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一九一四年夏天(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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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走到这一步,”他说,“你觉得真的有必要革命?”
“就目前来说,是这样的……我认为就必须得革命,”雅克肯定又坦白地说,“我完全了解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我也曾经花了很长时间思考,我也希望能说服自己,不需要革命,只需要改良就可以,仅仅对目前这种状况进行改良……但是现在我不这样想了。”
“但是,你口中的社会主义不也是一步一步、一年一年实现的吗?到处都是这样子,即使是在君主专制的国家,就像德国?”
“不。你所说的例子倒是能说明这一点!这些改良仅仅在表面上缓解某些现象,但是却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这是很自然的。那些崇尚改良的人,不管他们的改良拥有多么好的心愿,但是他们的目的,始终只有一个,那就是维护他们那些恰巧应该被打倒的政治和经济体制。我们不能奢望资本主义自我毁灭,自取灭亡!每当他们感觉自己被自己制造的混乱逼得无路可走的时候,他们就会从社会主义中择取一些改良的方式……仅此而已。”
昂图瓦纳仍然坚持己见:
“要是真的明智,就应该接受改良!这些局部的改良还是很符合你所谓的理想社会的。”
“这些胜利是虚无缥缈的,是被迫同意又没有丝毫意义的让步,这些事情根本就不会改变本质。在你所说的那些国家,仅仅依靠改良,能带来什么重要的改变吗?那些被金钱所统治的权力,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他们继续掌控着广大劳动人民,继续将他们掌控在自己的魔爪之下,他们继续操控着新闻媒体,腐蚀或恫吓着政治当局。所以,想要触及事物的本质,就必须挖掘它的制度根基,就必须全面地实施社会主义!要想让贫民窟就此消失,就必须推倒一切建筑物,重新建设……”他感叹道,“现在我很相信,只有革命,只有从底层发出撼动内部,重新定义一切的大动乱,才能彻底地铲除掉资本主义这个大毒瘤……歌德认为,要是在不义和混乱中选一个,他宁可抛弃混乱而选择不义。我却不这样认为!因为没有正义,哪来真正的秩序!我认为任何事情都比不义强很多……不管是什么!”他突然放低自己的声音,说,“甚至也包括动荡的革命!”
他心里想:“要是米特尔格听到我的话,他肯定会感到很高兴的……”
他又思考了半天。
“我唯一希望的就是,不要所有的国家都必须经过流血牺牲才可以革命……为了让‘八九年原则’传播到世界各地,并受之影响,没有必要在所有的国家,都竖起像一七九三年那样的断头台:法国已经打开了第一个通道,世界各国人民都可以利用这个通道……所以,毋庸置疑,只需要一个民族,或许是德国?——付出自己血与肉的代价,就可以建立新的秩序,而其他国家就会纷纷效仿,事情就会徐徐地向前演变……”
“如果这个国家是德国,动乱就动乱,由他去吧!”昂图瓦纳讽刺地说道,“可是,”他变得很严肃,接着说,“在你们建设新世界的时候,我对你们是很有信心的。不管你们采取什么样的方法,都是要在相同的基础上,利用同样的材料建造。这种基础是很难改变的,那就是人性!”
雅克唰地变白了,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他把脸转了过去。
昂图瓦纳并没有发现,他刚才所说的触动了弟弟心底的创伤,一种无法治愈的创伤……这些人对于未来的信心,才是革命能够存在的真正原因,这是一切革命激情的真实跳板。可是,让人心寒的是,这种信念只在雅克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只是短暂的一瞬间,只是暂时的感染而已,他从未发自肺腑地将这一信念认定是自己的。他对人类怀有无比的怜悯,他向人类浮现出了自己所有的爱,但不管他付出了多少,这些都是枉费,没有任何效果。他满怀真挚的热情和信心,不断地重复着那个学说,却始终对人的精神抱有怀疑的态度。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始终认为拒绝是感人的:他不相信,也不能真正地相信人类的精神是始终进步的这个教条主义。进行彻底的改变,建立一个新的制度,重新组建一个组织,更好地完善人的生活条件,这些都是好的想法。但是,要是相信这个社会产生的新的秩序会产生更好的人类,这点还是不能相信的。每次认识到自己这种发自内心的疑心时,他的心里就充满了内疚、羞愧和绝望。
“我并不幻想人的本性可以达到完美,”他变了下音调,承认道,“但是,我可以看到,现在的人深受当今社会制度的影响,他们变得沉沦。在这种制度的压迫下,他们变得卑微,道德精神上变得匮乏,他们仅仅由最本能的东西支配着,而且他们身上那些可能得以提升的本能,也被压抑得将要窒息。同时,我并不否认,这些卑劣的本能,是蕴藏在他们身体里的。我也只是这样想想——我倒宁愿这样想,并不仅仅只是拥有这些本能。在我看来,我们现在所处的经济文化正在阻碍着人的本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阻挡着善良战胜一切。另一方面,我有权利认为,只要人们心中美好因素得以发扬光大,以后,人们也会有一种截然不同的面貌……”
莱翁把门稍微打开了一点,他等雅克把话说完,声音沙哑地说道:“咖啡已经煮好了,在书房里面。”
昂图瓦纳转过了身子:
“还是端到这边来吧……把灯打开……开天花板的那一盏灯就行了……”
灯亮了起来,亮光照在整个房间里,十分温柔。
“小心点。”昂图瓦纳心里想道,他根本就没有想到,在这一方面,他和弟弟差不多能有一致意见。“在这里,我们谈到了关键问题……在天真的人看来,人们身上的那些弊端、那些不完美,都由这个社会造成的。所以,他们自然而然地将那些希望疯狂地寄托在革命上。如果他们能够按照原来的态度去看待问题……他们就会明白,人,本来就是肮脏、下贱的动物,没有办法,仅此而已……不管是什么样的社会制度,都会倒映出人性中,无可救药的缺陷……那么,冒险掀起动乱又有什么好处呢?”
