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诊断(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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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第二个请求:帮我们看守猎场的乡下人,得了一种使他变形的关节炎,相当痛苦,尤其是现在的季节,简直就跟受刑一样。西蒙非常同情这个不幸的老人,给他打了镇痛剂。我们的药箱中常常放一些备用吗啡,不过,最近几次发病,用光了我们的备用药物。西蒙让我带一些给他,但是没有医生的处方,就办不了。今天下午,我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请您开个处方交给我漂亮迷人的使者,如果可以,处方最好能循环使用,这样我一下子就能弄到五至六打一毫升的安瓿液。
首先,我为第二个请求向您表示感谢。关于第一个请求,亲爱的医生,我还不确定是我感谢您呢,还是您得感谢我。来找您看病的女人中,如此招人喜欢的应该没有几个吧……
此致恭敬之意
安娜-玛丽·德·巴坦库
附加语:您可能会想不通,西蒙为何不去向乡下的医生求助。因为那个医生脑筋不开窍,而且对我们有很深的偏见。选举的时候,他一直都反对我们。我们拒绝他给别墅的病人看病,他就一直怀恨在心。不然,我也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昂图瓦纳把信读完后,头还是低着。他第一感觉是非常愤怒:当他是哪种人?第二感觉是非常刺激,觉得事情很好笑。
他清楚装饰诊室的两个大镜子所起的效果,那是隐藏自己的利器。从他现在站的位置,手肘拄在壁炉上,用不着移动身体,只须在低垂的眼皮底下转动眼珠子,就能瞧见英国姑娘。他就这么做了。玛丽小姐在他身后坐着,摘下手套,脱掉大衣,让胸部透透气,假装漫不经心地看着脚尖玩弄地毯上的流苏。她看上去有点心虚,又有点大胆。她觉得如果昂图瓦纳没有转过身来肯定就看不见自己,于是一下子抬起了长长的眼睫毛,蓝色的眼睛冲他一瞥,如火花一样瞬间就熄灭了。
昂图瓦纳看见她肆无忌惮的样子,便不再怀疑什么,转过身去。
昂图瓦纳露出微笑,头依旧没有抬起来,再次读了一遍这充满诱惑的信件。他缓缓地将信折起来,随后一直微笑着站直身子,双眼盯着玛丽小姐的眼睛。四目相对,仿佛相互碰撞着,两个人的感觉都很强烈。英国姑娘有点犹豫。他没有说话,眼皮垂下来,从容不迫地摇摇头,表达着他的意思“不可以”。他一直保持微笑,不过神情明确,玛丽小姐可以读懂。总不能唐突地跟她说:“小姐,不可以,我不能给您处方……别觉得我在生你的气,我不是还笑着呢嘛。这种事情,我见得不算少了……我只有充满遗憾地告诉您,就算你们付出这样的代价,从我这里是得不到什么的……”
她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一言不发,脸涨得通红。她踩着地毯,磕磕绊绊地往前厅走去。他走在她后面,似乎她如此匆忙退走是件最平常不过的事,他始终感到好笑。她把眼睛压得低低的,沉默不语地逃掉,脱了手套的手不停地颤抖,试图把领子扣好,她的手在通红的脸边显得毫无血色。
到达前厅的时候,他必须走进她,帮她把门推开。她稍稍点了点头,他正准备还礼。她一下子把手伸过来,还没等他理清发生了什么事情时,她就跟小偷一样,灵敏地把他手里的信抢了过去,逃出门外。
昂图瓦纳十分难过,但又必须肯定,她非常机灵,而且很聪明。
他又回到诊室,想着以后他们三个人:英国小姐、迷人的安娜下次与他相见时,各自的表情会是何种样子。想到这些的时候,他又笑了笑。有只手套掉在地毯上,他把它捡起来,闻闻,接着高兴地丢进了纸篓里。
这几个英国女人!……于盖特……不幸的生病女孩儿生活在这两个女人身边,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天黑了。
莱翁走进来,把百叶窗关好。
“埃尔恩斯特太太有没有来?”昂图瓦纳看看记事簿,问道。
“嗯,早就来了,先生……全家人都来了,妈妈、小男孩儿和老爸爸。”
“好极了。”昂图瓦纳愉快地说,同时把门帘掀起来。
9
确实,他看见一个六十多岁的小老头儿朝他走过来。
“医生,请您先接见我吧,我有点事要跟您说。”他的声音沉重,稍稍有点长音。模样有些害羞,不过非常优雅。昂图瓦纳把门轻轻关上,请他在椅子上坐好。
老人坐了下来,低声说道:“我是埃尔恩斯特……菲力普大夫应该跟您说起过,谢谢!”
他长着一张令人愉悦的脸。双眼深陷,眼神却满含忧愁,不过依然炯炯有神,看上去热情且年轻。与此相反,他的脸却是一副饱经风霜的憔悴模样,布满交错纵横的皱纹,肌肉松弛、干枯,整张脸高低不平。额头、双颊、下巴似乎是用大拇指捏成的,又粗又硬的铁灰色短胡子把脸一分为二。头顶上几缕稀疏的灰白头发,宛如小沙丘上的杂草。
他知道昂图瓦纳在上下打量他吗?
