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美好的季节(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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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妮还来不及说什么,便默默地低下了头,表示肯定了妈妈的说法。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夜晚,满园的月光,虚掩的小门,墙上的倩影,还有雅克忘情的亲吻,那让她感觉无比屈辱。那可怕的夜晚不论白天黑夜地困扰着她。她决定不向任何人提起,就这样深深地埋在自己的心里,仿佛这样她就可以获得自由,可以随意支配这个让人厌恶的回忆,或者直接将这回忆当成引发自己激动的契机。
丰塔南太太清楚地感觉到,这个时刻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她可不想让贞妮重新回到沉默之中,将自己隐藏起来。这个可怜的女人身子前倾,手臂颤抖地撑着身后的桌子。她整个人都向贞妮倾斜,她模模糊糊地看到月光透过敞开的窗户照亮了贞妮的脸。
“亲爱的,我必须跟你说,”丰塔南太太继续说道,“事情会变得更加糟糕,如果你也,如果你也……”
这一次贞妮非常干脆地否定了,重复了好几次否定的话。丰塔南太太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紧揪住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对于蒂博一家我一直就非常憎恨!”贞妮突然大声呼喊起来,丰塔南太太几乎认不出来她了,“哥哥爱慕虚荣,而弟弟……”
“亲爱的,你不可以这么说。”丰塔南太太打断了贞妮的话,黑暗中,她的脸涨得通红。
“……弟弟简直是附在达尼埃尔身上的恶魔!”贞妮不顾妈妈的反对,继续说道。她把从前数落雅克的话题又提了出来,她一直都是这么判断雅克的。“啊,妈妈,您不用为他们说好话。他们同您完全不同,您不可能会喜欢他们的。我敢保证,妈妈,我说的都是对的。他们跟我们完全不同。他们是那种人,我该怎么向您说明白呢。就算他们可以像我们一样思考问题,可是我们也不应该看错了他们,因为他们完全是用另一种方式在思考,他们满心想的都是其他东西!啊,他们那种人……”贞妮想着应该用什么词,“令人憎恨!”她总算说出来了,“令人憎恨!”贞妮的脑子有些乱,接着说道,“妈妈,我并不想对您隐瞒什么。是的,我永远都不会对您隐瞒什么。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有一种十分罪恶的感情,我嫉妒雅克。因为我看到达尼埃尔是那么迷恋雅克,这让我非常痛苦。我在心里呼喊,这种人根本就不配获得达尼埃尔的迷恋!那是个自私自利、狂妄自大的人!他举止粗鲁毫无教养可言,还总喜欢戏弄别人!只要一看到他,一看到他的嘴巴、他的下巴,哦,天哪,我尽最大努力地不去想他,可是却总是失败,因为他总是过来挑逗我,让我不得不想起他,我简直要被气疯了!他总是跑到我们家来,还说是特意过来看我的。当然,这都是以前的事情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总是想起这些事情来。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更加细心地留意他。特别是今年,特别是这个月。可是现在我开始对他有点不一样的看法了,当然,我尽量公正地评价他。无论如何,我还是在他身上看到了一些闪光点。妈妈,有件事我必须告诉您。好多次,是的,好多次,我敢肯定,并且我自己也意识到了,我好像……好像被他吸引了……不,不,不对!事情不是这样的,我讨厌他,讨厌他身上的一切!”
丰塔南太太不得不承认。
“雅克的为人我不了解,我想你比我更有发言权。不过昂图瓦纳我还是很清楚的,我可以向你保证。”
“但是,”贞妮语气激动地打断了丰塔南太太的话,“对于雅克,我从不否认他也有非常高尚的品质。”贞妮的语气渐渐地沉着冷静下来,“首先,不得不承认,他说的话非常智慧,表明他很聪明。我甚至还有更多发现。我看到他个性单纯,为人真诚高尚,是个正直的小伙子。妈妈,您看到了,我并没有刻意数落他。而且我非常相信一点,”贞妮开始思索着该用什么词来形容,而丰塔南太太则无比吃惊地打量着贞妮,“总有一天他会做出一番事业,做出一些非常崇高的事业,对此我深信不疑。所以,您看到了,我尽量公正地评价他。所以,我现在可以非常肯定地说,他的身上有一股强大的力量,这力量就是我们常说的天才!没错,就是天才!”贞妮重复着,语气有点咄咄逼人,事实上妈妈对她的话并不想反对什么。突然,贞妮又万分激动地、绝望地大声喊道:
“然而这都是徒劳!因为他是蒂博家的人!蒂博家的本性在他身上根深蒂固!我憎恨他们!”
贞妮的话令丰塔南太太惊呆了,好半天都没有说一句话。
“可是……贞妮……”丰塔南太太终于结结巴巴地开口了。
她从母亲的语气中读出了她的想法,这想法我也从达尼埃尔的目光中读出来过。霎时间,贞妮像个孩子一样扑到丰塔南太太的怀里,用手捂住妈妈的嘴,惊慌失措地喊道:
“不!不!我跟你说,不是这样的,绝对不是这样的!”