“在现在这个世界,那些混乱层出不穷,不仅仅局限在物质方面……”雅克又操着沙哑的嗓音说。
莱翁端着放咖啡的盘子走了进来,打断了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谈话。
“放两块糖?”昂图瓦纳问。
“一块就行。谢谢。”
两个人又沉默了一会儿。
“这所有的一切……一切……”昂图瓦纳面带微笑,嘴里嘀咕着,“亲爱的,你想听实话吗?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乌——托——邦!”
雅克看着他,心里想:“他刚才竟然说‘亲爱的’,语气和父亲一模一样。”瞬间,他感到怒火涌上了心头,那就索性把这股火发出来吧,发火,也可以摆脱心中的烦恼。
“乌托邦?”他大声地喊道,“你大概没有想过,在你口中所说的‘乌托邦’,对千千万万个认真思考过的人来说,这是他们经过深思熟虑,用心思考而得来的纲领,只要时机合适,这些都可以应用于实践!……”(他想到了日内瓦的梅奈斯特雷尔、俄国的理论家若莱斯)“或许我们有幸可以活到那一天,那一天,我们可以看到在地球的某一个角落,实现这个乌托邦,可以由这个乌托邦产生一个新的社会!”
“到那个时候,人也仅仅是人,”昂图瓦纳嘟囔道,“还是会有强者和弱者之分……虽然人与人是不一样的,但事实就是这样。强者的权力会建立在别的机构上,由一种不同于我们的法规建立的机构……他们将会想成一个新的由强者统治的阶级,而他们则是这个阶级的受益人……这就是规则……同时,尽管我们的文明有很多优秀的方面,但这又能怎么样?”
“是啊,”雅克好像在自言自语,忧郁低沉的声调让哥哥感到很吃惊,“人们只能以丰富的经验来回答你们这些人提出的问题……你们的地位是很好的!当今世界所有感到自己的地位很好的人,都会想尽一切办法来维持现在的状态,保住现在的地位!”
