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一九一四年夏天(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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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着的人让开了点,给走过来的两个瑞士女同志腾出了位置。她们一个叫阿娜伊丝·儒连,是个老师。另一个叫爱米莉·卡蒂埃,在红十字会当护工。她们住的地方离得很近,经常一起过来参加会议。女教师阿娜伊丝擅长多国语言,曾翻译过外国革命家的文章,并发表在报纸上。
她们从长相看起来差别很大。爱米莉长得有点矮,但是很年轻,看起来有点婴儿肥,一头棕褐色的头发与她脸上戴着的蓝色面纱很般配。她皮肤很好,白里透红,看起来像英国的洋娃娃。她的性格很活泼,回答问题的时候总喜欢手舞足蹈的,说话俏皮却不会让人觉得难堪。大家都很喜欢她。基勒夫总喜欢像父亲一样逗弄她,摆出一副认真的模样说:“虽然她长得不漂亮,但很有气质。”
阿娜伊丝虽然也是棕褐色的头发、面色红润,但是颧骨凸出,长着一张马脸,而且脾气有点暴躁。但她们给人的印象都是沉着冷静,由内而外地散发着一种自信的光芒,让人不敢亵渎。
待两个人站定,讨论又继续开始了。
一直沉默不说话的斯卡达谈起了正义:
“人与人能和谐相处重要的是培养他们的正义感。”他温和地发表着自己的观点。
“切,”基勒夫不以为然地说道,“你要培养你自己的正义感,那是你的事,我没有什么意见。……但如果指望这个来建造和谐社会那就算了。那些自认为有正义感的人,往往最喜欢到处惹是生非。”
“只有大家相亲相爱,世界才能一直和平。”刚来到雅克身边的矮个子范赫德轻声说道。“和平是需要全世界人民共同努力才能完成的事业,需要信念和仁爱来支持。”说完这些他就不再说什么了,站了一会儿就默默地走开了,似乎很开心的样子。
雅克还在跟大家交谈的时候,就看见帕泰尔松和阿尔弗蕾达从门口走了过去。他们大概是去另一个房间找梅奈斯特雷尔了吧。在人高马大的帕泰尔松的衬托下阿尔弗蕾达显得越发娇小。他嘴里叼着烟斗,边走边弯着腰跟她交谈着。他长相英俊,打扮整洁。衣服虽旧却洗得干干净净,得体的装扮使得他看起来不像别人那样不修边幅。阿尔弗蕾达从门口经过时,用深沉的目光看了雅克他们一眼。她眼底闪烁着一簇火焰,似乎她要去完成一项伟大的事业似的。
帕泰尔松似乎很开心,整个人都显得年轻了不少。他朝雅克笑了笑:
“里沙德莱对我可是言听计从的哦。”他朝众人眨了眨眼,顽皮地喊道。他从口袋里拿出半包香烟,递了一根给雅克。“蒂博,来支烟吧!……不抽?……你真不会享受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舒服地眯着眼,“亲爱的,我告诉你哦,这可是好东西哦……”
雅克微笑着目送他们走进另一间房间。然后,他不由自主地就跟了过去。当他刚想打开门走进去的时候,梅奈斯特雷尔那生硬霸道的声音就从门里传了出来,声音里带着点讥讽意味。
“原则上,我并不反对所谓的‘改革’!在有些国家,改革就是他们的战斗目标。工人阶级的生活得到了改善,在一定程度上也能提高他们的思想觉悟。但你们不能认为改革是达到目标的唯一途径,这只是其中的一种方法而已。那些提倡改革的人,认为只要工人阶级的利益得到了满足就能提高他们的战斗热情……事实是不是这样,还有待考证。他们想当然地以为仅仅通过改革,无产阶级就可以最终掌握国家的政权。会有这样的情况吗?就像孕妇生孩子,不经历分娩的痛苦,是不可能生出孩子来的。”
“温和的改革是不可能推动革命的,新政权的产生需要激烈的危机、强大的旋风来推动。”突然有个声音响起说道(雅克根据口音听出来是米特尔格的声音)。
“你们改革主义者有点错得离谱,”梅奈斯特雷尔接着说,“你们犯了两个不可饶恕的错误,第一,你们太高估了无产阶级的能力;第二,你们又过于低估了资产阶级的生命力。无产阶级还处在初级阶段,并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成熟,既不团结也没有高的觉悟……目前是不可能让资产阶级乖乖地交出政权的!而你们改革主义者简单地认为,只要通过改革就能一步一步地把资产阶级蚕食光,最终被无产阶级取代。真是荒谬的想法!虽然资产阶级渐渐地走向没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的反革命意志和反革命力量依然存在。他们随时随地准备奋起反抗。你们难道傻到认为他们同意改革来分解他们的政权吗?他们只是想通过这种方法赢取民心,从而削弱工人阶级的力量而已……当然,资产阶级内部矛盾是深刻存在的,尽管表面看起来没有什么,事实上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了。但是在被灭亡之前,他们会通过各种手段垂死挣扎的。资产阶级是最希望爆发战争的。因为战争会还给他们被剥夺的一切,可以削弱无产阶级的力量,甚至让无产阶级灭亡。……首先是瓦解:因为无产阶级者还没有办法对战争无动于衷,有着麻木的爱国热情。无产阶级中的一些民族主义者会和国际工人协会的人产生对立……其次是消灭:只要有战争就有死亡,而大多数战士都是劳苦大众。结果不论是战败还是战胜,对无产阶级都不利。战败国会因失败从此心灰意冷、一蹶不振。而战胜国,会被胜利冲昏头脑,从此纸迷金醉、不思进取……”
6
“这个基勒夫真是有意思!”兹拉夫斯基走到雅克身边说。
他在人群里没有找到雅克,便出来找他了。
“童年的事现在再想起来似乎蛮好玩的……是吗?”他心不在焉地问道,“蒂博,你又是怎么成为……(正当要称呼雅克为‘革命者’时,他迟疑了)你是怎么来到我们中间的呢?”
