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一九一四年夏天(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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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克想办法挤去边上,挨着楼房。他顺着关了门的店铺跟随人流往前走着,寻找机会跑掉。途中的一条小巷,被区里的居民挤满了,堵在巷口观望,雅克转来转去地走着,走过一块空地,走到一个嵌进墙里的喷泉旁。泉水潺潺,清澈透明。他捧起来喝了几口,打湿额头,洗了洗手,好一会儿还在喘气。他的头顶上一片缀满繁星的夏夜天空。他想起前天巴黎的斗殴,还有昨日在柏林的斗殴。欧洲全部的城市,人民都愤然而起。拒绝没有意义的牺牲。在维也纳,在环形大街,在伦敦,在特拉法加广场[81],在彼得堡,在纽斯基大街(哥萨克军刀闪闪,监视着游行的人),无处不响着一样的声音:“和平!和平!和平!”劳动人民的手越过边境,相互伸向博爱的理想;整个欧洲爆发着一个口号。如何考虑未来呢?明天,人类丢下了烦恼,便可以全力缔造一个更好的命运……
未来!……贞妮……
少女的影像又浮现在心头,排斥一切,用热烈的柔情替代了今夜热烈的激动。
他站了起来,走进了黑夜。
睡觉……这是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无论在哪里,见到第一张长凳……他对这个城市不了解,尽力在这一带分辨方向。忽然间,他走到了一个没有一个人影的广场,他记起下午与帕泰尔松还有阿尔弗蕾达一同走过。他鼓起勇气……英国人住的旅馆应该离这不远……
果然,他毫不费力地就找到了那家旅馆。
他快速地脱掉了鞋子、外套与假领,半脱光地倒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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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睁开眼的时候,房间亮得灯火通明。他待了半天,才返回到现实中。他见到一个跪在房子尽头的背影:是帕泰尔松……英国人急忙打理好几件衣服,放进地板上敞开着的手提箱里。他就要走了?什么时候了?
“帕特尔松,是你吗?”
帕泰尔松什么都没说,合上手提箱,把它靠在门旁,朝床走去。他苍白着一张脸,目光挑衅似的,冒出一句:
“我要带她走!”
他的嗓音颤抖着,含有威胁。
雅克呆呆地注视着他,两只眼睛因为疲倦而肿胀。
“别说话!”帕泰尔松嘀咕着,尽管雅克全身上下一动没动。“我知道!……只有这样!谁也不能改变!”
雅克恍然大悟。他如同梦中惊醒般的孩子,凝视着英国人。
“她就在楼下,在出租汽车里待着。她已经决定好了。我也是。她没跟他说什么,她恨他,不愿意和他说一句话,她几乎不想去拿自己的东西。我们马上就出发,她再也不会见他了。坐第一班到奥斯唐德去的火车。明晚到达伦敦……所有的都这样了结清楚了。对这事谁也阻止不了!……”
雅克坐了起来。他将脑袋靠在床板上,一言不发。他想:“杀人坯!”
“我呢,也有几个月了!”帕泰尔松接着说,就站在天花板那盏灯下,“但我从来不敢……就在今晚,我刚清楚她也……可怜的,亲爱的!你根本不清楚她和那人的生活……都不像一个人了,什么也不是!……噢,他要起到崇高的作用!他跟她说过。她什么都接受!她想做得到这样。她不了解……但是,她爱上我以后,不,就不值得牺牲了……不要指责她!”他忽然说,就仿佛他在雅克惊讶的面孔上看到了严厉的判决,“你不会了解那个人是如何的可恶!没有做不出来的事!什么也不信,什么也不会信,真让人无奈——甚至不信任自己——因为她自己什么都不是。”
雅克将手臂摊放在床上,头稍微后仰,灯光刺眼,他一动不动。窗户打开着,他的耳边有蚊子在嗡嗡地叫着,他也没有将它们赶跑。他如同失血过多的人一样,觉得恶心虚弱。
“人人有权选择生活!”帕泰尔松气愤地接着说,“你能求别人跳下水去救人,可是你不可以要求他始终将那人的头抬出水面,直到自己溺水而亡!……她想生活。那么,我在这里,我就要把她带走!……不要说话!”
“我没有一点责怪您的意思,”雅克轻声说,脑袋没有动,“只是我想到他……”
“你不了解他!无论任何事,他都做得出来!……他就是个魔鬼……真正的魔鬼!”
