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一九一四年夏天(87)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雅克不断转身对着贞妮,想要将她引入话题里面来,但都是白费力气,女孩看起来根本没有在听,她仰着头,消瘦的脸绷得很紧,目光躲闪而严肃,下巴向上翘起,紧闭着嘴巴,这所有不仅仅表明她想要逃避,而且表现出了一种隐隐的、冷冰冰的、带着敌意的紧张感。她端坐在椅子上面,椅背硌得她背痛,她用淡漠的眼神环视这间房间,眼光时不时停留在妈妈身上,像是看着一个在模糊背景上不出声的配角一般,丰塔南夫人捧着圣经,坐在她的绿色天鹅绒的椅子里面,她的椅子总是斜斜地放着,是因为那样可以沐浴到充足的阳光。贞妮觉得从自己记事以来她就在那里坐着,成了一个已经消失了的过去的标志,是过去的回忆。(过去让人怀念但更让人懊恼),她渐渐远离自己,好像是消失在了迷雾之中,就像是旅行的人已经出发,送别的人们渐渐淡出了视野一样。她的心开始激动地跳跃起来,她觉得新的生活即将到来,就是这时候,要是雅克拉着她说:“离开吧,永远地远离这所有的一切。”她一定毫不犹豫起身跟着他走,绝不回头。
沉默中,那个放在床头柜上,在热罗姆和达尼埃尔的合影旁边的小闹钟响了很久。
雅克看了几眼那个小钟,突然想要走,他弯腰对贞妮说:“已经十一点了……我要走了。”他们迅速地交换眼神,贞妮点头,没等他站起来,就立刻站了起来。丰塔南夫人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她的贞妮变得如此坦率和正直,几乎让她认不出来了!她感觉到贞妮的魂不守舍,好像是心中藏着什么愧疚一般,对,不管他们表面上多么自信,他们两个都带着一种装模作样的神态,出于虚荣心的做作,有些滑稽,像是两个占卜的人或者是两个信徒一般。丰塔南夫人心里想着:“就像是两个同伙一样……”的确是这样,他们两个的感情有着让人沉醉的不谋而合,他们希望这样的爱情是绝对而神秘的,史无前例的,唯一的,尤其是唯一,除了他们自己,别人再也不能体会它不同寻常的本质!
雅克在贞妮的示意下鼓起勇气对丰塔南夫人告别。她对于这样急匆匆的辞别有些惊讶,他难道就这么走了什么也不说吗?她难道不值得他们付出更多的信任吗?她努力让自己理性一些,接受了这样对她失礼的伤害。也许她应该逼着他们将心里话说出来?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她没那种勇气。而且,她觉得非常疲累,精神上遭到了巨大的打击只能随便别人对她撒气,变得全身瘫软。她忍不住怪罪贞妮,但是现在,倒不是怪罪她罪恶的欲望,而是她莫名其妙的,不能理解的对抗态度!她并不怪雅克。相反,这一次的拜访她对雅克十分满意:在他有些害怕的礼貌态度中,她感觉到了无声的原谅,她察觉到他内心纯洁,没有卑劣的成分。而且,他是达尼埃尔的朋友,也许就是命运安排要她像是爱自己的儿子一样爱着他。
她一点都不怪他,甚至和他握手的时候,差一点就像对达尼埃尔做的那样,将他拉到身边去,并且跟他讲:“来吧,我的孩子,让我抱一下。”不巧的是这时她抬眼看了一下贞妮,女孩站在那儿转身看着他们,眼神尖锐,带着隐藏的敌意,看着她的妈妈,这眼神好像在说:“对,我在看着你,我要看你在做什么,我要看看我将雅克领进来以后你该做的慈爱的举动!”于是,丰塔南夫人心里的愤怒到达极点,她突然觉得很高傲,她本来准备要做的事情,绝对不会在这种无言的威胁下做出来!
她放弃和雅克拥抱的念头,只是和他握了一下手,只有雅克能感觉到这只手在微微地颤抖,感觉到这可怜的母亲这一握中所带着的激动和温情。这一切都只是一刹那的表情,当贞妮陪着雅克出去时,丰塔南夫人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在这时候,以后她和贞妮紧密相连的幸福已经被微妙地破坏了。母女之间出现了无法弥补的裂痕,她觉得怕极了:“贞妮……你也跟着去吗?”
“不。”女孩回答,头也没回。
在走廊里,贞妮拉着雅克,不作声地将他快速拉到了客厅里,他们在那里分开,对视的目光里显示出一样的茫然无措,雅克轻声问:“你还跟我走吗?”她猛地一震:“你说什么话!”像是被他怀疑了一样,停了一下雅克又说:“那你怎么和你妈妈说?”
她站在雅克面前,抬起手来,抓住了衣柜的一根支柱,急躁地摇头:“我现在什么都不管了!”
