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一九一四年夏天(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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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唯一一把能坐的椅子被贞妮坐着,穆尔朗还是说:“请坐,你也看过了这些报纸吗?”西隆耸了一下肩膀,似乎也在表达他对报纸上内容同样的蔑视,而且他并不想讨论时局。
“今天晚上会在让巴酒馆召开会议。”他看着印刷工说道,“我说了的,我会及时通知你,你必须去。”
“我并不想去。”穆尔朗嘀咕,“这种事不去也知道。”
“这不是关键,我要去参加,我要跟他们说些事情,你需要跟我一起。”西隆打断他的话。
“这就不一样了,”穆尔朗问道,“你要说些什么?”
对方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看雅克和贞妮,到窗子边,将窗子打开一点,走到穆尔朗那边说:“有些事情亟须解决,但是似乎还没有人想得到一样,确实,我们处境狼狈,这就不需要说了,但是我们也不能袖手旁观,坐以待毙!”
“你说具体点。”
“要是社会党和工会的领导人觉得政府没错并且应该与他们合作,那么,为了达成这种合作的交换筹码,至少需要他们为他们所代表的群体对政府提出一些要求,这不是你一直所想的吗?战争实际上创造了某种革命的势头,我们应该加以利用!要是若莱斯在的话,一定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的!他一定会要求政府对无产阶级做一定的妥协……总是要有所得吧。战争限制了人们,需要人们做出种种牺牲,那至少应该让劳动人民在政府采取的措施上得到一部分的监督的权利!现在还有机会提出要求,现在政府需要拉拢我们。有舍有得啊,你不这么看吗?”
“比如什么条件?你举个例子看看。”
“举例子?比如要求他们严格查看全部的军工厂,防止那些老板在奔赴前线牺牲的人身上获得暴利,必须要让工会来对这些工厂进行管理……”
“听起来不错。”穆尔朗嘀咕着。
“还必须要控制物价飞涨,如今各个地方已经开始涨价了,我觉得只有一个办法:逼迫政府控制全部的日常用品,建立起国家库存,不让经纪人和投机分子有可乘之机,统一组织和分配……”
“这可是个规模极大的行动啊。”
“领导、人手随时都能找到,只需要利用一下已经营业的合作社就行。你难道不是这么想的吗?这都要看情况,既然全法国甚至阿尔及利亚都已经采取戒严了,那就必须要加以利用让这措施至少可以保护弱小,压制那些贪得无厌的人!”
他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庄严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他只是在和穆尔朗对话,有时漫不经心瞟两个青年一眼。他光滑的额头上冒出汗珠。
雅克什么也没说,即使他的神情看起来很专注,眼神在蹦出火花,但是事实上他根本没听进去。他陷在自己乱成一团的思绪之中,跟什么西隆、军工厂、戒严还有国家仓库都搭不上边……“要是突然在两大军队之间,醒悟的闪光突然将这巨大的谎言拆穿!……”穆尔朗刚刚这么说……
他趁着穆尔朗说话的间歇,跟贞妮示意了一下,起身走过去。
“你们要走了?”穆尔朗问他,“您今夜去不去酒店?”雅克像是从梦中醒来一般:“您说我?我不去了,今天是离开法国最后的期限了。我们两个决定去瑞士了,我是来跟你说声再见的。”
穆尔朗看着贞妮然后看着雅克:“啊!你终于决定了?……去瑞士?对,你的决定是对的……”他看起来非常激动,虽然他自己以为不动声色。“那么,你在那里一定要好好地继续干!祝你们好运,我的孩子们!”他忽然精神地大声说道。
雅克觉得自己激动不安又茫然无措,这样的感觉让他非常想要单独待一会儿。
“贞妮,现在要理性一些,听我的话。”他们一起走到大街上,他轻声说。他挽起贞妮的手,弯腰对她有些严肃地说,“晚上你还需要处理很多事情,你已经累了,你必须马上回去,不要说不愿意,你必须回去休息……现在已经是十点十五分了,我就送你回家,我一个人去《人道报》报社,然后我还要去探听一下你出国的手续问题。两个小时我就能将事情都办好,好不好?”