“他可能会因为这事死掉,帕特尔松。”
帕泰尔松半张着嘴巴,苍白的脸在抽搐,似乎被打击了一番。雅克望着他的脸受不了,他感觉这张脸突然变得丑恶。“杀人坯!”他再一次想,掉过头去,过了一会儿,又接着低声说:“我想到党。党需要领袖。比什么时候更需要……这是出卖,帕特尔松。双重的出卖。出卖一切计划。”
英国人已退到门口。他歪戴着鸭舌帽,苍白着一张脸,神色慌乱,张着嘴,令他的脸蓦地像个无赖。他神色慌张地弯腰抓起手提箱,他像一个偷盗者,而不是杀人犯。
“晚安!”他说,垂下眼睛,头也没抬就走了。
将门一关,雅克又想起贞妮,压抑不住地想,怎么又是贞妮?……他听见静谧的街道上传来小汽车发动的声音。他将脑袋靠在了床头板上很久很久,眼睛直视着关上的门,纹丝不动。一会儿是帕特尔松那张漂亮的脸,明亮的目光,金发歌舞演员的笑容,浮现在眼前;一会儿这张如同被炒了的仆人,像当场被抓住的小偷伪善的脸,这厚脸皮的脸浮现了……那是一张被情欲扭曲得丑陋的脸……不用说,在地铁过道里,他自己苦追贞妮时也是这张脸……哪天,他也会干出卑鄙、出卖的事吗?
六点半之后,雅克再也睡不着,跑去梅奈斯特雷尔那里。
包饭宿舍里,所有人都还在睡眠中。仅看到前厅里有个老女人在洗刷着方砖地板。雅克犹豫了半天:他是该离开,还是上楼?假如他想乘八点的火车,他不能将拜访时间延长了;经过晚上那一幕,他必须见朋友一面,再果断地离开布鲁塞尔。
他敲了飞行员的门好一会儿,没听到动静。难道是他走错房间了?没有,就是这里,十九号,他昨天还来过。梅奈斯特雷尔白等了一夜,可能睡熟了没醒来?……他正打算再次敲门,这时候他听到门边里赤脚急促走过来与钥匙锁里摸索着的声音。他脑海里闪过可怕疯狂的想法。他本能地抓住门把,转动着。门开了,正好面对着梅奈斯特雷尔,他正准备将门锁上。
两个人面面相觑,飞行员冷冷的面孔,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可能是怨恨的目光……他迟疑了一下。他要赶走来访者,再把门关上?雅克内心很是困惑。他又一次和刚刚一样转动门把,向直觉让步,一抬肩推开门,走了进去。
第一眼他就发现,屋子变大了,似乎变大了。桌子、椅子全推到墙边,中间空出,对着大柜镜子。床没铺好,可是盖上了。房间看起来被布置过,要做什么大事。梅奈斯特雷尔也是如此:他穿了一件淡蓝的睡衣,烫过的折痕还清晰可辨。衣架上空空的没有衣服。盥洗盆上空无一物。每样物品似乎已经整理好,要打算出门,放在两个锁好的小箱子里,被放到窗前。但是,他不可能穿着睡衣、赤脚出门哪!……
雅克又把目光放到梅奈斯特雷尔身上。梅奈斯特雷尔呆呆地站在原地,瞪着雅克。他站着没动,又似乎站不稳。他让人联想到一个刚动过手术,脱离麻醉状态的,想起刚刚挣脱死亡线被抢救出来的病人。
“您打算干什么?”雅克讷讷地问。
“我?”梅奈斯特雷尔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皮。他踉踉跄跄地退到了墙边,似乎没有听清,吞吞吐吐地说:
“我要干的事?……”
他挨着桌边坐下,两手捧着头。
就连桌上也摆得异常有条不紊。桌子上并排放着两封翻过来的信,信封是封好的,叠好的报纸上面一溜儿摆着个人用品:钢笔、皮夹、表、一串钥匙、比利时零币。
雅克半天不知道如何是好,没敢动弹,之后雅克向梅奈斯特雷尔走近,他立刻仰起头:
“嘘。”
他费力地起身站好,拖着脚走了几步,走回雅克身旁,语气迥然不同,再一次说:
“我要干的事?……那么!我要先穿上衣服,小家伙儿……随后我与你一同离开这里!”