雅克十分惊讶地看着她,他看着她那只抓着柱子颤抖的手,白皙无比,肌肉颤抖,他将手放在她的嘴上,她突然叫道:“你要将她一起带走吗?”
“你说谁?你妈妈?”他有些迟疑,“嗯,要是你想要,当然可以,怎么?你觉得她愿不愿意和我们一同离开?”
“我不清楚。”她急躁地回答,“不,我觉得不会的,但是不管什么事情我们先要做好准备。”她停下来,微笑一下接着说道,“谢谢你,我待会儿去哪里和您见面?”
“你想要我来这里接你吗?”
“不用。”
“那么,到里昂火车站来找我吧。几点?”
她沉吟一下:“两点……最迟两点半。”
“我不想。”“你的东西呢?”“行李不多。”“你一个人可以运去车站吗?”“可以。”“我的身份证呢,我放在你房间里面的小包里。”
“我会装进我的行李的。”
“那我们就在车站碰面。几点钟?”
她思考一下:“两点吧,最多两点半。”
“我就在火车站的酒馆里面等着你好不好?我们可以把行李放在那里,一直到上车之前。”她靠近一些,用手捧起他的脸,她想着:“我的亲爱的。”她用激情而温柔的目光凝视着雅克的双眼,直至他们相互拥吻。
这次还是她先挣扎出来:“好了,”她的声音就像她的表情一样,极度的激动带着一些疲倦,“我要去妈妈那里跟她把一切都讲清楚。”
76
雅克一从她家里出来,就又感受到了那种想要自己一个人待着的感觉,就像刚刚在《旗帜报》那里的感觉一样。最开始他问自己,他到底急于做什么?穆尔朗那句话又开始在他耳边响起来:要是突然在两大军队之间,醒悟的闪光突然将这巨大的谎言拆穿!要是这些可怜的人突然如梦初醒,他准备为之献身,今天,它是唤醒群众觉悟,突然改变事态进程,使反对各国人民、博爱和正义的纠合势力归于失败的唯一和最有效的方法。
这个思想一下子便将他抓住了,那样强烈和清晰具体,让他突然停在了楼梯上,热情和希望让他心跳加速,下意识中,很久以前就在生长的计划终于有了一点点眉目,将他的全部身心占满。这不是虚无缥缈的梦幻,也不是一时兴起的试探,是一个成熟的、忽然之间酝酿出来的计划,是具体细节的,关于他自己的一个计划,他要为这个计划奉献自己。如今这就是仅有的,最后的方式,用以唤醒人民,迅速改变时局的发展,挫败那些阴谋联合起来对抗民众,对抗博爱,反对正义的势力,这就是行之有效的办法。
他已经将丰塔南夫人的归来和刚刚自己莫名其妙的拜访抛在脑后,甚至已经忘记了贞妮的存在。然而贞妮却和他相反,她在进母亲的房间前先到阳台上去了,想看看雅克离开的背影,但是迟迟没有看见雅克走出来,她终于见到雅克出来了,他在满街的路人和车辆中间疯一样地奔跑,像是着了魔一般冲向了圣米歇尔大街的方向。她一直目送着他完全走远。他一直没有回头。
只剩丰塔南夫人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她将头搁在椅背上,发了好一会儿的呆。她无法理清自己的思绪,她脑子里的想法变成了一个意义不明的句子,她丧气地念叨:“这是不会得到什么好结果的……”
她又看见了雅克和贞妮并肩在她面前站着,像是两棵并蒂莲一般,然后她不自觉地想到了她爸爸那简朴的客厅,未婚夫热罗姆年轻而骄傲,穿着一身绲边的浅色礼服,站在窗边对着她露出微笑。那时候他们也是无比向往未来!他们两个也是多么不屈不挠地对抗着反对的父母啊!只要和他在一起,她就觉得没有什么能够令她害怕!她又感觉到了往昔的热情,她曾经有过的幻想,对幸福生活所存有的信心,而且固执地认为他们是唯一尝到过这种滋味的第一对。这些荒唐的回忆一点也不让她觉得怨恨,甚至也没有感到悲伤,而是变得精神奕奕,就像是那些幸福的承诺在她的生活中变成现实了一样。
当她听到贞妮坚定的脚步走近时,她又颤抖起来,她想起她坚定的表情,关门的动作,冷漠的表情,还有她那恍然若失、疯狂的、在热情地燃烧着的似乎要灼伤别人的眼神,都让她觉得畏惧。
她觉得似乎慈爱才是能驱散这一切的咒语,于是她有些怯怯地呢喃着:“过来让我抱一抱吧,我的孩子……”
贞妮脸上有些泛红,雅克的气息还留在她的嘴唇上。她装作没有听见一样,专心地取下自己的帽子和面纱,将它们搁在床上。然后似乎累到不行地找了一张长椅躺了上去,她在那里急切又笨拙地喊着:“妈妈,我觉得真的好幸福啊!”