“嗯……至于我嘛!”雅克笑了笑,向后退了一步,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
“我嘛……”兹拉夫斯基马上接着说。经过基勒夫刚才的谈论,他似乎也想找个人说说自己成为革命者的经历。“我嘛,我记得很清楚,自从我从中学辍学以后,事情就自然而然地相继发生了,环环相扣……但后来我想想,似乎一切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接触过革命……”
他低着头,望着自己捏了又松、松了又捏的双手。他的手很白,但又短又粗,指甲被修得方方正正的。仔细看,他的鬓角和眼圈周围布满了皱纹。长长的鹰钩鼻子,鼻翼向下弯去。下斜的眉毛和下塌的额头使得鼻尖看起来更为显眼。金黄色的髭须又长又密,像由毛茸茸的绸缎、丝玻璃又或者是人们不知道的材料织成的,极其致密,像丝巾一样随风飘起,柔软得像远东某些鱼类轻烟般的胡须。
他轻轻地将雅克推到一张放满期刊的桌子后面,桌子在房间的尽头,这里只有他俩。
他没看雅克,继续说:“我父亲在一家大工厂工作,是个经理。工厂就建在离罗德尼亚六俄里自家领地上。你知道吗,虽然这些我记得很清楚,但我从没有想过,”他抬起头,温柔地看着雅克,“不知道为啥今晚就想起了……”
雅克很有耐心地倾听着,态度认真而谨慎。让人感觉很真诚,很愿意敞开心扉。兹拉夫斯基绽开笑容:
“这些听起来很有趣,对吧?一切好像发生在昨天,我记得家里的房子很大,有个园丁叫福玛,有个工人住在树林旁边的小村子里……我还记得小时跟母亲一起参加一年一度的宴会——好像是为了庆祝父亲生日的?宴会就在工厂的院子里举行,我父亲用托盘装着一堆卢布,一个人站在桌前。所有工人弯腰曲背地站好队,默默地从他面前走过。每个人都从我父亲那领到一个卢布,然后亲吻一下他的手……对,那时我们俄国的习俗就是这样的;我敢肯定,现在俄国有些地方还是这样的。我父亲长得很魁梧,虎背熊腰的,他总是很严肃,我很怕他。也许那些工人也怕他吧……我记得,每天十点钟的时候,父亲在前厅吃过饭就要去工厂,他穿戴整齐之后总是把放在抽屉里的手枪塞进口袋里!他出门一定要拿着那根铅做的粗大手杖。很沉,我要费好大的劲才能举起,而他毫不费力地用两根手指头就能拿起来……”兹拉夫斯基说到这些,很开心地笑了起来,“我父亲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住在乌克兰的小城的那会儿,对他简直是又爱又害怕啊。所有工人应该也和我有同样的感受吧,害怕是因为他做事严厉、霸道,必要时毫不手软。爱他是因为敬佩他的能力。虽然他对人严酷无情,却从不偏袒,很公正!”
