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一九一四年夏天(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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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我们一起去!”昂图瓦纳对雅克说。口气并不是征求意见,而是命令。他又接着说:“在那边,我们可能会用到你。”
雅克眼睛盯着贞妮,不说一句话。贞妮也没有说一句话,但是她感觉他是愿意去的。
“我们走吧。”昂图瓦纳说。
汽车还没有开出车库,车灯却照亮了整个院子。维克多匆匆关上汽车引擎盖,昂图瓦纳已经让贞妮先上了车。
“我坐在前面。”雅克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
车子一直开,直到协和广场,车速很快。但在香榭丽舍大道,来往的车辆很多,司机只能放慢速度。
昂图瓦纳坐在后面的座位上,靠近贞妮,一句话也不说,他不想打破这种平静。他尽情地享受着平静的气氛,就是这种静静等待的时候,在这种精力还没有被耗尽的时候,他准备着一会儿就大展手脚。他漫无目的地看着窗外。
贞妮缩在车角落里,尽可能地远离一切,却还止不住地浑身哆嗦,就像是桌子上震动着的水晶杯。
在这个旅馆的伙计因为不怎么熟悉,所以满怀戒备地走了进来,高声地说:“住在九号房间的那位先生,朝着自己的脑袋开了一枪。”
从这个时候开始,贞妮就捏着手,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流泪,只是浑身颤抖地坐在出租车上。在到大学路的这一路上,她的全部心思都仅仅集中在那个受伤的人身上。直到她看到了雅克,便把父亲的事抛在了脑后……现在那个人,活生生地坐在她的面前,那宽厚的肩膀一如从前,她尽量避免自己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可是,没有办法,这宽厚肩膀,把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被紧紧地抓住了……她紧紧地咬着牙齿,用左臂使劲地压住胸膛,她想就此按捺住那想要跳出来的心,她倔强地继续低着头。这个时候的她,已经没有心思去想为什么现在的自己内心会这么混乱。有时候,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生活的悲剧再一次把自己笼罩,却无能为力,她曾因此差点丧命,曾经她以为自己已经从那个阴霾中摆脱了出来,但在这个时候,这一切,又重新涌上心头,这是多么残忍啊。
这时候,紧急的刹车才让她抬起了头。汽车在圆形的广场上不得不停住,给回军营的军队让路。
“真是急死人!”昂图瓦纳把头转向贞妮,说道。
一队年轻的军人,排成了密集的队形,手里挥动着三角帽,紧紧地跟在乐队的后面,步履坚定又整齐,扯开嗓子高唱着进行曲。马路的两旁站着密密麻麻的围观者,有很多纠察在维持秩序,聚集的人们冲着军队大声喊叫着,并向军旗脱帽致敬。
司机看到雅克没有摘掉帽子,也就放心地继续戴着自己的鸭舌帽。
他口无遮拦地说:“当然……在这地方,是他们的天下……”雅克耸了耸肩,像是在支持他,他又接着说,“要是在我们贝尔维尔,他们才不可能像这样叫嚷!每次到最后都会发展成混战……”
还好队伍是朝着协和广场去的,往左拐,安丹大街人就很少。
几分钟之后,汽车加大了马力,爬上了斜坡,开进了费里德兰林荫路。
昂图瓦纳已经早早地打开了车门,准备下车。当汽车一停,他就立马跳下了车。贞妮也一使劲从座位上挣扎着站了起来,她躲开了昂图瓦纳伸给她的手,站到了人行道上。在这一瞬间,投射到人行道的旅馆门口的灯光刺得她的眼睛有点晕头转向,险些摔倒。
“跟着我,”昂图瓦纳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我在前面走。”
她鼓足了勇气,站直了身子,跟了上去,问道:“他在哪?”
