觊觎,没有促使别国的野心的形成吗?没有给别国留下一个吞并他国的坏榜样吗?”
“不要激动!”昂图瓦纳说,“根据我了解的情况,法国进入摩洛哥并不带有什么非法的性质。我记得阿尔热西拉会议[25]完全是欧洲列强给我们的委托——委托法国和西班牙共同平定摩洛哥的暴乱。”
“这是我们用武力强行夺来的委托。而愿意把这个委托给我们的列强,都希望能拿到这个委托。它们已经在别的地方效仿这样的做法了。例如,你觉得要是没有我们远征摩洛哥的先例,会有意大利侵略的黎波里以及奥地利占领波斯尼亚这样的事发生吗?”
昂图瓦纳撇了撇嘴,他对这些不是很了解,所以没有办法反驳。
雅克继续滔滔不绝地说道:
“至于我们的同盟国?难道法国是为了说明自己有和平的意向,才跟俄国签订军事条约的吗?大家都知道,俄国之所以愿意跟进行了大革命的法国结成联盟,完全是为了把我们拖进反对奥地利和日耳曼的阵营中去!你不会天真地认为,英国外交大臣德尔卡塞极力想把德国包围起来,全是因为和平事业吧?可事情的结果就是,你刚刚所说的普鲁士军国主义发动骚动、实力得到了大大的提高;在全欧洲,战事不断升级,争相修筑防御堡垒,建立海军,铺设战术铁路……而法国近四年来在军事战略上的花费将近一百亿!而德国也花费了将近八十亿法郎!法国贷款六亿给了俄国,使其去建造能够向日耳曼运输军队的铁路!”
“未来发生什么谁又说得准呢?”昂图瓦纳嘀咕道,“可能有一天会发生……但离这一天的来临还早呢……”
“整个大陆,都在花费数十亿来竞相扩充军备力量,而这些钱本应拿来造福人民的……大家都疯狂地竞相赛跑,朝战争的深渊奔跑过去。而我们法国是要为这事负很大一部分责任的。但是我们并没有停止!难道是为了让世界认同他所做的都是为了和平,法国才让爱国人士洛林人当选总统吗?每一个民族主义反动派都把他的当政看成是好战的一种象征,他的当选在法国又掀起了复仇的狂潮,也同时给了英国商人希望,如果能把德国镇压下去,他们岂不更开心?还唤醒了俄国帝国主义分子的欲望,他们一直希望有一天能把君士坦丁堡据为己有?”
昂图瓦纳看着雅克抑制不住的激动,笑了起来。昂图瓦纳发挥自己的好脾气,决定不再纠缠这个问题。他不想把这次谈话变成一次思想辩论赛或者是一局棋,而棋子是假想敌。
他调侃般指了指弟弟刚刚坐的椅子:
“你还是坐下说吧……”
雅克攥紧拳头,狠狠瞪了哥哥一眼,不情愿地坐回扶手椅中。停了一会儿,雅克接着说:
“我想说的是,从我在日内瓦加入的那个国际社团来看,国与国之间的差异已经没有了,换个角度就能把欧洲政治的总路线尽收眼底了。在那边可以将法国的战争走向看得清清楚楚。在这样的发展趋势中,无论你有什么想法,普安卡雷当选为共和国总统,都会是一个关键的转折点。”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