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父亲的死(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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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俩蜷缩在开往巴黎的火车的某一处角落里,他们被车厢中黑暗的气氛压抑得麻木了,不再想入睡,却又尽力去入睡,来保护和延长自身的孤寂。
昂图瓦纳一直难以合上眼。因为一旦感觉到是在归途上,心中就会想到撇下的病危的父亲,因此而感觉到惊恐不安。几小时以来,火车在黑夜里隆隆地响着,虽然倦乏但却睡不着的他,不由自主地沉浸在胡思乱想里。不过,越来越接近病人了,他那绷紧的神经也逐渐放松了;等不了多久,他又可以在现场行动了。但是,又有新的困难出现了。该如何告诉蒂博先生,他的儿子回来了呢?又该如何告知吉丝呢?他计划今天把这封信发往伦敦,但这封信很难写:一方面要告诉吉丝雅克还活着已经回到了巴黎,另一方面还要阻止姑娘跑回来。
别的乘客动了动,取下了灯罩,这动作惊醒了兄弟俩。他们的眼神相遇。雅克的脸抽动着,显得焦虑不安,昂图瓦纳对他情不自禁地怜悯起来。
他碰碰弟弟的膝盖说:“没有睡好吗?”
雅克勉强地笑着耸了耸肩,然后,把头转向车窗,躲避到那昏昏欲睡的状态之中去,好像不愿意再打破这沉默。
当他们在餐车上吃早餐时,火车恰好穿过还被黑暗笼罩的郊区;火车停了,在即将结束而又非常寒冷的黑夜里下车走向站台;跟着昂图瓦纳来到了车站外面,走出车站,昂图瓦纳去找出租车,在茫茫大雾的笼罩下,这些行动很难辨清是真是假,前后相互连接。虽然这些都必须要做,但是雅克觉得好像和自己没多大关系。
昂图瓦纳很少说话,恰好可以避免尴尬,而且他对别人说的话,雅克也不需要回答。他从容地领着雅克归来,并且他们这样归来好像也是最为顺其自然的事情。
雅克不知不觉就已经来到了大学路,随后就走进了一楼大厅,脑袋里一片混乱,几乎觉察不到自己迟钝的反应。莱翁听见声响,跑来打开厨房的门,昂图瓦纳镇定自若地躲开用人的眼神,弯下身子看着堆着许多书信的桌子,得意地说:
“你好,莱翁。我把雅克先生找回来了。你……”
莱翁打断他的话:
“先生你还不知道吗?先生你还没有上楼吗?”
昂图瓦纳直起身来,面容瞬间苍白。
“……蒂博先生病况不见好转……泰里维埃医生在这儿待了一夜……女用人们说……”
昂图瓦纳已经迈出门口。雅克还在前厅站着,他不相信这是真实的。他迟疑了一下,随后紧跟在哥哥的身后。
楼梯里非常黑。
昂图瓦纳一边说着“快”,一边急忙把雅克推进电梯。
铁门的咔嚓声、玻璃门的砰砰声、电梯的轰轰声,这些非常熟悉的响声——早已在他脑海里按照以前的顺序相互连接起来,纵使相隔一个世纪那么久,雅克依然能够记起——过去的生活不断地在雅克心中涌现。忽然,很清楚地回忆起一件辛酸的事:和达尼埃尔逃跑后,从马赛回来,被关在这个玻璃笼子里,也是昂图瓦纳待在旁边!
昂图瓦纳小声地说:“在楼梯口等我。”
周密的安排却被这偶然的事给搅乱。
老小姐在房间里不断地来回走动着,听到电梯的声音,认为只有昂图瓦纳回来了!她虽驼背但仍以最快的速度跑过去。她首先看见的是四条腿,她很诧异,直到雅克弯下身子拥抱她时,她才辨认出是雅克。
“仁慈的上帝!”音调很含糊地说(自从前天开始,她就生活在惶恐不安中,无论任何的出乎意料的事情都不会再加剧她这种心情了)。
房间灯火通明,房门也是开着的。沙斯勒先生在书房门口,露出惊恐的表情。他诧异地看着雅克,不停地眨着眼睛,说出那句不曾改变过的话:
“啊,是你?”
“这次,估计病情十分严重。”昂图瓦纳不自觉地想,他不再顾及弟弟,一个人匆忙走向屋去。
幽暗笼罩着全部,非常寂静。他打开微开着的门,先是看到小灯的光亮,然后才是父亲的脸庞。紧闭着双眼,虽然一点动静也没有,但毋庸置疑:还活着。
他进了房间。
他刚迈进屋里,就看到泰里维埃、赛林娜嬷嬷、阿德丽爱娜和一个他没见过的新来的老修女站在床的周围,好似刚发生过什么事。
泰里维埃从人影中走过来,靠近昂图瓦纳,把他拉到盥洗室。
他急切地说:“老兄,你回来得很及时。肾脏出现功能障碍,过滤功能丧失,一点作用也没有了……更糟糕的是,尿毒症发作时不断地抽搐。我待在这过的夜,不可能只让女人来看护;假如你再不回来,我就打算派人去请个男护士。今夜已经发作三次了,最后一次发作得更为厉害。”
“从何时起肾脏出现功能障碍……”
“二十四小时前。嬷嬷是昨天早晨发现的。她肯定停止了打针。”
昂图瓦纳点点头说:“是的……”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此时昂图瓦纳的心情,泰里维埃看得十分透彻:“我们曾经允许连续两个月的时间里,对只有一个肾脏的病人使用了毒素含量较大的药物,虽然现在有些晚了,毕竟……”他伸着头,张开双臂。
“老哥,无论怎样,我们不是取人性命的人……在尿毒症病发的时候,绝对不可以再继续使用吗啡了!”