她还在想,没有勇气转过头(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在这个时候,她心里想的也不是父亲)。
韦斯特明斯特旅馆是一家专门接待外国人的地方,有很多的旅馆分布在这个星形广场附近。小小的门厅灯火辉煌。最里面是一道玻璃门,隔着这扇门可以看到里面还有一道回廊,三五个人坐在那里一边抽着烟,一边打着扑克。一架被绿色植物掩盖的钢琴,不断地传出阵阵琴声。
昂图瓦纳对前台说了几句话,然后看到门房朝着一位身穿黑色绸缎的胖女人示意。这个女人立刻从收款处站了起来,一句话也不说,吊着个脸,满脸的不高兴,急急忙忙把他们带到了电梯门口。直到栅栏门关上,贞妮才松了一口气,她发现雅克并没有跟他们一起上楼。
她还没来得及使自己镇定下来,就在楼梯的平台上遇到了母亲。
丰塔南太太面容略显憔悴,但是憔悴中还透着一丝镇定。贞妮早就注意到了母亲的帽子斜戴着,这种一反常态的现象比母亲那忧虑的眼神更触动她的心。
丰塔南太太的手里捏着一个信封,她紧紧地抓住昂图瓦纳的手臂:
“他在那边……您跟我来……”
她匆匆地拖着昂图瓦纳,往走廊走去:
“警察刚走……他还活着……一定要把他救活……旅馆的医生说不能移动他……”
她把脸转向贞妮,她不想让自己的女儿看到父亲受枪伤的样子。
“你在那边等着,不要过来,亲爱的。”
她将手里拿着的信封递给了贞妮。这封信是别人在手枪旁边的地板上发现的。捡到信的人,看了信封后,就立马派人赶到天文台林荫路去报信。
贞妮独自一人站在楼梯的平台上,她想借着天花板上昏暗的灯光看清父亲写的信。在信的最后几行,是她的名字,“贞妮”,映入她的眼帘:
希望我亲爱的贞妮能够原谅我。原谅我没有机会向她表达我对她的爱……
她双手颤抖。这种颤抖通过神经抑制传到指尖,她试图用伸缩四肢来压抑这种颤抖,但是没有效果;她尽量坚持着,把信看完:
苔蕾丝!请不要责怪我。您要是能够体会我走这一条路的时候多么痛苦,该多好啊!您一直对我那么宽容。朋友,我给您带来了那么多痛苦!您是多么善良,多么正直啊!我心里很内疚。对您,我一直以怨报德。然而,我还是一如既往地爱您,我的朋友。您知道就行了。我爱您,您是我唯一爱过的人。
信上的每一个字,都戳中她的眼睛,眼睛开始变得干涩、灼热。她的目光不时地从信上挪开,朝楼梯口不安地张望。她总是有一种感觉,她觉得雅克就在附近,离她不远。她非常害怕雅克出现,以致不能把注意力集中在信中哀伤的句子上。这是她的父亲,在开枪之前,用铅笔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的,留下了他对自己四年的感情:
“希望我亲爱的贞妮能够原谅我……”
她四处张望着,想找到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可是找不到。那边角落里有一张长凳,她晃晃悠悠地走了过去,坐在凳子上。她不想知道现在自己是什么感觉,她只是觉着很累。她多想现在就死去,就此解脱。
但是,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往事一幕幕地出现在脑海中,历历在目,就像过电影似的,那么真实……其实,对贞妮来说,真正不可理喻的事,要从一九一〇年夏末开始,还在拉菲特别墅区。那个时候,她就发现雅克喜欢上了她,这种喜欢与日俱增,执着地想要征服她。那时的她也惊慌地发现自己对他的爱恋慢慢加深,但突然之间,他没有跟她再说一句话,没有再给她写过一封信,也没有任何的行动来减轻这种冒犯的态度,他不再出现……直到后来的一个晚上,昂图瓦纳打电话给达尼埃尔:雅克失踪了!对于她,开始经受爱情的折磨,整天在想,他为什么要逃走?或者更坏:为什么要自杀?这个孤僻的孩子是不是带着什么秘密,就这样一走了之?……从一九一〇年十月,一天又一天,她周围的人没有发现她的痛苦,甚至她的母亲也没有察觉,她焦虑地关注着昂图瓦纳和达尼埃尔的寻找,寻找着逃跑人的蛛丝马迹,但是一直没有结果……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了好几个月……她一直都在沉默,一直都在焦虑,甚至连宗教支撑都没有,只是独自一人经受着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她不仅坚持着隐藏自己的绝望,还有隐藏身体上的痛苦。在这样的打击下,身体开始变得虚弱……就这样,贞妮独自一人默默地忍受了一年,情况有时好有时坏,到最后,精神终于趋于好转,只需要好好地调养身体。医生让她去山里度过夏天,等天气凉了,就到南方去……直到去年秋天,她在普罗旺斯看到了达尼埃尔写给母亲的信,才知道有了雅克的消息。他住在瑞士,还回了巴黎参加了蒂博先生的葬礼。有几个星期,她感到自己原本平静的心开始变得心烦意乱,不过,很快就平静了下来,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心里的创伤已经被时间愈合,不,她和雅克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一切都已经结束,再也没有什么关系……没有任何瓜葛,她一直这样认为!但是在今晚,这个在她一生中都很悲惨的晚上,他又出现了,还是那样灵动的眼睛、冷淡的面孔!
她坐在长椅上,俯身向前望去,眼神惶恐。她的思想还在驰骋……他会怎么样呢?难道,这次短暂的相遇,短暂的四目相对,就能卷起往事的尘埃,仅仅一小时就能打破她用一年时间换来的平静吗?
