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美好的季节(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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昂图瓦纳的脑袋攀上拉雪尔的肩头,只看到照片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堆赤裸的身体。他还来不及细看,就被拉雪尔的手遮挡住了眼睛。透过眼皮,他感受到了拉雪尔手掌上的热量。拉雪尔的动作让他想起了他们做爱时的情形。那时她也像现在这样用手遮住他的眼睛,身体有些痉挛,因为她不想让她的情人看到自己意乱情迷时狂热的面孔。昂图瓦纳故意逗她,挣扎着要挣脱她的手掌,可是她立马跳开了,将照片一把抓到胸前,紧紧地贴着睡衣。
拉雪尔快步跑到书桌旁边,一边放荡地笑着,一边将照片全都塞进抽屉里,并锁上了。
“首先我要申明一点,这照片不是我的,”她说,“我不能随意把它给你看。”
“那它是谁的?”
“那是希尔什的照片。”
说完,她又重新回到昂图瓦纳身边坐好:
“现在开始你要乖一点了,可以吗?我们继续往下讲,你不会感到厌烦了吧?嗯,这也是一次远征。当时驴子队正行走在圣克卢大森林里。你瞧,所有人都穿上和服了。你看我的和服,多小巧,多帅气啊……”
10
“我一直在自我欺骗。”丰塔南太太心里想着,“假如我对自己能坦率些,我就不会再抱有任何空想的念头了。”
丰塔南太太站在客厅的窗边,隔着纱质的窗帘看着花园,久久地凝视着正在花园里散步的热罗姆、达尼埃尔还有贞妮。
“可是即使是最正直的人也会在自我欺骗之中自由自在地生活!”她在思索着。丰塔南太太总是这样不由自主地微笑,那些不由自主的幸福感总是像潮水一般涌上她的心头。
丰塔南太太从窗边走开,来到了阳台上。这时候眼睛极易疲劳,辨别东西非常困难。远处的天边,夕阳闪烁着微光,黄昏的天空中已经开始陆续地闪现着苍白的星星了。她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盯着眼前那熟悉的地平线看了好一会儿,随后发出一声叹息。她心里很明白,这两个星期的生活让她清楚地知道,热罗姆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和她一起生活了。她悲伤地发现,这个家虽然破镜重圆,可是这美好的幻象不会持续太久。热罗姆对待她的态度没有变,他急切地表现出对她的温存,可是她心中交织着快乐和恐惧。曾经的热罗姆不是已经再也找不到了吗?他现在的表现不是正好表明他并没有改变,还是会像从前那样离她而去吗?现在的热罗姆已经不再是那个刚被她从荷兰接回来的热罗姆了,他已经不再像个落水之人一般紧紧抓住她不放,已经不再是那个苍老、消沉的热罗姆了。有时候只有他们两个人时,他看着她会像一个犯错受罚的孩子,每当她提起曾经的荒唐和悲伤,他都会唏嘘不已,可是她看到他已经穿上了夏装,那些夏装都堆在箱子里,是他曾经穿过的,他的脸也在不知不觉中开始显出年轻的气息。就在今天上午,还没吃午饭,她让他去俱乐部找贞妮,顺便他还可以去散散步。她看到了他接受她的建议时伪装出来的淡然,她还看到了他起身离开时的迫切,没多久他便离开了,她看到他步伐的轻快,看到他穿着白色的法兰绒裤子、淡色的上衣,看到他挺得笔直的脊背,她还看到他在路边摘了一朵茉莉花,插在纽扣上。
此刻,达尼埃尔过来找她,因为他看到母亲一个人待在房间里。自从丈夫重新回到这个家之后,丰塔南太太就一直无法平静地面对儿子,总感觉手足无措。达尼埃尔也留心到了,因此,他隔两天就回一趟家,尽力表现得比以前更加亲切,他想让母亲明白,自己对整件事情的底细非常清楚,而且非常理解母亲,不会不明是非。
母亲的房间里有一张很低的帆布座椅,达尼埃尔非常喜欢这张椅子,此刻他正夹着一根香烟,斜斜地躺在这张椅子里,面带微笑地看着母亲。他的姿势和动作简直和他父亲一模一样!
“今天晚上你会留在家里吧,我的孩子?”