“好的。”她回答道。
她确实看起来很憔悴:已经累到了极点,精神兴奋,脸色苍白。她在街心小花园等了雅克很久,在长椅上面坐得腰酸背痛,就在那里,雅克曾跟她说:“我从来没有像爱你这样爱过一个人!”她又沉入了悲伤的回忆之中,想起了那似乎遥远又近在眼前的夜晚的每一个小细节,想起了那之后的每一天,直到那天晚上突然奇迹般发生的事情,她等了两个多小时,终于看到雅克出现了,站在台阶上,面带忧色,气势汹汹,眼神茫然无措,她知道他们的心境并不一样,就觉得十分的忐忑。她不敢跟他讲自己长久以来所盼望的事情,只是听着关于昂图瓦纳离开的事情,她任由他将自己带到穆尔朗那里去。但是她坚持不了了,已经没有勇气再陪他去那里了……她只想回到家里,躺到床上让自己浑身酸痛的身体休息一下。
虽然电车很耗时间,但是幸好还有它在运行,他们在巴士底上车,不需要走路,可以直达圣米歇尔大街的尽头,雅克将她扶着走到了天文台林荫大道,他们在贞妮家门口分开。
“我先去了,一两点的时候就过来。”他笑着说,“我们最后在巴黎吃一次您做的饭。”
他们走了不到二十米,便听贞妮在身后叫他,声音都已经变了调,让他几乎听不出来:“雅克!”他几步走到她身边去。
“妈妈回来了!”她惊慌失措地望着他。
“是女门卫跟我说的……妈妈她今天,今天清晨回家的……”
他们面面相觑,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贞妮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到他们两个走的时候没有收拾的凌乱场面,达尼埃尔那没有整理的床铺,雅克留在盥洗室里面的洗漱用品……
随后一瞬间,她突然变得很坚决,她拉着雅克的手:“走吧。”
她面无表情,捉摸不透,好像事情并不复杂一样,她反复说:“走啊,跟我上去吧。”
“贞妮!”
“走吧。”她硬生生地说。
她显得如此平静坚定,雅克觉得脑子里一片混沌,无法坚持下去,便不再反抗地随她走了。她走在前面,快速地上楼,已经完全忘记了疲倦,似乎想要现在就将这件事情了结了一样。在楼梯口将钥匙插进去之前,她站稳了,但是有些犹豫。他们听见安静的空气里彼此急促的喘气声。她什么也没说,站直身体开了门,用力拉住雅克的手将他拉进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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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塔南太太心慌意乱地在家里度过了一个上午,就算是在她的婚姻生活最不堪的时候,她也没有这样心乱过。还好达尼埃尔的房门紧闭着,要不是想要烧点水喝进了厨房的话,这个可怜的母亲还说服自己她只是太累了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她看见两份餐具摆在厨房,她本能地闭上双眼逃进了自己的房里面。
紧接着她沮丧得像是梦游症病人一样兴奋起来,她将自己旅途中的衣服脱下来,换了一件旧的日常衣服,又将房间整理一遍,干完了各种各样无用的活计之后,她逼迫自己不要再走动,坐在阳光充足的百叶窗前那一张安乐椅上。她必须用尽力气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那一本能够帮助她的圣经在她的行李箱里面,此时不在她的手上。
她走到书柜旁边,去翻找她父亲那一本旧的圣经,那是一本又大又黑的厚重大书,丰塔南家里的牧师在上面的空白处做满了标记和注释。她随便翻开一页,努力认真看下去,但是她的思绪却飞到圣经之外,情不自禁地沉湎到一连串不流畅的画面和想法中,她想到了达尼埃尔,又混杂着对维也纳那些商人、旅途的艰难、人满为患的车站的记忆,乱七八糟的想象总是会以贞妮和雅克相拥而眠的景象做结尾。那些附近街道上驶过的车队,声音巨大震着墙壁,回响在她的脑海里面,给她的想象加上了不悦的伴奏。生平头一次,她感到一种恐慌和疑惧将她牢牢地控制住了,无法逃脱。她感觉到自己像是被强力拉进了一个旋涡,可怕的动乱将欧洲破坏了,将她的家也毁灭了,整个世界都被魔鬼控制了。
她突然听见客厅有声音,然后听见了走廊响起的脚步声。她面无表情,她没勇气起身走出去,她仅仅只是坐直了身体。门一打开,显现出贞妮黑色面纱下面过于苍白的面色,眼神凝滞,一脸憔悴地走进来。