“我们看上去就像孩子的祖父母,”他苦闷地说道,“我们很晚才结婚。我是个中学教师,在查理大帝中学教德文。”
“埃尔恩斯特,”昂图瓦纳心想,“听他的口音……应该来自阿尔萨斯。”
“医生,我本不愿意耽误您的时间。不过,我觉得,您既然答应给我的孩子看病,那么告诉您一些事还是很有必要的,这些事比较私密……”他把眼睛抬起来,眼神黯淡无光,接着说,“我要告诉您的事情,埃尔恩斯特太太一点也不知道。”
昂图瓦纳点点头,表示让他说下去。
埃尔恩斯特似乎大着胆子说道:“事情是这样的……”(不用想,他早就准备好了要说的话。他的眼睛盯着远处,和善于说话的人一样,从容不迫地讲起来。)
昂图瓦纳认为,眼前的埃尔恩斯特不喜欢被别人盯着。
“医生,一八九六年,我四十一岁,在凡尔赛教书。”他的语气没有了最初的镇定,“当时,我订婚了。”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i”音说得很重,“我订婚”三个音节,仿佛弹奏琶音一样,响亮得有些吓人。
他语气更加生硬地说:
“那时候,我强烈地支持德莱福斯上尉[5]。医生,您年龄不大,没有亲身感受到这关于良知的惨剧……”(他的语气过于沙哑严肃,把惨剧说成了残剧。)“……不过您一定知道,那时候,又当教师又当拥护德莱福斯的战士是很困难的。”他继续往下说,“我正是由于这个受到牵连的。”他说这些事情的时候,声音很有节制,一点也没有夸大事实的意思。不过从他坚定的语气中,昂图瓦纳很快就知道:十五年前,这个前额突出、下巴执拗、眼神依然锐利的镇定老人,应该拥有很大的勇气、充沛的精力和坚定的信念。
埃尔恩斯特继续说道:“我告诉您这些,是想让您了解,我在一八九六年开学的时候,为什么会被流放去阿尔及尔的中学。关于我的婚姻大事……”他轻轻地说,“……我未婚妻唯一的亲人,也就是她的哥哥,是个海军军官——是商船队的军官,这些事不说也无妨——然而,他的立场和我截然不同,所以我们的婚约取消了。”很显然,他在尽可能地对事实进行客观描述。
他把语气压得更低了,又说:
“我去非洲四个月以后,发现自己……得了一种病。”他的声音迟疑了一下,不过还是选择把话说出来,“也没什么避讳的,我得的是梅毒。”
“哦!没错,”昂图瓦纳心里想着,“……那个孩子……我知道了。”
“我立刻去阿尔及尔医学院找了许多医生,又根据他们的介绍,接受了当地最好专家的治疗。”他先迟疑了一会儿,眼睛看向别处,最终说出了医生的名字。“那个医生叫洛尔,您可能听过他的名字。最开始发病的时候,病状仅仅出现了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就被控制了。我继续进行治疗,而且还是一些相对严格的治疗。四年之后,那件事的风波已经过去,我被叫回了巴黎。洛尔大夫肯定地告诉我,一年里,他觉得我已经痊愈了。我对他的话没有质疑。说实话,从那以后,我没有出过什么意外,甚至一丁点复发征兆也没有。”
他冷静地把头转过来,搜寻着昂图瓦纳的眼睛,昂图瓦纳用眼神示意他在认真听。
他不仅仅局限于听,还在仔细打量这个人。昂图瓦纳从他的外貌和态度中,想象着这个德语教师辛苦刚正的职业生涯应该是什么样子。这样的人,他以前也认识。眼前这位,能想象出他对自己的工作得心应手,也能想象出,他早就习惯了这种拘谨态度、习惯了深重的自省。窘迫的遭遇和不尽如人意的生活迫使某些非常优秀的人必须这样,即使他们没有酬劳,心灵依然坚定无比。他在谈论取消婚约时用的语气,已经足够证明,他生活孤独,爱情又不顺利,那是一种多么难过的心境。不过,他眼里流露出的热烈情感,又生动地展现出,这位头发花白的教师有着和年轻人一样的朝气。
他接着说:“回国六年后,我未婚妻的哥哥死了。”他在反复推敲词句,随后,简简单单地说了句:“我又可以去找她了……”
这一回,他开始不安,不得不停止了诉说。
昂图瓦纳把头压得很低,不想冒昧,静静地等待着。突然,他听到教师的声音提高了,同时还夹杂着忧愁。
“医生,我不清楚您怎么看待我所做的事……这样的病和治疗,都是十年以前的事了,已经被忘记……我都五十多岁的人了……”他感慨道,“我一生所忍受的独身之苦……医生,我说的事情顺序太混乱……”
昂图瓦纳把头抬起来,都不用看教师的脸,他就知道了结果。一个有学识的人,儿子却是个痴呆,这已经是个致命的打击。不过,这跟一个父亲的痛苦相比,并不算什么。做父亲的一想到造成这种恶果的罪魁祸首是自己,便懊恼不已,不知所措。
埃尔恩斯特的语气带着疲惫,继续说道:
“然而,我心里还是有疑虑,甚至想去问问医生,我差点就这么做了。也就是说,我最后没有去成。我不应该惧怕事情的真相。我告诉自己,去问医生也没什么用处。我在心里默念洛尔告诉我的那些话,算是给自己找了个说辞。有一天,我在一个朋友家,遇到一个医生,我就把话题引到相关的事情上,想再次确认一下,这种病真的有彻底痊愈的先例。我没有再问下去,所有的不安便都驱散了……”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
“后来我觉得,女人,上了年纪,就不用担心……她还会……怀孕……”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不过他的头依然没有低下,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握紧拳头,绷紧脖子。昂图瓦纳看到他脖子上的肌肉在颤抖,两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把直愣愣的眼神衬得更加闪亮。他还想继续讲下去,努力了一下,用沙哑的音调断断续续地呢喃:
“医生,我同情……我的孩子……”
昂图瓦纳听到这里非常难受。值得庆幸的是,他一激动就会非常兴奋,然后产生强烈的念想,并决定付诸行动。
他一秒钟也不想耽搁了,装出很诧异的样子,说:
“怎么回事?”