“恐怕我不能留在家里了,妈妈,我明天一大早和人有约。”
达尼埃尔甚至很少见地同妈妈谈论起自己的工作,谈到自己打算在假期结束后便开始筹划出一期《美育》。这本杂志是专门为欧洲最年轻的绘画学校办的,杂志里有许多插图,都是一些名画的复制品。这项工作令达尼埃尔充满了兴趣。随后他便停止了说话。
屋子一时间陷入了寂静,静到能听到黄昏时分特有的窸窣声,唧唧啾啾的鸣叫声从森林中传来,传到了阳台下面。傍晚的凉风掠过枞树林,习习吹来,夹杂着阵阵香料的气息,吹拂着梧桐树的枝叶和树皮,轻轻扫过砂砾,发出簌簌的响声。丰塔南太太的头发被一只蝙蝠的翅膀急促而轻微地扫过,她禁不住轻轻惊唤了一声。
“周末你还会回来吧?”她问。
“会回来,我明天就会回来,在家住两天。”
“你应该把你的朋友邀请过来一起吃午饭,昨天我还在村子里碰到了他。”丰塔南太太补充道。她的确想邀请雅克来共进午餐,并且她在雅克的身上发现了一些优点,这些优点同样出现在昂图瓦纳的身上,与此同时,她希望这么做能让达尼埃尔高兴。“那个孩子为人真诚,举止大方。我们还一起走了那么长的一段路。”
达尼埃尔不由得阴沉着脸,因为他想起了那个晚上,贞妮同雅克一起散步,从森林回来后便变得非常古怪,情绪激动。
“小姑娘的心灵发展失衡了,开始往歧路上走了。”达尼埃尔忧心忡忡地想着,“这孩子整天都在思考,一个人体会孤独,只知道看书,她的心智过于早熟了,可是对生活却一无所知!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她已经不再信任我了。好在她身体结实,尽管有些神经过敏,还有些沉溺浪漫。她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是不被人理解的,总是不愿意解释原因。她的眼里看不到任何事物,她甚至懒得开口说话,她把一切都弄得乱糟糟的。是不是她还没有走出青春期?”
达尼埃尔起身换了个座位,来到了母亲的身边。为了使自己看上去问心无愧,他问道:
“妈妈,请你告诉我,你有没有发现雅克对您的态度有什么异常?或者说他对贞妮有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对贞妮?”丰塔南太太重复说。当她听到达尼埃尔说出这两个字时,她突然感到不安。也许不算不安,这感觉没有这么强烈。确切地说是一种飘忽不定的感觉,这感觉只有最敏感的心才能感受并记录下来,可是却无法说出来。丰塔南太太不由得开始有些烦恼,她的心因为一种虔诚的冲动而开始走向圣灵。“噢,不要丢下我们!”她开始在心里祈祷。
屋外有了响声,那几个出去散步的人回来了。
“亲爱的,加件衣服怎么样?”热罗姆的嗓音很大,“你要当心,今天晚上有些凉。”
热罗姆走到大厅,拿了一件披肩给妻子搭上。贞妮饭后喜欢在梧桐树下面的沙地上躺一会儿,热罗姆看到她正在往沙地上搬一条长凳,便连忙跑过去帮她将长凳在树下放好。
贞妮就像一只凶恶的小鸟,热罗姆费了好大劲才将她驯服。整个童年贞妮都是和母亲一起度过的,母亲的痛苦她全都看在眼里,因此从小就对父亲没有任何好感。可是热罗姆看到贞妮却很高兴,他的小贞妮如今已经长成大姑娘了。他对她极为殷勤周到,潇洒而不失谨慎,他对她施展着最微妙的诱惑力。年轻的姑娘也感受到了父亲的心意。现在父女俩已经可以像朋友一样敞开心扉交谈了,对此,热罗姆万分激动。
“亲爱的,今晚的玫瑰花可真香!”热罗姆躺在摇椅里,慢慢地晃悠,“阁楼上的那些‘第戎之誉’相比之下就显得太普通了。”
达尼埃尔起身准备离开。
“我该走了。”达尼埃尔说着,走到母亲身边,吻了吻她的额头。
丰塔南太太双手轻轻地捧着达尼埃尔的脸,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说道:
“我亲爱的儿子!”
“那我送你去火车站吧。”热罗姆主动提出建议。上午他已经散过步了,现在他想暂时离开这个花园,两个星期以来他都在这里生活,没有走出半步。“你要不要一起去,贞妮?”
“我想留下来陪陪妈妈。”
“来,给我支烟。”热罗姆亲热地挽着达尼埃尔的手臂,说道。自从回家后,他就没有出去买过烟,因此也就省去了抽烟。
丰塔南太太看着两个男人渐渐走远,她还听到热罗姆的说话声:
“你觉得我能在火车站买到一包烟吗?”随后两人的身影消失在了枞树影中。
热罗姆紧紧地搂着达尼埃尔的手臂,这个年轻漂亮的男人对他有着莫大的魅力,一种令他无比留恋的魅力。自从他回到别墅区后,他每天都忍受着莫大的痛苦,年轻的贞妮总能让他不由自主地无比怀念自己逝去的青春。今天早上去网球场时,他更是深有感触。那些年轻男女有着那么明亮的目光,尽管他们打球时头发乱糟糟的,敞着领口,衣衫不整,可是他们青春的魅力却无法阻挡。他们的身体是那么柔软,充满了阳光,连呼吸都那么有活力,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健康的气息。噢,他仅仅在网球场待了十分钟,却已经深刻地感受到了岁月的无情。现在他每天都要同自己做斗争,同年老衰弱做斗争,同自己身上已经开始显露端倪的全面崩溃做斗争,啊,他感到无比羞愧,厌恶至极。同达尼埃尔走在一起,他的呼吸都变得急促,步伐也没那么沉稳,可是他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依然灵活。可是一看到儿子那富有弹性的步伐,他就泄气了,突然松开了达尼埃尔的手臂,无比羡慕地呼喊着:
“啊,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像你一样,还是二十岁啊!”