昂图瓦纳突然猛地放下杯子。
“但是我却时刻准备着接受另一种地位!”他大声地说。这让雅克感到很高兴。
雅克心里想:“有自己的信念,而这种信念却不隶属于他所拥有的生活,这已经很好了……”
昂图瓦纳继续说:“你根本无法想象,我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自由的,游离在社会之外,没有任何束缚!仅仅就是一个公民!……我有自己的职业,这也是我唯一忠实的事情。除此之外,你们在哪组织一个全新的世界都行,但是要在我的诊室之外!如果你们认为,自己可以建立一个巩固的社会,在这个社会中没有贫穷,没有浪费,没有低级趣味和卑鄙欲望的社会;在这个社会中,没有不公平,没有腐败,没有特权,到那个时候,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已不再有用武之地,人与人之间再不会互相吞噬——那你们就放手做吧!……赶紧去做!……我根本不会为资本主义说话。资本主义,在我出生之前它就是这样存在的,我已经在这里面浮沉了三十年了,我早已经习惯了,我也已经接受了它,如果有必要,我还会利用它……但与此同时,我时刻准备着接受其他新的事物!如果你们觉得自己找到了好的东西,那真的皆大欢喜!……对我自己而言呢,只要求能做自己天生就擅长的东西。你们愿意怎样就怎样,只要不剥夺我做人的职责就行……但是,”他又充满激情地说,“不管你们的制度多么趋于完美,即使你们能让博爱成为一种普遍的现象,你们也不可能保证所有的人都是健康的……病人还是会有的,所以医生的存在也是必需的。所以,我认为,我跟别人的关系也不会在根本上发生什么变化……希望……”他眨了眨眼,“在你所说的社会里,你能让我有种……”
前厅的门铃突然响了起来。
昂图瓦纳一惊,竖起了耳朵。
他没有理会,接着说:
“我想要的是某种自由,嗯,这是不可或缺的条件,自由是指某种职业的自由。我想说的是,这种自由不仅是思想上的自由,更是职业上的自由……同时也包括不可避免的风险……当然,还有责任……”
他闭上了嘴,仔细地听着门外的动静。
莱翁打开了楼梯的门,门外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昂图瓦纳把手按在了桌子上,准备站起来,脸上已经恢复了往日职业医生的神情。
莱翁站在了门口。
他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有个女人从他的后面匆匆地跑了过来。雅克身体一哆嗦。脸突然变得煞白,他认出了这个女人,她就是贞妮·德·丰塔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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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妮没有认出雅克。也许她的注意力没有在他身上,没有看到他。她慌慌张张地径直走近昂图瓦纳,着急地说:
“快去看看吧……爸爸受伤了……”
“受伤了?”昂图瓦纳问,“严重吗?伤到哪里了?”
她用手指了指太阳穴那个位置。
从她慌乱的神情,还有那动作,加上他对热罗姆·德·丰塔南的生活为数不多的了解,这使作为医生的他敏感地想到,或许发生了惨剧。这是他杀,还是自杀?
“他现在在哪?”
“在一家旅馆里……我知道在哪,我有地址……妈妈也在那,她在那等您……快点去吧……”
“莱翁,”昂图瓦纳喊道,“快去通知维克多……让他准备好汽车,快点!”
他又转向那个女人,问道:
“在旅馆?为什么会在旅馆?……受伤多久了?”
她没有说话,却把目光投向了坐在那里吃饭的那位客人——那是雅克!
他耷拉着脑袋,感觉到贞妮灼热的目光刺痛了他的脸。
自从那个夏天在拉菲特别墅区分别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这一别就是四年!
“快点带上我的医药箱。”昂图瓦纳说完这句话,就向门外冲去。
这个时候,贞妮独自面对着雅克,身体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她紧紧地盯着地毯,嘴角开始微微地颤抖。雅克屏住呼吸,心潮澎湃,如果是在一分钟之前,他不会想到现在自己会紧张甚至慌乱。他们两个同时抬起头,四目相对,两个人的表情是同样的诧异、同样的紧张,两个人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贞妮的眼睛里还闪现着一丝惊恐,但她又立刻垂下眼睛,遮住了那些惊恐。
雅克木讷地向前走了一步:
“坐下吧……”他结结巴巴地说,挪了一张椅子过去。
贞妮并没有说话,还是笔直地站着,站在从天花板上落下的灯光里,脸颊上闪动着睫毛洒下的阴影。她身穿单色的衣服,紧紧地包住身体,显得很高挑。
昂图瓦纳突然冲了进来,他已经穿好了要出门的衣服,帽子也已经戴好了。莱翁跟在他的身后,手里提着两个急救箱。昂图瓦纳把桌子上的餐具和食物推开,打开了急救箱。
“那,你向我说下具体情况……汽车还要一会儿才能准备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受伤?怎么受伤的?莱翁,快点,帮我拿一盒敷料纱布……”
他一边说话,一边从箱子里拿出一把小镊子和两个药瓶,放进了另一个箱子里。他动作虽然迅速,却非常熟练、准确。
“我也不清楚……”贞妮说话结结巴巴,昂图瓦纳一回来,她便很快地凑了过去,“他受的是枪伤……”
“啊!”昂图瓦纳惊讶地喊道,身子却没有转过来。
“我们甚至都不知道他在巴黎……妈妈以为他还在维也纳……”
她的声音有点低,还上气不接下气,但是字字铿锵有力。即使是在这种慌乱中,她还能表现得坚强勇敢。
“半小时之前……他住的那个旅店有人来告诉我们……我们就找了一辆车……妈妈顺路把我送到这。她不愿意再等了,但是……”
她还没有把话说完,莱翁这时候就拿了一只镀镍盒走了进来。
“好了,”昂图瓦纳说,“那我们现在就走吧……旅馆离这很远吗?”
“弗里德兰林荫路,二十七号乙。”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