他说着说着就停了下来,好像在考虑事情能不能说,但看见雅克专注的神情,他打消了顾虑,又继续说道:
“突然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些穿军装的人。从那时起,家里的一切都变了。中午,父亲没回来和我们一起吃饭。房门被关得砰砰乱响。母亲似乎很担心,也没什么心情吃饭,靠在二楼的窗口,看着回廊上来回奔跑的仆人……我隐隐约约听到大家说什么罢工、打架、警察进驻……楼下突然传来一声大喊。我从楼梯的栏杆向楼下看去,看到一个浑身沾满泥和血的人躺在一个长担架上。原来那就是我父亲,他的帽子已经不知道去哪了,皮大衣也被撕开了……一只胳膊似乎是断了,悬在外面。他痛苦地蜷缩成一团……我害怕得大叫起来。这时有人用皮包挡住了我的视线,将我推到老妈子那里。她们跪在圣像前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似乎在祈求上帝保佑……最后我终于懂了……这就是那些曾经弯腰曲背列队从我父亲面前走过并亲吻他的手的工人。也许他们受够了父亲的压迫,终于奋起反抗了。工人们把机器狠狠地砸了,变成比父亲更强悍的强者!”
他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很严肃,捋了捋长髭须,偷偷地看了看雅克的表情:
“亲爱的,就从那一天起,我的思想就转变了:我从支持父亲转而开始拥戴工人了……正是这一天,让我第一次明白,被压迫的工人一旦奋起反抗,力量是相当可怕的啊!”
“你的父亲就是在这次暴乱中被打死的?”雅克问。
兹拉夫斯基听了却孩子气地笑了起来:
“不,不……我父亲只是被打得很惨,受了点皮肉苦而已,几乎没什么事……只不过经过这件事之后,我父亲就再也不能回工厂工作了。他整天在家里借酒消愁,喝醉了就对母亲、仆人、农民拳打脚踢……自从我被送进城里上中学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家……就这样过了两三年,有一天,我接到了母亲的一封信,信中说我父亲已经去世了。”兹拉夫斯基又变得有点悲伤,但很快就恢复了,自言自语地说,“而我听到这个噩耗似乎并没有特别难过,仿佛对他已经没有感情了……不久,我就从中学里跑了出来……”
说完这些,他们谁都没有再说话。
雅克低着头,似乎也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事。他似乎又看到了大学街上那套破旧的老房子,又闻到了屋子里的霉味和书房里特殊的气味……仿佛又看到了迈着小碎步快步行走在人行道上年迈的韦兹小姐和可爱顽皮的吉丝小姑娘……好像又回到了曾经上课的教室、学习看书的自习室以及和同学玩耍的地方……他想起了和好朋友达尼埃尔一起疯狂的行为,由于老师的不信任,他们冲动地跑到马赛去了,最后被昂图瓦纳找到带回了家里,回来的时候父亲还没有休息,正坐在大厅等他们……后来就被送进了教养院,一人一间房,每天只能在小范围里散步,四周都有人监视着,简直过着非人般的生活……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他深呼吸,抬起头环顾四周。
“看,普勒泽尔来了。”他边抖了抖身体从所站的角落里走出来,边说道。
吕德维格·普勒泽尔和他的妹妹格西莉亚从门口走了进来。他们似乎对这里不熟悉,站在门口扫视了一圈屋里的人。在看到雅克之后,他们兄妹俩扬了扬手,就一起径直朝他走了过去。
这兄妹俩长得有点相像,一般高的个子,同样的棕褐色头发。脖子很粗,上面顶着个圆圆的脑袋。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五官却很深刻,好像刻出来的雕像似的。鼻梁直通脑门,即使在眼睛周围也没什么弯曲。似乎没有什么事能让这张脸变得激动。相比于妹妹永远平淡无波的眼神,吕德维格的眼神就显得有生气多了。
“昨天,我们才从外地回来的。”格西莉亚解释说。
“是从慕尼黑那边回来的?”雅克一边握手一边问道。
“从明森出发的,之后又经过了汉堡、柏林。”
“一个月之前,我们还去了意大利的米兰。”普勒泽尔在边上补充道。
有个矮个子褐发男子走了过来,他两边肩膀似乎不一样高。满脸兴奋地问道:“是米兰吗?”他笑得很开心,露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齿,“那你有见过《先锋报》的同志们吗?”
“肯定见到啦……”
“你是从那边来的?”格西莉亚问道。
褐发男子开心地点点头。
这时雅克在旁边介绍道:
“这位是萨弗里奥同志。”
萨弗里奥四十多岁,又矮又胖,长得有点畸形。两只眼睛却很漂亮,炯炯有神,使整张脸都显得熠熠生辉。
普勒泽尔说道:“在一九一〇年之前我就接触过意大利党,那时候它还很弱小。可是自从上次红色周大罢工[7]之后,人们就意识到它不再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党派了,它的发展速度快得令人难以相信!”
“对呀!现在它的势力多么强大啊!”萨弗里奥自豪地说。
普勒泽尔又用一副说教的口气说:“很显然,意大利党很多方面都效仿了德国社会民主党的做法。所以,现在的意大利工人阶级很有纪律地被联合起来了,随时准备为国捐躯!尤其是在那农民阶级比任何国家都要强大的地方。”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