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一九一四年夏天(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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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翘首盼望的代表们终于现身于剧场最里面时,全场起立,欢呼声响起;欢乐、亲切、信赖的欢呼声。还没发出指示,《国际歌》的歌声不由自主地从每个胸膛发出来,将嘈杂的欢呼声掩盖了。在主持会议的王德威尔德做了一个手势之后,歌声戛然而止。整个场子变得寂静了,每个人都把脑袋转向这一堆领袖。因为各党报纸上的宣传,使得人人都记得他们的样子。人群里不断地指手画脚,低声说着他们的名字。没有任何人不回应呼吁。在大陆生活让人担忧的时刻,欧洲全部的工人就在这狭窄的台上体现出来了,成千上万的眼睛充满一样的持久与庄严的希望,聚集到那里。
王德威尔德的话让人们知道,按照德国党的提议,不久前执行局决定,自八月九日开始,会在巴黎召开社会党国际代表大会,这场盛大的大会原本定在二十三日在维也纳举行,这个时候,人们信心倍增如同被传染了一般。若莱斯与盖德以法国党的名义,接受了负责组织的工作;他们响应大家的热情,打算为这次名为“战争与无产阶级”的示威,激起异乎寻常的反响。
王德威尔德大声说:“就在两大国家的人民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刻,其中一个国家,被四百万张选票推选出来的工会与工会小组代表,到达传说中敌国的地盘,表示友好,表明维护各国的和平意愿,那场面真是壮观呀。”
社会党国会议员哈赛在掌声中起身站着,他大着胆子说话,不容许人们对社会民主党人的合作诚意表示任何怀疑:
“奥地利的最后通牒是真正的挑衅……奥地利想战争……它希望得到德国的援助……不过德国社会党人不愿意接受这一点:无产阶级会受秘密条约的束缚……德国无产阶级宣布,德国不应该介入冲突,就算俄国介入了也一样。”
喝彩声将他的话打断了,这一声明响亮又有力,人们松了一口气。
最后他高声地喊道:“让我们的敌人小心点吧!各国人民忍受不了贫穷和压迫了,最终会觉醒的,团结起来建立起社会主义社会!”
意大利的莫尔加里[80],英国的基尔·哈迪,俄国的卢巴诺夫斯基相继讲话。欧洲的无产阶级只有一个声音,谴责本国政府危险的帝国主义政策,提出要为维护和平让步。
当若莱斯上台演讲,欢呼声又愈加响亮。
他的行为举止比平常缓慢。忙碌了一天,他累了。脖子曲缩在两肩之间;额角的头发黏糊糊的,乱糟糟的。他慢慢地走向阶梯,弯腰驼背,腿脚沉重,纹丝不动地站在大家面前,他仿佛就是一位强壮的巨人,弯腰驼背,一动不动,阻挡灾祸降临。
他喊了一声:
“公民们!”
每次他登上讲坛,似乎都像发生了奇迹一样,一瞬间他的声音就掩盖住了千千万万呼喊着的声音,安静得像在教堂里一样,又宛如森林雷雨前那般静谧。
他好像平息了一会儿,然后紧握拳头,蓦地把短臂收回到胸前。(“他似乎是头海豹在宣教得”帕泰尔松不由得说道。)他不急不躁,开始并不激烈,看起来似乎毫不费劲地演讲起来;但是,刚说了几个字,他的发声器官就如同钟震响一般,回响在整个空间,大厅忽然像敲起了警钟一样。
雅克俯下身子,用拳头支着下巴,眼睛凝视着这张扬起的面孔——很像在望着其他的地方——不放过一个字。
若莱斯没有带消息来。他再一次揭露征服与威胁恐吓政策的危险,各国外交的软弱,沙文主义者的狂热,对战争的恐惧。他的思路很一般,词汇不多,也就属于最普通的鼓动效果。但是,那些平凡无奇的话语滔滔不绝,人群仿佛被高压电流通过了,——今晚其中就有雅克:在演讲人的领导下,人群被这电流弄得摇摆起来,为友爱或愤怒,气恼或希望而颤动着,像竖琴迎风颤动那样。若莱斯这般醉人的本领从何而来的呢?从不断的嘈杂中而来的吗?他能扩散或传递这股宽厚的音量给那几千张抬着头的面孔吗?从他对人的博爱来的吗?从他的信念来的吗?或者从心底的真情来的?从他鸣响交响乐的心灵来的吗?在他的心灵里,所有的都是神奇的和谐,其中就有冗长的思辨的偏好,正确对行动的直觉,历史学家的明晰,诗人的想象力,对秩序的爱好与革命意志。尤其是今夜,有种执着的信念直透进每个听众的肺腑,从他的话、他的声音、他的坚定里散发而来的信念;接近胜利的信念;各国人民的不支持使得各国政府犹豫的信念;战争的邪恶力量无法战胜和平力量的信念。
说完鼓舞人的结束语后,最后他走下讲坛,被神圣的热情弄得抽搐、扭曲、口吐白沫,这时全场起立,对他欢呼着。鼓掌、顿足,发出刺耳又响亮的声音,久久地回响在马戏剧场的圆壁上,甚至超过了雷声在山谷里的回响。高高举起的臂膀疯狂地挥动着帽子、手帕、报纸、手杖。就仿佛,一片麦田被暴风摇撼着。在这样臻于极点的时刻,只要若莱斯一声命令下,一挥手,这群热血的人就会追随他而去,奋身冲向任何巴士底狱。
不知不觉中,喧哗声变得有节奏起来了,变得和谐起来。为了甩掉自身的束缚,这些被压得透不过气来的胸膛一起,再一次求助于音乐与歌声:
起来,挨饿受冻的奴隶!