他抬抬眼睛,紧锁着眉头,样子仿佛是听不懂他的意思:“那件事情,一发现的时候就进行了医治,而且已经痊愈,那这个孩子——可能只是一时的发育不良,两者有什么联系吗?”
埃尔恩斯特听到他的话,顿时瞠目结舌。
昂图瓦纳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亲爱的先生,倘若我没有理解错的话,我认为您感到不安是因为您品格高尚。作为一个医生,我想明确地跟您说,从科学的角度出发,您的不安是……不符合常理的!”
教师站了起来,仿佛是想走近昂图瓦纳跟前,不过他却停在原地,眼睛瞪得大大的。他这种人,内心生活丰富且深沉,万一有了捉摸不透的思想,便估量不了其中的分量,整个心灵都会被它填满。多少年来,他的心被这巨大的悔恨压着,甚至对他患难与共的妻子都不敢说实话,此刻,他第一次觉得痛苦减轻了许多。
这些昂图瓦纳都看在眼里。不过,他担心教师可能会提出更加具体的问题,迫使他胡编乱造一通,所以,他坚决地中断了话题。他认为,总是为这些虚幻的希望纠结一点用也没有。
昂图瓦纳突然问了一句:“孩子是不是早产儿?”
教师眨眨眼睛:
“孩子?……早产儿?……不是的……”
“那是不是难产?”
“没错,是难产,而且非常难。”
“有没有用到产钳?”
“用了。”
“哦!这样的话,很多情况就可以解释清楚了。”昂图瓦纳似乎发现了其中的端倪。接着,一下子中断了谈话,“现在,我去看看这个小病人吧。”说完,他站起身,走向客厅。
不过,教师快速地跨出一步,把他拦了下来,手搭上他的肩膀:
“医生,这是真的吗?是真的吗?您跟我说这些,不是因为……哦……医生,您发誓,您对天发誓,医生……”
昂图瓦纳转过身子,见到他脸上带着哀求,既对医生的话信以为真,又急于表达强烈的感激之情。昂图瓦纳内心一下子被愉悦填满了,这是一种行动和获得成功的愉悦,是行善之后的愉悦。关于那个孩子,他立刻就去瞧瞧,看看应该如何医治。对于父亲,不应该迟疑不决,而是要用尽各种办法,将这个可怜的人从绝望中拯救出来!
所以,昂图瓦纳看着埃尔恩斯特的双眼,压低声音郑重其事地说:
“我发誓,先生。”
安静了一会儿后,他推开门。
客厅里,一位年龄不小的太太,穿着一件黑色的衣服,尽力在膝盖中间扶稳一个有着褐色鬈发的小可爱。昂图瓦纳全部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眼前的小孩儿吸引。孩子听见开门的声响,便停止玩耍,一双伶俐的大黑眼珠注视着面前的陌生人,跟着笑了笑,又仿佛被自己的笑声吓着了,生气地把身子转过去。
昂图瓦纳的眼神向母亲转去。她尽管愁容满面,不过仍散发着慈爱和忧伤,看上去非常迷人。昂图瓦纳大为动容,内心立刻就想:“没错……一定得好好医治……总能起到一些作用的。”
“太太,到这边来。”
他善意地笑了笑。还没等小病人跨进门槛,他就想让这不幸的女人燃起一些信念。他听见了站在后面的教师压抑的喘息声。他沉着地把门帘掀起来,目光注视着母子两个人走向他。
他整个人一下子陶醉在欢乐里,心想:“这个职业多么美好!老天啊,这真是一个美好的职业!”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