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父亲的死(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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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克又问:“那为什么不再使用吗啡了呢?”
“因为他肾脏不起过滤作用,用了吗啡毒素就会不断地增加而导致死亡。”
门突然间被打开了,女仆露了一下那惊恐的脸就不见了,她大声呼喊,却喊不出声音。
昂图瓦纳跑过去紧跟着她。此时,他心中不自觉地有一种希望在刺激着他。
雅克也站了起来,心中也不自主地出现一种希望。他犹豫了一下,紧随哥哥身后。
不是的,这不是将要死的前兆。这只是病情又一次地复发,不过来得迅猛罢了。
牙齿狠狠地紧咬着,雅克在门口外就听到了咬牙的声音吱吱作响。脸憋得通红,两眼向内直翻。呼吸非常困难,就像接不上气一样,此时的雅克胆战心惊,转身看着他的哥哥,好像自己也无法呼吸了。病人的手脚搐动得更加严重了,身子紧绷达到了弓形,肌肉也达到了最强的紧张度,现在只剩下头和脚还在被子上,他现在处于搐动的平衡里,这瞬间也表现出了搐动最强劲的力量。
昂图瓦纳说:“拿些乙醚过来。”
雅克感觉哥哥的声音十分沉稳。
病还在发作。越来越大的吼声断断续续地从嘴里发出。脑袋左右晃动,四肢也胡乱地拍打着。
“摁着胳膊。”昂图瓦纳小声地说。他自己按着另一只手臂,两个修女也尽全力按住胡乱踢踹、蹬掉被子的两只脚。
挣扎持续了一会儿,随后搐动情况得到好转,抽搐的动作断断续续地出现。头不再晃动了,腿也放松了下来,身子平直地躺着。
此时病人又呻吟了起来:
“哎哟……哎哟……”
雅克把摁住的胳膊放在床上,他看到自己的手印留在了父亲的胳膊上。父亲衣服的袖口已被撕破,领口的纽扣也掉了一颗。雅克的眼睛一动也不动直直地看着这软弱、浸湿的嘴唇,从这张嘴里顽强地发出微弱无力的病痛声:“哎哟……哎哟……”他闻到这些乙醚味道,忽然间,有些呕吐的冲动,还好中午没吃饭。他想调整一下自己的状态,挺直身子。他觉得自己脸色非常不佳。他勉强晃悠悠地走到了门口。
老修女帮着赛林娜嬷嬷着手整理被褥。忽然间,她拿着床单转向昂图瓦纳。床单上被病人滚动的地方,有一大片带有血色的尿迹。
昂图瓦纳什么也没说,过了一会儿,他从床前走开,依靠着壁炉。肾脏的作用又重新恢复了,病情恶化暂停了——会有多久呢?当然,无法逃脱死亡,但是生命可以延缓了,也许是延缓几天……
他直起身子。他不愿多在这花费精力诊断,和死亡斗争的时间完全出乎他的预计。会有好的方法吗?既然生命继续延缓,就应该好好利用这宝贵的时间。首先,合理安排可以使用的人手。分为两拨人,轮番守护在奄奄一息的病人旁边。把莱翁也叫上来增加可使用的力量。他,昂图瓦纳,则是昼夜守在病人身边;他不愿意远离这房间一步。还好,在他去瑞士之前,他腾出几天空闲时间。假若有危及的病人——可以让泰里维埃前去医治。——还有别的吗?——告知菲力普。给医院打电话——还会有什么呢?他感觉自己把一件重要的事给忘记了(疲倦的特征,安排仆人备茶水)……对,还有吉丝!在今天晚上之前,写信给吉丝。还好,老小姐没有提到过让她侄女回来这件事!
在壁炉旁的他,两只手摸着大理石的边,两只脚不自觉地交换着向火炉伸去。人力调配,已经开始行动了。他的理智早已恢复。
在房屋的另外一处,蒂博先生正遭受着痛苦的折磨,病痛的叫喊声越来越大。两个修女已经坐下。他正打算出去利用这个短暂的时间打个电话,突然间又改变想法,走到病人跟前,察看病人。病人呼吸急促,脸色通红并且不断地加深……疾病又复发?雅克呢?