外面,几千个游行者进不来,不管警察的武力威胁,将周围的大小街道全堵塞了,然后唱起《国际歌》:
起来,挨饿受冻的奴隶……
得为真理而抗争!
53
大厅里的人渐渐地走空了。雅克被人流稍微托起,左右摇晃,但还是尽力护住小个子范赫德。范赫德如同落水的人那样,用力地抓住雅克。他一直关注着几米外的那几个人:梅奈斯特雷尔、米特尔格、里沙德莱、萨弗里奥、兹拉夫斯基、帕泰尔松与阿尔弗蕾达。该怎样到他们那里呢?他将白化病患者往前推,利用夹在他和朋友们之间的人群的推挤,最后他还是越过间隔着他们的那段路程。于是他没有再往人群里挤,随着人流往出口去了。
《国际歌》一会儿响得像铜管乐般轰响,一会儿像管弦乐般滑过,中间夹杂着尖厉的呼喊声:“打倒战争!”“社会共和国万岁!”“和平万岁!”
“来呀,小姑娘,你快走丢了。”梅奈斯特雷尔说。
阿尔弗蕾达没听到,她牵住帕泰尔松的手,很想去看看前面发生什么事情了。
“稍等,亲爱的。”英国人轻声说道。
他双手紧紧地相互交叉,低下身子,给少妇做了个马蹬,她终于把脚踩到上面。
“嘿!”
梅奈斯特雷尔将腰用力挺直,把她抬高超过头。她在笑。为维持平衡,她把身子紧紧靠在帕泰尔松的胸前。她那双布娃娃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今夜闪着鬼火般的光。
“除了密密麻麻的旗帜,我什么都看不到。”她用甜腻腻的声音说道。
她还不急着下来。英国人被她的裙裾遮住了视线,踉踉跄跄地接着往前走着。
不知怎么地,他们到了外面。
街上的人潮比大厅里还要密集,喧嚣不止,几乎要震耳欲聋。好几分钟停顿不前,接着人流似乎选好了方向,挪动起来,淹没了警察的饰带,经过的地方,将聚集在人行道上好奇观望的人带走了,缓缓地向黑夜中流去。
“他们要把我们带到哪儿?”雅克问。
“分组走,同志们!”米特尔格大声地说着。他那张浮肿的脸红红的,似乎是刚从开水里捞出来一样肿胀。
“我觉得是要去政府各部前示威游行。”里沙德莱分析说。
“拒绝战争!要和平!和平!”米特尔格高声喊着。
兹拉夫斯基用喉音抑扬顿挫地喊:
“打倒战争!要和平!要和平!”
“弗蕾达在哪儿?”梅奈斯特雷尔嘀咕着。
雅克转过身去找少妇。在他后面的是抬头走着的里沙德莱,嘴角挂着平常的那种笑容,很放肆的那种。随后是范赫德,他夹在米特尔格与兹拉夫斯基中间,白化病患者将双手吊在他们两个人身上,似乎是被他们抬着走;他没喊口号,也没唱歌;苍白的面孔朝向天空,半睁着眼睛,神情痛苦,失神……再后面,是阿尔弗蕾达与帕泰尔松。雅克只能看到他们的脸,靠得那么近,两个人就像长到一起似的。
“她在哪儿?”梅奈斯特雷尔再一次焦灼不安地问。他就像盲人丢了导盲犬似的。
在这个闷热、阴晦、黑暗的夏夜,橱窗的灯全部熄了。很多窗户透出明亮的灯光,每家每户窗前都显现着人影。在通衢路口,一排电车歇火了,空晃晃的,摆在铁轨上。街上的行人就像云一样翻腾,人群不断壮大。大部分游行的人是城里和郊区的工人。从安特卫普、根特、列日、那慕尔还有所有矿业中心来的爱好和平的活跃分子,与布鲁塞尔的社会党人和外国代表团会合。今夜,布鲁塞尔仿佛成了欧洲和平之都。
“成了!”雅克心里暗想,“和平得救了,世界上没有哪股力量能掀翻这障碍!一旦这样的人潮阻挡,战争就无法通过。”
警察没有任何办法,只满足于保卫王宫、公园还有政府各部。站了四道配银饰带的警察,游行队伍的头列经过他们的面前,没有停足,走到王家广场,朝下面的城中心走去。走过庄严肃穆的宫殿前时,千万个声音在喊:“社会共和国万岁!”“打倒战争!”