丰塔南太太将她拉进怀里,双手紧紧地搂着她,仿佛要保护她一般。贞妮的嗓子仿佛突然挣开了束缚,终于像个烦闷的小姑娘一样哭了起来,喉咙里不断地呼喊着:
“妈妈……妈妈……妈妈……”
丰塔南太太将贞妮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脯上,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慰道:
“好了,亲爱的,不用太担心,不要再哭了,看你脑子里都想些什么,谁都不会逼迫你的,好在你对他不会……”丰塔南太太忽然想起了那一天的场景,两个孩子失踪了,第二天她前去同蒂博先生见面,那是她唯一一次见到蒂博先生。她来到他的办公室,看到他肥胖的身体陷在办公桌后面,两边站着两个教士。假如雅克向他提出要求和贞妮谈恋爱,她完全可以想象那个男人会如何拒绝他,并且将如何践踏羞辱贞妮的爱情。“天哪,真庆幸事情不是那样!我的孩子,你无须责备自己。我会跟那个小家伙说清楚的,我会让他明白你的意思的。好了,不要再哭了,亲爱的,所有的事情都会过去的,你会忘记它们的,好了,不要哭了,都过去了……”
可是贞妮却哭得更厉害了,母亲说的每一句话都让她感到无比伤心难过。母女二人就这么紧紧地抱在一起,在黑暗中久久地站立着。孩子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将所有的痛苦藏了起来,母亲轻声抚慰怀里的孩子,可是却让孩子更加痛苦。丰塔南太太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了惶恐不安,因为她有一种预感,她仿佛看到了贞妮的命运,那种无法避免的命运会将她的孩子带走,无论她怎样担心、安慰、祈求都无济于事。“人类永远在不停地朝向圣灵,”丰塔南太太不禁难过地想,“在这个朝圣的过程中,每个人都是独自前往的,每个人都会不断地经受各种考验,不断地重复所犯的错误,在自己命中注定的道路上不断前行……”
楼下传来了关门声,还有大厅前地板砖上的脚步声,她们俩知道热罗姆已经回来了,禁不住哆嗦起来。贞妮松开了母亲的怀抱,沉默不语,惊慌失措地逃离了。她已经深陷烦恼之中,谁都没办法拯救她。
11
电影院前挂了一张巨大的海报,街上闲逛的人们不由得都停下了脚步。
你所不知道的非洲在沃洛夫人、赛雷尔人、富尔负人、门当人和巴基米人的国度游览。
“影片要到八点半才开始放映。”拉雪尔说道,叹了口气。
“看看吧。”
从那件粉红色的房间离开,从那种亲昵的气氛中抽身,昂图瓦纳感到非常遗憾。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想再回到两人独处时的舒适之中。于是他定了一个包厢,就在楼下大厅的最里头,围着一圈小栅栏。
拉雪尔跑到昂图瓦纳的身边,来在售票窗口旁。
“我看到了一样好东西!”拉雪尔略带兴奋地一边说一边将昂图瓦纳拉到长廊下面,那里的墙上贴着影片的海报。“你看。”
昂图瓦纳看到了海报上的说明:“在马约·卡比河边扬谷的门当族少女。”海报上是一个完全赤裸的少女,身体犹如青铜一般,一条用稻草编制的腰带挂在腰间。美丽的门当族少女站在河边,右腿支撑着全身的重量,脸上的神情十分专注,因为劳动,上身拉得很长,她的右手上是一个硕大的葫芦,高高地举过头顶,葫芦里装满了细丝一样的粮食,左手提着一个木盆,放在膝盖的高度。少女正倾斜着葫芦,让那些粮食从高高的右手边一直飘洒到左手的一只木盆里。少女的姿态非常自然,头部微微向后仰,双臂的曲线非常优美。她挺着胸脯,一双少女的乳房高耸而结实。她的腰如波浪,她的臀部在用力,她的左脚脚尖轻轻地点着地,伸向前方。整个画面非常和谐自然,既有劳动的紧张,又有活动的优美。
“快过来看这些!”拉雪尔指着海报对昂图瓦纳说道。海报上是十多个非洲青年,正扛着一只细长的独木舟。“真是个英俊的小伙子,他肯定是个沃洛夫人,你瞧他的脖子,上面挂着一个护身符呢,还有他的腰,缠着蓝色的布腰带,还有他头上那顶土耳其的帽子。”今晚的拉雪尔显得格外激动,说话格外兴奋。她不露牙齿地微笑,两腮的肌肉仿佛固定不动了。她的眼睛发出热辣辣的目光,眼珠骨碌碌地转,昂图瓦纳从她的眼缝里看到了从未见过的银光。
“我们现在就进去吧。”拉雪尔有些按捺不住了。
“可是影片还有一刻钟多才开始呢。”
“不要紧。”拉雪尔像个孩子一样有些不耐烦地说道,“走,我们进去。”
放映大厅里一个人都没有,乐队表演的台子上只有几个乐师在给演奏的乐器做准备。
昂图瓦纳将包厢前的栅栏门抬起来,拉雪尔走了进去,站在昂图瓦纳的身边。
“把领带解开吧。”拉雪尔看着他笑着说道,“你的样子好像上吊的人解下脖子上的绳子似的。”昂图瓦纳不禁做了个有些恼火的动作,只是这细微的动作不易让人察觉。“啊!”拉雪尔连忙轻声说道,“跟你一起来看电影就是为了这一点乐趣!”说着便捧起昂图瓦纳的脸,嘴唇慢慢地凑了上去,“还有,你把胡子刮掉后,我更加爱你了,亲爱的!”