的确是这样……昂图瓦纳也没有再说别的,明显是默认了。
泰里维埃说:“我先回去,中午我会打电话来的。”顺便又不经意地问了句,“你弟弟到底如何了?”
金黄色眼睛突然明亮了起来。他眼睛朝向下方,然后又抬了回来,划过一丝笑意:
“找到并带回来了,就在外面。”
泰里维埃用那肥肥的手捋着自己的胡须。用充满高兴的眼神看着昂图瓦纳;但是,此时不适合去提及那些事情。恰巧,给昂图瓦纳送白色卫生衣的赛林娜嬷嬷也走了进来。泰里维埃看了看嬷嬷,接着又看了看他的朋友,直接说了句:
“先这样,我先回去了,今天有的苦吃了。”
昂图瓦纳眉头紧紧地皱着。
他对嬷嬷说:“不打吗啡,他肯定会非常疼痛。”
“我给敷上了许多带有芥子泥的热纱布,”昂图瓦纳露出怀疑的表情,嬷嬷紧接着解释,“这样最起码能减轻些疼痛。”
“你最起码也要在纱布上放些阿片酊吧?没放吗?”他很清楚,没有使用吗啡……可是他从不认为自己会无能为力。他对嬷嬷说:“楼下什么药品都有,我马上去取来。”把泰里维埃推到门外说,“回去吧!”
走过房间时他想道:“雅克如何了?”但是,现在他也无暇顾及弟弟了。
两名医生一句话也没说就很快地走下了楼梯。在最后几个台阶时,泰里维埃的身子转了过来,把手伸出去。昂图瓦纳握着他的手,忽然问道:
“泰里维埃,你明确地告诉我……你认为接下来会怎样?现在应该是快了吧?”
“当然,假如尿毒症还没医治好的话!”
昂图瓦纳重重地握了一下朋友的手,当作回复。的确,他认为自己很有毅力、很勇敢。况且雅克已经找回来了,所以这只是时间问题了。
在楼上病房里,阿德丽爱娜和老修女陪在蒂博先生的床边,可是她们并没有注意到病人发病的前兆。等她们发现病人在喘息的时候,病人已经开始抽搐了,脖子紧绷绷的,头向后倾。
阿德丽爱娜冲向走廊喊:
“嬷嬷!”
没有人应声。她向前厅冲去:“赛林娜嬷嬷!昂图瓦纳先生!快过来!”
待在书房的雅克和沙斯勒先生,听到声音,没有多想就向病房跑去。
门是敞开的。雅克被椅子绊了一下。他什么也没看到。只是看见几个人在灯光下走动,最后,终于看清床上斜躺着的东西,两只手不停地在空中拍打。病人已经滑到了被子的边角。阿德丽爱娜和护士想把病人抬起来,可是力气太小没抬动。雅克跑来,用一只腿压着被子,抱着父亲的身子,最终把他抬了起来,放在床上合适的位置。他感到这温热的体温,感到这喘气声,他看到躺在自己怀里的父亲,面部朝向他,翻起的白眼珠,他凑近了看,才勉强认出是自己的父亲;他弯着身子,紧紧地抱住父亲抽动的身子。
神经质的抽搐减缓下来,血液又重新开始流通。眼珠飘忽不定,一会儿呆滞,一会儿转动!眼睛也慢慢变得有些生机,好像看到了朝向自己的那张年轻的脸。他会认出那是他已经失踪了的儿子吗?即便他有片刻的清醒,他还能辨别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吗?他的嘴在嚅动。眼孔在变大。突然间,这目光,唤起他的记忆:曾经,他的父亲要求他记起已忘记的东西,如忘记的日期、名字时,眼睛里就是充满了这种专注又迷离的眼神,并且眼睛还不断地偏向一边。
雅克用手撑着身子,嗓子紧张口吃地说:
“父亲,父亲,你怎么啦?……怎么啦?”
蒂博先生的眼睛慢慢向下看。微微嚅动着很难发现的嘴和胡子。紧接着是脸、肩膀、胸膛,这上半身剧烈地在抽动:他在哭泣。从他那无力的口中发出就像空瓶子掉进水里那样的声音:扑腾、扑腾、扑腾……老修女手拿着药棉去擦拭他的下巴。雅克不知所措,眼睛里已经充满了泪水,他弯着腰对着抽动的身子,用木讷的声音不断地问:
“怎么啦,父亲……怎么样?……嗯?……你怎样,父亲?”