前面,被分成一个个小组充满自豪地昂首阔步地走着,簇拥着火焰形旗帜。后面的人群杂乱无序,如同吵吵嚷嚷、鱼贯而过的主保瞻礼节情景;女人们攀住男人的胳膊,父亲肩膀上骑坐着睁着迷乱眼睛的孩子。人们都似乎感受到一股代表无产阶级的巨大力量。面色紧张,眼神呆滞,他们一路差不多什么都没说,停顿不前的时候,他们有节奏地踏着步。灯光下光着的额角发着光。在每张由于充满信心而沉醉,因为同样的意志而变得坚定的脸上,能看见这种信念:今晚,与各国政府较量的第一局胜了。《国际歌》被不断地演唱者,歌声飘荡在壮观的人群上空,铿锵有力,宛如每颗心脏的跳动。
雅克记得梅奈斯特雷尔多次想靠近他,似乎要对他说什么,可是每次都被再一次而来的拥挤或骚乱的人群阻止了。
“看,人们最终还是行动起来了!”雅克向他喊着。由于梅奈斯特雷尔还有对舆论的最后一些顾虑,只是尽力微笑着,然而他的眼睛却因狂喜而闪烁发光,这样的喜悦在每个人的眼里都流露着。
飞行员没说话。他的目光严峻,嘴角满是苦衷的纹路,雅克解释不了。
他们的前面,发生了一起乱糟糟的骚乱,示威人群忽然晃动起来。最前列可能受到阻碍了。雅克踮起脚尖,想知道骚乱的原因,他耳边响起了飞行员说话的声音,仅几个字,语速很快,用的还是让人听着不舒服的假声:
“小家伙儿,我觉得,今晚弗蕾达不……”
后半句话差点要被喧嚣声淹没了。雅克惊讶地转过身,他相信自己听见:“……不回旅馆了。”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梅奈斯特雷尔的脸藏匿在黑暗里;他的黑眼球如同一只猫眼那般没有表情,就好像动物的磷光闪闪发亮。
这会儿,他们那里波及一股拥挤的力量,这力量将他们一起带着往前走。
在正午大街的街口,有一小队民族主义者急促地集合在旗帜下,明目张胆地试图阻挡住示威的人群。吵闹了一番,这也不能将游行队伍阻止住。可是,这一停止,堵了几次,这足够将雅克与梅奈斯特雷尔还有他们的朋友们分隔开。
他被人流推到了右边,顶到房屋旁靠着,但在队伍中间,因为后面人群的推挤,产生一股巨大的人流,把梅奈斯特雷尔一伙往前推着走。突然,在雅克现在动弹不了的地方,他看到帕泰尔松的脸就在几米之外。他一直与阿尔弗蕾达在一块。他们经过时却没发现雅克,但雅克却有足够的时间观察他们。他们已经不像自己了……昏暗的灯光下衬托出突出的头骨,将帕泰尔松的脸勾勒得异常无比。他的眼睛平常都是灵活含笑的,散发着专注又疯狂的光芒。阿尔弗蕾达的脸色也变化了很多:她的面容被那种热烈、坚决、大胆追求肉欲的神态改变了,令她俗气起来了,如同一个妓女的脸,一个醉醺醺的妓女的脸。她把太阳穴靠在帕特尔松的肩上。她张着嘴唱着《国际歌》,声音喑哑,断断续续;她的表情仿佛在庆贺着自己的胜利,自身的解脱,本能的解放……梅奈斯特雷尔的话回响在雅克的耳边:“我觉得,今晚弗蕾达不会回到……”
他有些惧怕了,不知道该和他们说什么,他本想挤进人堆里,追上他们。他高喊着:“帕特尔松!”可是他被人群困住了,动都动不了。他白费力气,只好放弃。好一会儿,他还用眼睛追随着他们,直到一点都看不到他们,才颓然地随着人潮离去,人流此刻又将他往前推去。
他一个人被这集体传染的魔术般的现象所支配着。忘了时间和空间,意识消失了。他就如同麻木了一般,不知道为什么又返回了之前那个最中心的地方。他置身并被淹没于在这友爱流动着的人潮里,感觉脱离了肉体。他心里如同温泉涌动,这温泉未曾从地面喷出,他还是有些淡漠的意识,属于一个整体,大众、真理与力量的整体;他没深想。他接着走着,脑海一片空白,似乎有些醉了,睡着打盹儿那般。
这样舒适的状态维持了一个钟头,可能更久。他的脚被撞到人行道边上,令他从麻木中一下子惊醒了。他突然发现自己筋疲力尽。
游行队伍挤在了黑黝黝的建筑之间,一路缓慢地、不能阻止地挪动着向前。后面的队伍停下了唱歌。偶尔有一声粗野的冲出压抑着胸膛的呐喊:“和平万岁!”“国际工人协会万岁!”如同鸡啼般的喊声,随处响起了其他的喊声,之后恢复平静。几分钟内,仅仅只有微微的喘气声和脚踩地的声音。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