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美好的季节(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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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中响起一片掌声,丽内特笑眯眯地点头致意,显然,她很喜欢这种欢迎方式。
“可以上汤了。”帕克梅尔太太说道。
雅克用手肘碰了碰达尼埃尔,把被他捏红的手腕递给他看。
“天哪,这是谁捏的?”达尼埃尔吃惊地问道。
雅克用眼角看了达尼埃尔一眼,快乐而无责备的意思,眼神中透着热烈和粗野。
“我被爱情所摧残!”
雅克悄声说道。他转过身子看向丽内特,正好遇到丽内特投向他的目光,他看到了她的眼睛,绿莹莹的眼眸,水汪汪得宛如一只鲜活的牡蛎。
达尼埃尔继续说道:
“我们的地球难道不是在转动吗?一切物质与物质之间难道不是都会因为相互间的引力而转动吗?
“因此我的身体也会被我所遇到或认识的事物而吸引。”
雅克紧锁双眉。达尼埃尔饱含歉意,沉浸在欲望的海洋中无法自拔,雅克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达尼埃尔这样了。而每次发生这样的情况,雅克就会不由自主地减少他同达尼埃尔之间的友谊。这时,雅克突然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他的注意力一下子全被吸引了。他看到达尼埃尔的鼻腔里长满了乌黑浓密的鼻毛,看上去简直像一个假面具的鼻孔。雅克的目光又投向了先知的双手,那是一双纤细而柔美的手,上面也长满了棕色的绒毛。“毛发浓密的人。”这么想着,雅克禁不住要笑出声了。
达尼埃尔躬身凑到雅克的耳边,仍旧用很轻的声音继续引用惠特曼的诗句:
“亲爱的,请倒满你邻座女士的酒杯。”
“帕克梅尔太太,晚餐的菜单一点也看不清。”有人隔着长长的桌子小声嘀咕道。
“帕克梅尔太太,这儿什么也没有。”法弗里十分肯定地说道。
“没关系,身体健康才是最重要的。”美丽的金发女郎说了句充满哲理的客套话,对法弗里的话表示反对。
雅克的旁边坐着波尔,那个脸色苍白的堕落天使。波尔的旁边坐了一个有着美丽丰满的胸部的女人,那姑娘似乎十分拘谨,喝一勺汤就拿餐布擦擦嘴。拘谨姑娘的旁边,差不多是雅克的对面,坐着一个有着一头棕色头发的太太,她的额头留着卷曲的刘海,茹茹大妈称她为多洛雷斯太太。多洛雷斯太太的旁边坐着一个小孩儿,七八岁的样子,闪亮的眼睛顽皮地眨动,聚精会神地凝视着来客们的每一个动作,脸上不时地闪过一个狡黠的笑容。
“侍应生没有给您端汤吗?”雅克看了看波尔的盘子,询问道。
“不,谢谢,我不需要汤。”波尔回答道。她总是低垂着眼睛,偶尔抬头时,目光也总是聚焦在达尼埃尔的身上。就座的时候她曾试图坐在达尼埃尔的旁边,可是最后达尼埃尔却把雅克拉到自己身边坐着。因此,波尔在心里埋怨着雅克。这讨厌的家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瞧他脸上长着小疱,脖子上还长着疖子,一头惹人讨厌的棕色头发乱糟糟地盖在脑袋上,尤其是那对招风耳和翘起的下颌,使他看上去简直就是个野人。
“我的天啊,你怎么把餐巾披在身上了?”多洛雷斯太太不停地摇晃身边的小男孩儿,尖着嗓子喊道,一边展开餐巾系在小男孩儿的脖子上,宽大的餐巾几乎把小男孩儿整个人都遮住了。
“我说,当你听一个女人介绍自己的年龄时。”法弗里正在和玛丽·约瑟夫高声交谈,“你应该知道,她远远不止那个岁数。告诉你吧,四十五年前她进入音乐学院时就是年纪最大的,那时候她还是用她妹妹的年纪,她妹妹比她小两岁,也就是说……”
“谁都管不着那件事。”茹茹大妈的话并没有针对谁而说。
“法弗里的脑瓜非常机灵,他可以一边跟人聊天,一边回想起巴黎人的体重都是要加九点八公斤的。”说话的是维尔夫,他曾经准备报考中央艺术工程学院。长期的户外运动把维尔夫的皮肤晒得黝黑,并且长了雀斑,因此他被大家戏称为“杏子”。维尔夫是个体格健美的小伙子,肩膀宽阔厚实,腰身细而有力,脸颊圆润,嘴唇饱满。白天的运动强壮了他的身体,晚上他的蓝眼睛发出闪亮的光,脸颊的肌肉焕发出迷人的光彩,看上去非常舒服。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他竟然死了。”一个声音响起来。
“你应该知道是什么支撑着他的生命。”另一个声音针锋相对道。
“我说,你能吃快点吗?”多洛雷斯太太对男孩儿说,“这儿有饭后甜点,不过你是不能吃了。”
“为什么?”小男孩儿眨着忽闪忽闪的眼睛询问多洛雷斯太太。