昂图瓦纳来到了,赛林娜嬷嬷紧随其后,他看见弟弟时就停下了步伐。他也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他也不想搞清楚。在他手里有一个量器,里面有半杯液体。嬷嬷拿了一个消毒玻璃盆和几条毛巾。
雅克站起身来。其他人把他挤到一边去,围着病人,掀开被褥。
他退向房间的角落。没人留意他,他会一直待在这看着父亲痛苦,看着父亲哀号吗?不会……他来到门旁,他一踏出门槛,就感觉压抑少了许多。
走廊里光线很弱。去哪呢?去书房?他已经体会过和沙斯勒先生在一起的尴尬了。沙斯勒先生呆傻地坐在椅子上,低垂着肩膀,两手放在膝盖上,就好像等待着上天的恩赐一样。老小姐更惹人烦,驼着背,脸朝向地,留神每一处声响,犹如丧家犬一样在屋里走来走去,只要有人从她身边走过,她就会紧跟别人身后,似乎这座院子里的每一处都有她娇小的身影。
只有一个房间是没人的,可以躲在那里:吉丝的房间。没什么打紧的!她现在身处英国!
雅克蹑手蹑脚地躲进了吉丝房间,插上门闩。
他的心立刻放松了下来。经过了这一天一夜不断的约束,现在终于可以一个人独处了!
屋子里有些阴凉。没有打开灯。从这百叶窗的缝隙中可以隐约看到,这十二月迟到的早晨。雅克并没有因为这阴暗的藏身处而想到吉丝。他碰到一张椅子,就坐了下来,蜷缩在那里,手臂相互抱着,脑袋里一片空白。
等到他清醒的时候,透过窗帘似乎能够看到光亮,他迅速地认出了窗帘的蓝色花枝图案。巴黎……吉丝……在他睡意蒙眬时,在他的四周出现了那被忘记的场景。他看着这一切。这里的每一件物品他都曾触碰过——曾经的生活……他的相片,现在该怎样了?难道是在墙上?在一个明亮的长方形相框里与昂图瓦纳的相片相对排列吗?难道吉丝摘下了?是因为愤恨?不可能!是被她带走了!带到了英国!唉,这一切还要重新再来吗?……他耸了耸肩,犹如被网住的猛兽,挣扎得越狠就被裹得越紧。庆幸的是,吉丝在英国。他讨厌她。他每每想到她,就感到自愧不如。
他真想驱除这些回忆,一跃而起,准备逃离这个屋子。他忘却了他的父亲,那个即将死去的人……在这个屋子里,碰到的只不过都是些回忆的阴影:在这里几乎是孤单的。他又回到了桌子旁,坐在那里。吸墨水的纸上留着吉丝的笔迹:紫色的墨水……他茫然了,突然间,他十分想辨别清楚那些反写的是什么字。然后他拿开了吸墨水的纸板。他的眼里再一次含满了泪水。唉,忘记吧,睡吧!他用手臂撑在桌子,低下头。洛桑,他的朋友们,他一个人独自地生活……走吧,走吧,快些走吧!
正睡意蒙眬的他,被开门声惊醒了。
是昂图瓦纳来了。正午吃饭时间早过了,趁着这片刻清静,吃些东西吧。
在餐厅里已经摆好了两套餐具。老小姐打发沙斯勒先生回家吃午饭。至于她自己,上帝!“太多的事情她都要考虑”,没心思吃饭。
雅克不怎么饿。昂图瓦纳一声不吭饥饿地吃着。他俩互不对视。他俩不在一起吃饭已经很久了?一切都过得那么仓促,容不得他们有半点激动的空隙。
昂图瓦纳问:“他把你认出来了吗?”
“我不清楚。”
保持了一会儿平静,雅克拿开盘子,抬起了头。
“给我说说,昂图瓦纳,给我介绍一下……病情的进展。他接下来会怎么样?”
“肾脏,已经有三十六小时失去了过滤功能!你懂吗?”
“懂。那将怎样?”
“很难说啊……尿毒症假若没有得到控制,我认为或许是明天……或许是今夜……”
雅克本想叹口气,但又咽了回去。
“很痛吗?”
昂图瓦纳说:“肯定的。”此时他的脑袋昏沉沉的。
他止住声,因为老小姐端着咖啡过来了。当老小姐靠近雅克,准备倒咖啡时,手哆嗦得厉害,雅克准备从她手里接过咖啡壶。雅克看到她瘦黄的手,牵引起他许多儿时的回忆,让他内心澎湃。他给老小姐一个微笑的面容,但他弯下身子也无法与老小姐的目光交会。她一句话也没说,在雅克回来之后,这三年以来她为雅克的死伤心了多少次,雅克回来后,她还没准备好,该怎样仔细地看看这个幽灵。
昂图瓦纳在等到只剩他俩时,又张嘴说:“痛苦。”然后又接着说,“病情应该还会越来越严重。按常理来说,尿毒症会使全身麻木,死时应该不会太痛苦。不过,要是抽搐起来……”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