与此同时,走廊里传来微微细语。门开了,雅克跟在韦卡尔神父后面走了进来。昂图瓦图看到弟弟神色凝重,然而神父冷酷的脸上,两眼闪着亮光。蒂博先生病痛的低哼声越来越急促,忽然,他伸出手臂,手指抽搐,关节的响声犹如砸碎核桃的响声。
昂图瓦纳喊了一声:“雅克。”而另一只手又去拿乙醚瓶。
神父迟疑了一下,小心地画了个十字,就悄无声息地走了。
4
在这一个整夜和第二天早上,昂图瓦纳调配两组人员每隔三小时,不停地轮守在蒂博先生身边。雅克、女仆和老修女分为第一组,赛林娜嬷嬷、莱翁、克洛蒂德和女厨师分为第二组,而昂图瓦纳却一直守护在父亲身边。
病痛复发的次数越来越多,而且病痛爆发得也越来越剧烈,每次复发后,守护病人的人和病人都被这病痛搞得筋疲力尽,守护者疲倦地坐着,无奈地看着病人遭受痛苦,提供不了任何帮助。在搐动停歇间,神经又十分疼痛;身上基本没有不痛的地方了,两次发作之中,不停地喊叫着。病人的脑子非常孱弱,根本无法觉察周围发生的事;有些时候,他忽然胡言乱语起来;但他依然有十分清楚的感觉,不断地用手指点着痛处。昂图瓦纳非常诧异,父亲卧病几个月了,竟然还这样有力量。经验丰富、见多识广的修女们此时也迷茫了。她们认为只有尿毒症才会导致这样的反应,一个钟头里来看过几次,床单依然没有尿迹,在这二十四小时里,肾脏功能没有再重新发挥作用。
自从第一天开始,看门人就来说为了避免病痛的嘶吼声传出来,能把窗户关上吗?病痛的叫声在整个院子回响,令整座楼都恐惧焦虑。住在四楼的是个年轻的孕妇,这个孕妇就住在病人的楼上,病人的惨叫声令她恐惧不安,她别无选择,夜晚她只好住在娘家躲避。所以,关上了所有的窗户。房间里只有床头灯打开着。房间里弥漫的气味使人无法呼吸,虽然通过不断地加旺火候,来净化空气,可是作用依旧不太明显。雅克经常被这房间的昏暗污浊搞得头昏脑涨,接连三天激动的喘息把他搞得疲倦不堪;有时,他举着手站着,也能睡着,然后等醒过来后,再接着完成手中的动作。
当他被轮换下来时,他就会来到自己的屋里,闩上门,一个人静静地待着。他来到曾经属于自己的那间屋子,没脱衣服,就直接躺在了沙发床上;不过这样也难以入睡。隔着窗帘,他看到飘落的雪花,十分密集,使人难以看清对面的楼房,也抵消了大街上的回声。此时,他的眼前好像出现了洛桑,楼梯巷,卡梅辛公寓,索菲亚,他的朋友们。所有都混淆了:实际和回想,巴黎的雪和那边的冬天,这个房间的热和瑞士小火炉的热,他衣服散发出的乙醚味和金黄色木地板散发出的树脂香……他打算再找一处地方,他站了起来,移动步伐来到了书房。他拖着疲惫的身体,摇摇晃晃地来到椅子旁,重重地倒坐在上面。他的心情十分低落,仿佛他白白等待了这么久,自己的愿望却毫无结果。对他来说,所有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也显得和这些不相协调。
从中午开始,病痛不断地复发,好像就没有中断过,病况明显恶化。待到雅克这组人员值班时,自早晨以来病情的恶化让他非常惊讶:病人脸上的肌肉一直都在抽动,特别是因中毒而变得非常臃肿的脸庞,让人都很难辨认出病人原本的模样。
雅克打算向哥哥询问,可是危及的病情容不得哥俩儿注意力的分散。更何况此时,雅克早已身心疲惫,如果想要表达出让人能够听得懂的语言,必须要耗费很多的精力。在这病一次接着一次发作的间隙里,他非常可怜地看着不断遭受病痛折磨的病人,昂起头用充满疑惑的眼神看着哥哥。可是昂图瓦纳却强忍着紧咬着牙,把视线转向别处。
在经过一阵非常猛烈的痉挛后,雅克已经疲惫不堪,额头大汗淋漓,一时莽撞的他直接走到哥哥身边,拉起哥哥的胳膊来到房间的另一处。
“昂图瓦纳!不可以再耽搁下去了!”
他颤抖的声音里带有几分责怪。昂图瓦纳无奈地扭过头去,耸了耸肩,表示出无能为力。
雅克摇动着哥哥的胳膊说:“要想个好主意!一定要减轻他的病痛!应该有个好主意!一定要这样!”