丰塔南太太听到贞妮想要留下来陪自己,并没有反对。“你看上去累了。”当屋子里只剩下她和女儿时,她说道,“你要不要上楼睡觉?”
“最近你睡得不太好,是吗?”丰塔南太太问道。
“是的,不怎么好。”
“发生什么事了吗,亲爱的?”
丰塔南太太的话似乎有别的意思,贞妮不由得吃了一惊,她看了母亲一眼,马上明白了母亲的意思。她想要解释,可是却出于本能地决定回避这个问题。她并不是想要隐瞒什么,只是当有人希望她谈谈时,她反而不是那么想将事情说出来了。
丰塔南太太转身看着贞妮,她并不擅长伪装。此刻,余晖笼罩着母女二人,丰塔南太太坦率地端详着贞妮,她希望贞妮这种倔强强硬的态度能在自己温柔的目光中有所缓和,贞妮的僵硬令母女二人有些隔阂。
“今天晚上就只有我和你。”丰塔南太太有些坚持地说道,父亲的回归扰乱了母女之间的亲密,不过母亲原谅了女儿。“亲爱的,我想跟你谈谈,我昨天碰到了那个小蒂博……”她随即停了下来。丰塔南太太直接挑出了这个话题,可是却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她侧着身子,态度充满了关切,话音拖得很长,让贞妮明白自己是在盘问她。
可是贞妮一句话都没说。丰塔南太太慢慢地直起身体,眼睛望向前方,此刻花园已经完全被夜色笼罩了。
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分钟。
夜晚的风有些凉,丰塔南太太留意到贞妮有些颤抖。
“走吧,我们进去吧,你会感冒的。”她说。
丰塔南太太又像平时那样说话了。她已经想过了,贞妮既然不想说,自己又何必一定要继续问下去呢?她已经把这个话题说出来了,她已经很满意了。女儿肯定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对未来她充满了信心。
母女二人起身离开,谁都没有说话。她们穿过大厅,走上黑漆漆的楼道。丰塔南太太走在前面,在贞妮房间的楼梯口处停了下来。她试图拥抱女儿,就像她每天晚上做得那样。可是她看不清女儿的脸,当她抱住女儿时,她能感到贞妮对自己的抗拒。好一会儿,她将自己的脸紧紧地贴在贞妮的脸上,然而贞妮却极为抵抗这个表示同情的动作。随后丰塔南太太便温柔地放开了贞妮,朝自己的卧室走去。可是贞妮并没有推门进自己的房间,而是紧跟着丰塔南太太。这时,她听到贞妮在背后说话,语气十分激动,几乎是一口气说完的:
“妈妈,要是你觉得他来我们家的次数太多了,你可以对他冷淡些!”
“对谁?”丰塔南太太转身看着贞妮说,“你是指雅克吗?来的次数太多?不,我都已经大半个月没看到他了!”
(的确如此,自从达尼埃尔告诉他丰塔南先生回来了,雅克就知道他们的家庭会因此而发生非常大的变化。出于谨慎考虑,雅克决定不再去他们家。)更何况贞妮开始很少去俱乐部了。她尽可能地不和雅克碰面,经常是让雅克先去打一场球,这样便不用和他见面了。两个年轻人几乎不说话了,半个月来甚至很少见面。
贞妮果断地踏进母亲的房间,随手将房门关上。她站在房间里,一句话也不说,非常固执。
丰塔南太太开始有些同情她了,静静地等着她把心里话都说出来。
“亲爱的,我保证,你刚才的话我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达尼埃尔干吗要把蒂博一家往我们家带?”贞妮有些激动地说道,“要是达尼埃尔不那么不可理解地同他们交好,这些事情就不会发生!”
“亲爱的,我不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丰塔南太太问,她感觉自己的心脏简直要跳出来了。
贞妮立刻恼怒了。
“什么事都没有,我不是说这个!可是要是达尼埃尔和您,妈妈,要是你们没有经常让蒂博一家来我们这儿,我就不会,我……”贞妮突然不说话了。丰塔南太太尽量鼓励自己勇敢一些。
“好了,亲爱的,跟我说说,你是不是发觉……他对你有种不一般的感情?”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