雅克听从哥哥的话,待在前厅。
那个穿黑色绸缎的胖女人又回到了收款台,不时地透过眼镜向他投来敌意。雅克透过玻璃门,不时地看到,在远处,由一架钢琴和一把小提琴组成的乐队,很努力地在演奏着一曲探戈,一个舞者在独舞。在餐厅里,来得很晚的人也已经吃完了晚饭,可以听见从食器间传来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几个服务员,托着托盘来回走动,不时地走到柜台前,轻声地说:“三号,一瓶埃维昂矿泉水。”“十号结账。”“二十七号两杯咖啡。”
一名侍女从楼上跑下来。穿黑色绸缎的女人用笔尖指了指雅克。
她递上了昂图瓦纳写的字条:
“给埃凯大夫打电话,让他赶紧过来。帕西09-13。”
雅克问了问哪儿有电话。他听出了接电话的是尼科尔,但是他并没有说出自己的姓名。
埃凯在家,他马上过来听电话:
“我这就去。十分钟之后到。”
账房太太在电话间的门口等着。只要是跟“九号那个傻瓜”有关的一切事情,她都觉得很可疑。生病的人,在旅馆里已经是不受欢迎的了,更何况是来自杀的人!
“您应该明白,这种事,在我们这样的小旅馆……我们不可能……也绝对不可能……必须立刻……”
这时候,昂图瓦纳出现在楼梯上。他没有戴帽子,身边也没有别人。雅克赶紧迎上去,问道:
“情况怎么样?”
“他还处在昏迷中……电话你打过了吗?”
“埃凯马上就到。”
穿黑色绸缎的女人坚决地朝他们走过来。
“您应该是家庭医生吧?”
“是的。”
“我们不能留他在这里,您应该理解……我们这样的小旅馆……必须得把他送到医院去……”
昂图瓦纳并没有理会她,领雅克来到前厅的另一头。
“到底是为什么?”雅克问,“他为什么要自杀?”
“我也不知道。”
“他是自己一个人住在这里?”
“我觉得是。”
“你要马上上楼?”
“不。我得在下边等凯特,我有话要对他说……我们先坐下吧。”
刚坐下他又站起来:
“哪里有电话?”他突然想起了安娜,“盯着门口,我一会儿就回来。”
安娜躺在沙发上,开着窗户,没有打开灯,她拉上了窗帘。这时候,电话铃声响起了,她有种不好的预感,昂图瓦纳不会来这了。她拿着听筒,听他解释,却都没听到心里,搞不懂他说话的重点是什么。
“您听懂了吗?”他很惊讶为什么她不说话。
她不知道说什么,喉咙哽咽着,非常难受,透不过气来。她强忍着,振作起来,低声地说:
“……你别骗我啊,托尼,这是真的吗?”
声音变得很低,声调都变了,他强忍着,最终忍不住了,发起火来:“你说什么?还问是不是真的?我不是告诉你了……他现在昏迷不醒!我得在这等外科医生!”
她恼怒地握着话筒,不敢再开口说话,害怕自己哭出来。
他没有挂电话,还在等着。
“那你现在在哪?”她终于开口问道。
“在一个旅馆……在星形广场附近……”
她像回声一样,声音微弱地重复:
“星形广场?”听了好大一会儿,“就在附近啊……你离我很近的,托尼!”
他笑了笑,说:
“是啊,离得不远……”
她从他的声音中听出来,他在笑,心里也慢慢燃起了希望。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依旧笑着,“但是,我还要说的是,我要一整夜都留在这里……你最好还是赶紧回家,这才是明智的。”“不!”她快速却又声音低沉地说,“不,我才不要挪地方!”她又停顿了一下,又声音很小地说,“我在这等你……”
她仰下上身,耳朵离开了听筒,深呼吸。她远远地听到话筒里含含糊糊的声音:
“……我要是能脱身这是最好的……但是别抱太大希望……早点睡觉吧,晚安,亲爱的……”
她慌忙将话筒靠近耳朵。
昂图瓦纳却已经挂了电话。
然后,她又重新躺回了沙发里,目光呆滞,身体绷得很直,两条腿并在一起,紧紧地把听筒贴在脸上。
“不用说,丰塔南太太确实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昂图瓦纳默默地回到了雅克的身边,坐下说。过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说:“你一直都没见过贞妮?”他突然想到当年弟弟不辞而别,还有他以前看过《小妹妹》这个故事曾有过的感受。
雅克吊起了脸,摇了摇头。
一辆车停在了旅馆的门口。埃凯出现在门口的台阶上,身后跟着的是他的妻子。尼科尔一直都没有原谅自己的姨夫热罗姆。她认为,姨夫应该为母亲的不检点行为负责任,这个让人厌恶的结局在她看来就是上帝对她的惩罚。但是在这种悲伤的时候,她不想让自己的姨妈苔蕾丝和贞妮独自去承担这一切。
埃凯在门口稍微停了一会儿,夹鼻眼镜后面的眼睛,仔细环视着前厅。他看到昂图瓦纳正在朝他们走过来。雅克刻意地站在了一边,没有认出来他。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