昂图瓦纳不屑地挑起眉毛,又看看不断因病痛而呻吟的病人。
有什么好的方法呢?洗澡?很明显,这方法他已经想过许多次了。能行得通吗?洗澡室在这套房间的另一处,向右走,在那拥挤的走廊的最末处,离厨房比较近。这需要大费周折……不过……
他思考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实施这个想法,在他脑袋里已经准备好了实施计划的步骤。通常,每次发作之后,有几分钟的时间是挣扎最弱的,唯有利用这片刻时间。所以,一定要周密地计划好。他昂起头:
“这里你先别操心了,帮我把莱翁和赛林娜嬷嬷喊来顺便再让赛林娜嬷嬷拿两条被单。你,阿德丽爱娜,打满一缸三十八摄氏度左右的热水。清楚不?你就一直在洗浴室,保持水温三十八摄氏度左右,等我们到了后再去通知克洛蒂德,把毛巾烘热,向暖床炉添满木炭。赶快去吧。”
还在休息的赛林娜嬷嬷和莱翁,急忙赶来替补阿德丽爱娜离开后的空缺,抽搐又发作了,爆发得很猛烈,不过时间很短。
停止发作,病人开始喘息了,除了手脚不停地乱动之外,其他还都相对缓和。昂图瓦纳很快地环视一圈周围的人。
他说:“现在可以了。”接着又对雅克说,“不要紧张,我们不能浪费掉一分一秒。”
两个修女拉起被单。被单上飘起一片灰尘,令整个房间都充满了腐臭的烂肉味。
昂图瓦纳说:“快把他的衣服脱去。莱翁,快向火炉里加柴,准备好后面用。”
“哎哟……哎哟……”病人在低哼着。他的褥疮不断地恶化着,面积也不断地扩大,“胛骨、臀部、脚跟,都结成了黑色疮口,虽然使用了爽身粉和纱布,但还是紧粘着衣衫。”
昂图瓦纳说:“停一下。”他拿着刀子,直接划开了衣服。听到衣服被划开的声音,雅克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整个身体都裸露了出来。
身体很胖,肌肤苍白,虚软,看上去很消瘦,但又虚胖。在骨瘦如柴的胳膊上,挂着两只像拳击套一样的手。长得离奇的两条腿,犹如长了毛的干骨头。上身长了一片胸毛,下体被一撮毛遮住。
雅克转移了视线。第一次看到父亲裸露的身体,他突然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想法。这一刻,也许会令他在以后回想起了很多次。瞬间,他回忆起在突尼斯的场景,拿着记录采访的笔记本,相同的也是面对一个赤身裸体的人,也是一样虚胖臃肿。那个老头是一个淫棍,身体很庞大,刚被发现上吊自杀,被平放在太阳下。从附近跑来了许多孩子叽叽喳喳地叫着,围观。雅克瞧见那老头的女儿,估计还是个孩子,伤心地走过院子,赶走那些孩子,抱来许多柴草,撒在尸体上,也许是为了遮羞,也许是为了防止苍蝇。
昂图瓦纳轻声地说:“雅克,过来。”
要求他从病人身体下,去捏住昂图瓦纳和嬷嬷从病人腰下递过来的被单。
雅克听从使唤。碰到了这湿漉漉的肉身,他惊得向后一退,这让人意想不到的反应,是人生理上很自然的条件反射。每个人对自己自私的情感是任何怜悯或同情无法比拟的。
昂图瓦纳嘱咐着:“放在被单中间,对,把握好轻重。把枕头小心地拿开。嬷嬷,你将他的脚再抬高些,再高些,当心别碰着伤疤。雅克,揪住头部那边的被单,走在前面;我揪住这边,赛林娜嬷嬷和莱翁抓紧脚边的被单。都抓得牢固吗?来,先来试试看。一、二!”被单被使劲地扯着,扯得非常紧。他们花了好大的力气,终于把病人的身子抬起来了。
昂图瓦纳非常兴奋地说:“成功了!”此时,大家也都为成功地抬起病人而感到兴奋。
昂图瓦纳对老修女说:
“嬷嬷,把毛毯给他搭上,然后你走在前面去开门……都抓牢了吗?开始走。”
这组人抬着病人艰难地移动着步伐,走入窄小的走廊。病人在吼叫。沙斯勒先生在厨房的门旁探了一下头。
昂图瓦纳用低沉的嗓音说:“那边的脚别抬得太高,还有那边有需要休息的吗?不用吗?那好,继续向前走……留意,小心别把壁橱钥匙弄丢了……坚持住。就要到了。注意前面的弯道。”很远时他就看到了洗浴室门前站着老小姐和两个女仆。昂图瓦纳大叫道:“快让开,让开,我们五个就可以了。阿德丽爱娜和克洛蒂德,你俩,趁此时赶快整理铺床。把床暖暖……嗯,此时我们走。身子斜着方便过门槛。嗯……不要放在地上!倒霉!抬高些,再高些,要高过浴盆。紧接着轻轻地放进水中,肯定把被单一起放入!要稳住!轻轻地。放开些。再放些。对,就这样……哟,水太满了,流得满地都是水了。把他放进去……”
重重的身体在被单中间渐渐地沉入水中,将与他体积大致相同的水溢了出来,到处都是,先是打湿这些抬被单的人,然后又流向走廊。
“事情成了。”昂图瓦纳一边打掉衣服上的水,一边说,“好啦,有十多分钟的时间可以休息。”
蒂博先生肯定是受到了温水的刺激,有一段时间不再吼叫了,但是紧接而来的吼叫更加猛烈。他奋力挣脱!还好他的手脚都被床单裹着,挣脱不了。
慢慢地他不再挣扎了,吼叫也没有了,只是低声地哼着:“哎哟……哎哟……”没多长时间,这低哼声也消失了,肯定是他觉得非常舒适了。即使有“哎哟”也是非常舒适的叫声。
他们五个人站在浴盆旁边,脚下都是水,他们都迫切地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忽然,蒂博先生睁开眼睛,放大了嗓门说: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