拉雪尔脱下披风,摘下帽子和手套,和昂图瓦纳一起坐了下来。他们的前面是栅栏门,外面的人看不到他们,可是他们却能看到大厅里的一切。短短几分钟后,大厅的穹顶下已经不再寂静,也看不到喧嚣的灰尘和四处照射的红光。起先大厅里只来了几个人,紧接着便涌进来一大群人,乌压压的人群像巨大的鸟笼里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鸟。乐师给乐器调音的声音不时地压过人群的嘈杂。虽然还是酷热的仲夏,可是许多巴黎人已经在这九月的下旬赶回来了。现在,巴黎已经不像暑假里那样安静了。每年的这个时间是拉雪尔最喜欢的,因为这时候的巴黎总会出现许多值得发现的新事物。
“嘘,你听……”她说。乐队开始演奏《瓦尔基丽》[32]的一段:《春日浪漫曲》。
拉雪尔的头靠在昂图瓦纳的肩上,昂图瓦纳紧挨着拉雪尔。拉雪尔翕动着嘴唇,牙齿紧咬,一种四声似的声音传到了昂图瓦纳的耳朵里,那声音比提琴声还要大。
“祖科的歌你听过吗?就是那个唱男高音的祖科。”拉雪尔问道,嗓音无比慵懒。
“我听过他的歌,怎么啦?”
拉雪尔继续沉思,并没有立刻回答。最后,她似乎不够谨慎,没有将自己的思想瞒过昂图瓦纳。她细声说道:
“他曾经是我的情人。”
对于拉雪尔的过去,昂图瓦纳虽然充满了强烈的好奇心,但是并不嫉妒。拉雪尔时常说:“我记性不太好。”当然,昂图瓦纳很明白她的意思。可是祖科……昂图瓦纳不由得想起了祖科那个滑稽的样子:上身穿着绸缎的紧绷绷的短上衣,《魔笛》的第三幕开始了,这个矮胖子便爬上舞台上的一堆木头开始唱歌。尽管他头上顶着金黄的假发,在唱二重奏时还用手捂着胸脯,可是这改变不了他有着茨冈人的外貌。昂图瓦纳开始有些生气了,责怪拉雪尔居然会看上这么平庸的一个男人。
“他曾唱过这个歌剧,你听过吗?”拉雪尔又问道,手指举到空中,在虚空中画着乐句的装饰音,“难道我从没对你提起过祖科这个人吗?”
“不,你从没提起过。”
昂图瓦纳拉过拉雪尔,将她的脸贴在胸前,只要一低头,他就能看到她。每当她开始回忆过去时,她的脸上就会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她的眉毛微微皱起,眼睛眯成一条缝,嘴角向下微微垂着。昂图瓦纳看着拉雪尔,想道:“她的脸上竟然会出现这种痛苦的漂亮表情。”他看到她不说话,他想向她表明,自己对于她的过去毫不在意,于是他固执地问道:“嗯,那你的祖科呢?”
听到昂图瓦纳的问话,拉雪尔不禁哆嗦了一下。
“你说什么?祖科?”拉雪尔脸上的微笑透着一丝厌烦,“事实上,你会明白的,这根本不值得吹嘘,那个祖科只不过是我的第一个情人,仅此而已。”
“那我呢?我算第几个?”昂图瓦纳努力克制自己。
“你是第三个。”拉雪尔眉头都没皱一下就回答了。
“祖科、希尔什加上我……一共就三个情人?”昂图瓦纳思索了一下问道。
昂图瓦纳的话让拉雪尔莫名地激动起来,她继续说道:
“要不,我给你说说情况?你会发现,事情其实很简单。我父亲刚刚过世,兄弟又在汉堡工作。白天我就在歌剧院演出,晚上不跳舞的时候我会感到非常寂寞。你知道,这对十八岁的姑娘来说很正常。那时候祖科就已经在追我了。在我看来,那是个非常平常的人,但是却非常自负。”拉雪尔有些犹豫是不是该说下去,“还很蠢。没错,那个时候我就已经觉得他很蠢了……可是我却没发现那是个畜生!”猛然间,拉雪尔冒出了这句话。
她朝大厅看了一眼,灯光刚刚暗下去。“现在在演什么?”
“开头要先放一段时事片。”
“接着放什么?”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