“只要我愿意那么做,你就吃不到饭后点心。所以你得吃快点。”多洛雷斯太太察觉到雅克正在看着他们,便有些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说道,“您看到了,他很难伺候。”她说,“这孩子总是害怕一切陌生的事物。饭后点心是烤鸽串,放心,会让你吃的。当然啦,平时他更喜欢吃卷心菜炒肥肉。他简直被宠上天了。像每一个独生子一样,这孩子被所有人宠着,特别是当她妈妈生了那么久的病。”多洛雷斯太太用手轻轻摸了摸小孩儿圆圆的脑袋,继续说道,“真是个被宠坏的孩子。这孩子非常调皮。不过现在他的生活就完全不一样啦,他现在跟着他的姑姑生活。一个小男孩儿怎么可以留着小姑娘般的长卷发?再也不能任性啦,再也不会被宠啦。快点吃吧,别人正看着你呢,快点吃。”多洛雷斯太太十分高兴别人能听她说话,朝雅克和波尔微笑,“这孩子现在成了孤儿了。”多洛雷斯太太语气变得谨慎而郑重,“就在这个星期,他的母亲去世了。她嫁给了我的哥哥,可是她却患上了肺病,在洛林的乡下去世了。这可怜的小家伙。”顿了顿她又说了一句,“不过这孩子很幸运,因为他的姑姑也就是我还非常愿意抚养他。他现在一个亲人都没有,只有我这个姑姑了。不过从此以后我就没有安稳日子过了。”
小男孩儿放下勺子,没再吃东西,眨着眼睛看着他姑姑。难道他听懂了?
“我妈妈已经死了?”小男孩儿的语气有些奇怪。
“赶快吃吧,这个问题就不要问了。”
“好吧,那你也别想太多了。”
“您看到了,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多洛雷斯太太说,“是的,你已经没有妈妈了,这样你该听话了吧,赶紧吃,不然待会儿不给你吃冰淇淋。”就在这时,波尔转过头来看向这边,两个人的目光不期而遇。雅克惊讶地发现,波尔的眼中有着同自己一样的惆怅。这个孱弱的女人有着光滑灵巧、比她的脸更加苍白的脖子,看着她那柔弱妩媚的样子,任何人都容易升起一股怜爱之情。看着波尔细腻光滑、几乎没有汗毛的脖子,雅克觉得嘴唇有种舒适的快感。他想,应该同她说点什么,无奈搜肠刮肚也找不到一个话题,只好讪讪地看着波尔微笑。波尔也在注意雅克,发现他并没有刚才看到时那么丑。突然,心里打了个盹儿,波尔顿时有些面无血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她不得不将手撑在桌沿上,紧咬牙关,高高地昂起头,以免晕倒了。
波尔的样子看上去就像一只躺在桌上等死的鸟儿。看着那女人虚弱的样子,雅克禁不住轻声问道:“您不舒服吗?”
波尔无力地半撑着眼睛,几乎看不到眼仁,身体一动不动,过了好久,仿佛费尽了力气,孱弱的女人才小声说道:“不要告诉其他人……”
听到波尔的话,雅克几乎无法出声,幸好并没有人发现他们的异样。雅克看着波尔的手,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头一动不动,像一根根的小蜡烛,指甲盖都泛着紫晕。
“我把闹钟调到六点半,放在杯子上的茶碟里……”法弗里不无得意地同邻座絮絮叨叨。
这时波尔已经好多了,脸上也有了些许血色。她吃力地睁开了眼睛,转过头来给了雅克一个微笑。雅克没有把波尔的异样告诉其他人,对此,波尔十分感激他。
“已经好了。”波尔气喘吁吁地说道,“这已经是老毛病了,通常是从心脏开始的。”女人的嘴唇还在颤抖,她有些忧郁地对雅克说道,“谢谢你,小伙子,坐下吧。”
看着无力的波尔,雅克几乎想要抱着她离开这个喧嚣之地。他想照顾她,他想治好她的病。一切呼唤他、请求雅克帮助的弱者都能激起心中的爱。
雅克甚至忍不住想要告诉达尼埃尔自己的想法,可是达尼埃尔根本没空搭理他。
此刻达尼埃尔正和茹茹大妈侃侃而谈,他们中间坐着丽内特。这个位置可以让达尼埃尔很自然地就面对着丽内特,而且看上去也不会显得过分殷勤。尽管达尼埃尔从一上桌就尽量不同丽内特说话,可是他的心还是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她。好多次,丽内特都发现了达尼埃尔投向自己的目光,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目光并没有激起她对达尼埃尔的好感,甚至有种想要逃离的感觉。尽管达尼埃尔的脸充满了男人的气息,可是这对她并没有什么吸引力,相反,这气息甚至让她有些厌烦。
在餐桌的另一头,杏子和法弗里正在激烈地争论。
“自以为是!”杏子冲法弗里喊道。
“啊,你知道的,我经常这么说自己。”法弗里倒也承认。
“那你说话的时候声音肯定太小了。”
杏子的话引起一阵哄笑。维尔夫连忙说道:
“噢,亲爱的法弗里。”维尔夫故意大声说道,“我必须提醒你,你刚才对女人的论调说明你从不曾跟女人们说过话!”