丰塔南夫人立刻转过视线看着女儿,从这一句带着挑战的语气中,她那母亲的心中已经察觉到了苦恼的感觉。这就足够让她意识到她还有该尽的义务,最后的义务,哪怕十分危险,她觉得这是上帝在命令着她,于是她忽然十分严肃地站起来说:“贞妮,你有没有真诚地祷告过?虔诚地祷告过吗?你敢说‘上帝永远在我心中’吗?”
刚听到前面几个字,女孩就觉得懊恼,在母亲和她之间,信仰是一个十分令人头痛的问题,只有她才知道这种痛苦有多深。
丰塔南夫人继续说道:“贞妮啊……贞妮,我亲爱的孩子……将你傲慢的姿态放下来……和我一起向主祈祷吧,呼唤万能的主来拯救我们吧……和他一起审视你的灵魂深处……贞妮!你心里难道没有感觉到某一种存在……在反抗吗?”她声音发抖,“某一种存在……某一个人……在对你发出警告,你是不是做错了?你是不是在欺骗自己?”
贞妮的默不作声让妈妈认为她是在沉默地祷告,但是,好一阵子以后,女孩慨叹道:“你根本就不懂!”语气酸涩,带着失落和敌意。
“我怎么不懂,我能懂……亲爱的。”
“你不懂!”贞妮从她那麻木的眼神里看到固执和不耐烦,她从这种无人理解的境况中获得了一种不正常的快意,她差点就说出来,“你怎么可能想象得出我们这样的爱情?”但是她还是没有办法大声地讲出“爱情”两个字。她怪异地笑了一下,“我刚才就已经看明白了,你根本就不懂……你绝对不会理解我的感受。”
“你到底想表达什么,贞妮?你觉得我对你们不够热情?招待不周?”“不是的。”
“不是?”
“不是!”贞妮干脆地回答,抬眼看着天花板,她昂首挺胸地,用一种低声的满是埋怨的声音说明:“要是你能懂得我们的话,你能够表达出来的,你就会告诉我们你也为我们的幸福感到快乐!”
丰塔南夫人掉转视线,她说:“贞妮,你这是蛮不讲理……你怎么可以这样怪我?我早上才刚刚到家,我还什么都不知道。你自己将我扔到一边,什么也不告诉我……”
贞妮耸了一下肩膀,将她的话打断了,这并不是她常用的动作,有些生硬,她妈妈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的贞妮,这根本就是属于雅克的姿势,她用一种执拗,神神秘秘又十分得意的神态说:“我没有对你隐瞒任何事情!你看,你还什么都不知道就开始斥责我。两个星期之前,我自己都根本没有想到……”
“我离开你还不到两个星期,直到今天才刚好一个星期……我走的时候你也还根本没想到?……”“我没想到……”(她撒谎了,因为她和雅克重逢在北站的时候,妈妈还没离开巴黎。她仰着头以免母亲看到她的脸色,但是她的声音已经让她完全露馅了,所以她们两人的脸都红了起来。)
“两个星期之前。”贞妮说下去,她用一个不自然的笑来缓解自己的尴尬。
“要是那个时候你跟我说到雅克的话,我会告诉你,我讨厌他!我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丰塔南夫人两手搁在椅子上,赶紧俯身靠近贞妮:“那就是在这几天发生的变故?……甚至都没有时间想到……”(她准备说:“想到跟我说一下……”)她又补了一句,“想到征求一下达尼埃尔的意见?……”
“达尼埃尔?”贞妮装作很惊讶的样子,问道,“我为什么要征求他的意见?”她自己也莫名其妙地生气了(也许这只是在发泄她多年以来都被温柔拘禁和压抑的气恼),她又放肆地大笑起来,然后突然想要揭一下母亲的伤疤:“说得好像达尼埃尔就可以理解我一样!达尼埃尔又能告诉我什么?还不是谁都会说的那些废话!那些被称之为‘理性’的话!”
“贞妮……”丰塔南夫人有些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贞妮却无法自控地说:“这么说你也有想说的了?那你还是说吧,是不是又是什么战争来了?……还有什么呢?……还有雅克跟我之间了解不深,他无法给我幸福之类的话?”
“贞妮!”丰塔南夫人喊道。她十分吃惊地看着女儿,面前的贞妮皱着眉头,板着面孔,声音尖锐,一点也不像在她身边成长了二十几年的那个贞妮,这是一个本性失去了控制的贞妮……“无所顾忌。”她在心里想着,有种失望的感觉,同时又感到了宽容,甚至是纵容。
母亲的责备和痛苦,并没有感染到贞妮,反而让她更加激动:“就算跟着他会吃苦我也不在乎!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情,跟达尼埃尔无关!我不需要问任何人!别人爱怎么想我都无所谓!我不会再征求任何人的意见!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决定!”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