看到母亲安安静静地坐在她惯常的座位上,穿着旧长袍,膝盖上放着一本圣经,让女孩觉得吃惊又兴奋,像是离去多年的过去在阔别之后又突然重现在她面前,她毫不犹豫,不管在她后面犹豫不前的雅克,冲过去拥抱母亲,为了更靠近,她扑到地上,额头抵在母亲的衣裙上。
“妈妈……”
慈爱和怜惜让丰塔南夫人暂时忘记了焦虑,她的心里被宽容填满了。就在这时,她完全用一种新的视角来审视她无意之中撞破的秘密,并不是一件耻辱的事情,而仅仅是一时的意志薄弱。她弯腰抱着阔别已久的孩子,听她诉说,和她一起估量这灾难的严重程度,理解她,帮助她,引导她——但是,忽然之间她的呼吸一滞,她看到走道的墙壁上有一个人的影子在晃动……贞妮居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雅克就在外面!他就要出现了!……她搁在贞妮脖子上的手猛然缩紧了,颤抖起来。她不再看着那扇门,过了好一阵子,面纱散发着浓烈的苦味。最终,雅克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床上两张相拥而眠迷醉的面庞又在丰塔南夫人的眼前出现了。她用压抑的、带着斥责和惊慌的声音说:“我的孩子们啊……我这可怜的孩子们……”
雅克已经进来了,他站在她眼前,有些胆怯又郑重地望着她。
于是她清楚地说:“雅克,你好。”贞妮猛然抬头,当然她没有笑,但是,一种让她的容颜变化的,异常的欣喜爬满了她的脸,是一种从来不曾出现过的,不顾廉耻的兴奋,在她湛蓝的眼眸里一闪而过,让人觉得这就是她本能的表露。她伸手拉住雅克,将他用力推到母亲面前说道:“我将他找回来了,妈妈,而且再也不会弄丢了。”
丰塔南夫人静静地看了他们一会儿,努力地保持着笑容,她的唇间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贞妮看着她,在这样的叹息声中,在妈妈这张因为惊讶和慈爱而颤抖的脸上,贞妮本来找到了赞同的痕迹,可是因为她内心的敏感和忧愁,却只能看到不同意和忧伤。她觉得被侮辱了,这是对她们之间血缘亲情的伤害。她从母亲身边离开,一下子直起身来,站到雅克旁边,她那倔强的神情,眼睛里跳动着火苗,都显示出一种过分的、缺乏方向的、咄咄逼人的气势。
恰恰相反的是雅克,他友善而又坚持地看着丰塔南夫人,即便他开口说话,不需要说,他会讲:“夫人,我能够体谅您的感受。但是,也希望您可以理解我们。”
丰塔南夫人用有些尴尬的眼神看着这对恋人,她垂下眼皮,床上那一幕又浮现出来。
沉默了一阵子,然后她习惯性地对雅克做了一个友好的动作:“不要站在那里了,孩子们,坐着吧。”
雅克给贞妮搬了一张椅子来,看见丰塔南夫人打招呼,便走到她的左面坐下。这一句寻常的话似乎缓和了气氛,他们像是平常造访一般围坐在一块交谈,气氛慢慢变得正常起来。雅克这才能够用自然的声调打破沉默,问她旅途的细节问题。
“你没有收到我来的信吗?”丰塔南夫人询问贞妮。
“没有,我一封信也没收到。我没看到你的信,除了这一张明信片以外,这是周一在维也纳火车站寄来的。”她咬着牙简单地回答。
“周一?”丰塔南夫人说,她努力回想过去的日子,眨眨眼睛,“我每天晚上都给你和达尼埃尔写信,一人一封。”
她的心因为想起儿子而再一次悬起来。
“可是我什么都没看见。”贞妮语气生硬。
“那么达尼埃尔呢?他也没有和你联系吗?”“联系了一次。”
“他现在在哪里?”“他从吕内维尔走了。然后就再没联系了。”
一阵沉默之后雅克觉得很不自在,又问道:“您是什么时候从维也纳出发的,夫人?”
丰塔南夫人很艰难地回想起来,“那是在,”她终于记起来,“周四早晨,一直到晚上才到乌迪内。中午才出发去米兰。”
“周四早上的时候奥地利是不是已经公开表示对贝尔格莱德动用武力占领?”
丰塔南夫人疑惑地看着他。“我不清楚。”说实话,她在维也纳滞留的时候,每天只是想着要维护丈夫的名誉,根本不关心时局。
“贞妮都没有问我有没有将事情处理好。”她想着,她看着女儿,忽然记起了这个让人悲伤的问题来,“她不会对我能够回来觉得失望吧?”
雅克为了不至于沉默不语,继续问着维也纳人的一些思想动态和游行的情况,丰塔南夫人尽量回答他,抓着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不放,就能够尽量推迟摊牌的时间。这时候他们三个各自想着,解释明白是不能逃避的事情,而且必须现在就说清楚。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