法弗里笑了,达尼埃尔非常肯定法弗里笑了,他更加肯定自己看到了法弗里在偷看丽内特,这个高师的学生居然用一种赤裸裸的、色眯眯的眼光打量丽内特,仿佛她才是这场争论的焦点。达尼埃尔更加讨厌法弗里了。他想起了关于法弗里的几件丑闻,足够让他声名狼藉。想要将这丑闻说出来的欲望一下子就抓住了达尼埃尔,怂恿着他当着丽内特的面说出来。这欲望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达尼埃尔根本无法抵挡。他俯身靠近茹茹大妈,声音轻得仿佛只想让这两个女人听到。那情景仿佛丽内特才是这场谈话的局外人。达尼埃尔装作无意间问道:“您知道法弗里跟他的情人,那个荡妇的故事吗?”
“什么,还有这回事?”很显然,茹茹大妈被达尼埃尔的话吸引了,“请给我一根烟,您继续说吧,看来今晚的晚饭是没办法吃完了。”
“那个女人早就和法弗里有苟且之事了。在一个天气晴朗的早上,那个荡妇提着一个行李箱去了法弗里的家。‘我简直要疯了,我快受不了了,我要跟你一起生活。’那个女人说了很多话。‘那你丈夫怎么办?’法弗里说。‘我丈夫吗?我已经给他留了一封信。亲爱的欧仁,对不起,我想我的生活出现了新的转机,我要把我所有的柔情都倾注到另一个朋友的心里,我有权利这么做。一颗能够承载我所有柔情的心,如今我找到了这颗心。我不得不离开你了。’那个女人这么说的。”
“天哪,真肉麻,她居然说她找到了一颗心。”
“这都是那个女人的事。请您继续听。这个女人的到来让法弗里惊慌失措。这个女人会跟着他,而且这个女人还是个不久就要离婚的、拥有自由的女人。她会要求法弗里娶她……就在这时,法弗里灵光一闪,他想到了一个绝佳的办法,这办法让法弗里自己都要称赞自己是个天才。他竟然给那个女人的丈夫写了封信。信里是这么说的:‘亲爱的先生,我很抱歉,您的妻子的确是为了跟我而决定和您离婚的。法弗里。’”
“这可真是个好主意。”丽内特小声感叹道。
“事情远远不只是这样。”达尼埃尔露出一个恶意嘲讽的微笑,继续说道,“您很快就会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法弗里十分狡猾,他这么做只不过是在保护自己的前途。他很清楚,他写的那封信会被那个女人的丈夫带上法庭做证据。而我们的法律是严厉禁止情妇嫁给情夫的。‘懂点法律总还是有好处的。’法弗里在给我们讲这个故事时就是这么说的。”
丽内特沉默了片刻,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大声说道:“天哪,真是个坏家伙!”
达尼埃尔把头俯向丽内特,感受到了她的气息正拂向自己的脸颊和嘴唇。达尼埃尔沉醉了,忘情地呼吸着她的气息,几乎就要闭上眼睛了。
“他跟她分手了吗?”茹茹大妈问道。
达尼埃尔沉浸在丽内特的气息中无法自拔,没有回答茹茹大妈的问题。丽内特看着达尼埃尔,看到他半开半合的眼睛,看到他几乎无法掩饰的强烈欲望,看清了他光滑细腻的皮肤,看到了他轻抿的嘴角和颤抖的睫毛。丽内特似乎早就看穿了这张虚伪的面孔背后隐藏的秘密,本能地无法抑制地对达尼埃尔产生了反感。
“后来呢?那个女人接下来发生什么事了?”茹茹大妈继续问道。
达尼埃尔最终清醒过来,但仍然控制不了微颤的声音:
“听说她自杀了。”达尼埃尔说道,“而法弗里则认为她死于肺病。”他有些忍不住想要笑出声,不由得擦了擦额头。
丽内特挺直了背坐在椅子上,尽量与达尼埃尔保持距离。为什么她会如此焦躁不安?这种焦躁不安突然之间就侵袭了她。她讨厌眼前这个年轻的男人,讨厌他英俊的脸,讨厌他的笑容,讨厌他优雅的动作,讨厌他修长的双手,讨厌他俯身的姿势,这个男人身上的一切她都感到厌烦。她这是怎么了?她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这么讨厌眼前的这个男人,仿佛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厌烦他了。
“你的意思是,我是个轻佻的女人?”玛丽·约瑟夫高声询问巴坦库,好像希望所有人都来为她做证。
巴坦库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回答道:
“这可不能怪我呀。法语中只有这个词能够表达如此迷人的事物,如此令人向往的愿望……”
“噢,天哪,你可真脏![11]”多洛雷斯太太尖着嗓子喊道。
大家都被多洛雷斯太太的尖叫声所吸引,不由得转过身来,看到小男孩儿把一大勺冰淇淋撒到他黑色的大衣上了,小男孩儿的姑姑有些气恼地拉着他去洗手间。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