他没看雅克,他将一只箱子打开,翻出衣物,散放在床上,在一张报纸里拿出一双灰溜溜的鞋子,穿着打扮起来,似乎房子里就他一个人。他打理好一切后,走到桌边,一直没有理会雅克,雅克坐着,沉默无语。梅奈斯特雷尔将那两封信撕碎,走到壁炉旁就扔了进去。
雅克一直用目光追随着他,这时他看到,壁炉里全是剩下的纸张与灰烬。他猜想着:“难道他真有那么多的记事本得烧掉?”蓦地反应过来:“难道是斯托尔巴赫的文件?”雅克往敞开着的箱子匆忙地瞄了一眼:箱子还未满,没看到文件。“也许他放在另一只小箱子里。”雅克这样想着,不愿让心头闪过的荒谬的怀疑一直停留着。
梅奈斯特雷尔走回桌边。他将钱、皮夹、钥匙,全部放进他的袋子里。
这时他才仿佛记起雅克也在场。他望了望雅克,向他走过来了。
“你来得正好,小家伙儿……谁知道?你可能帮了我一个大忙……”
飞行员的面孔很是平静,很奇怪地笑着。
“没有任何意义,你瞧……没有什么值得向往的,但是,也没什么值得让人害怕的……一点都没有……一点都没有……”
他出人意料地朝雅克伸出双手,雅克激动地抓住他的手,梅奈斯特雷尔一直在微笑着,轻声说:
“此刻,抓住我的手,为我引路……走吧!”他将双手抽出来。
他朝箱子走去,将一只提起。雅克立刻弯腰提起另一只:“不,那只箱子不是我的……我不带走。”
他含混的目光闪过转瞬即逝的笑意,既悲伤欲绝,又柔情寸断。
“他将文件销毁了。”雅克痴痴地想,然而他不敢再问任何问题了。
他们一同走出房间。梅奈斯特雷尔的腿拖得比以前还厉害。
在经过楼下办公室门口的时候,他没进去。雅克暗想:“他没记起要结账!”
“去日内瓦的快车……七点五十分,”梅奈斯特雷尔低声说,望着贴在前厅墙上的火车时刻表。“你呢?你坐八点的火车去巴黎?你还能送我上个火车……你看,一切安排得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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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刚被一场热阵雨洗刷过,正午的太阳很毒辣,这个时候,雅克从比利时的火车下来。
他一脸愁容,不好的预兆越来越多。一路上,他看到的都是让人担忧的场面。火车上人员爆满。边境地区的居民中,弥漫着风声鹤唳的情绪。北部探亲的士兵与休假军官,都被电报召回部队。法国社会党人也坐同一列火车离开布鲁塞尔,雅克与他们告别,他那个隔间被北部的人挤满了,人数超过限额,他们其实都不认识,却都在谈论着,相互交换报纸,互通消息。他们惶恐评论着局势,惊讶、好奇和某种狐疑似乎多于不安。显然,大部分人对可能会发生战争这一猜想早已习惯。他们传播着法国政府采取谨慎措施的消息,让人深思。道路、桥梁、水渠、兵工厂,到处都有军队把守。一营士兵将科尔贝伊[82]的磨房占据了,磨坊主人被《法兰西行动报》指控为德军的后备役军官。军队守卫着巴黎的水塔与食物仓库。一个戴着勋带的先生用着工程师的专业用语,解释说要迅速在埃菲尔铁塔[83]施工,改善无线通信设备。一个巴黎人,小汽车的设计师,埋怨说,几百辆车偶然集中起来参加评比,若不是因为征用,至少留在原地,等候新的命令。
雅克在圣冈丹车站买了一份《人道报》,他既惊讶又气愤地从报上得知,在最后一刻,政府厚颜无耻地在昨天二十九日,也就是周三,在瓦格拉姆大厅组织的会议,巴黎及其郊区全部的工人组织都参与了群众示威。游行的人群到达泰尔纳区时,被用武力阻止。那晚争斗僵持了很长一段时间;一队队活跃分子来到内政部和爱丽舍宫。人们以为是因为普安卡雷归来,而使用这种民族主义的专横行动,这仿佛就是政府试图扼杀工人抗议热潮,而无视集会权利与最古老的共和自由。
火车晚点半个钟头。雅克在酒吧间里吃了三明治,从那里出来,雅克碰到了一个年纪比较大的新闻记者,他多次在“进步咖啡店”遇到过那个人,他叫作卢韦尔,是《社会战争报》[84]的编辑,住在克雷伊,每天下午都会来报馆打发时间。他们一起离开火车站。大院与广场的楼宇仍然插满旗帜:共和国总统昨日回来,引起巴黎的爱国热情暴涨,卢韦尔亲眼看到这个场面,用无法想象的激动语调说。
“我知道,”雅克插话说,“报纸全部大篇幅地报道,真让人厌恶……我想,您对《社会战争报》没有附和吧?”
“附和《社会战争报》?你看了老板最近几天的文章没?”
“没。我从布鲁塞尔回来才不久。”
“你来晚了,我的老兄……”
“居斯塔夫·埃尔韦呢?”
“埃尔韦不是愚蠢的幻想家……他对待事物都符合实际……他已经明白战争是无法避免的事实有好几天了,他坚决反对,那将会是疯子,甚至是犯罪……你去找那份他周二的文章看看,就会看到……”
“埃尔韦,沙文主义者?”
“沙文主义者,随你说……干脆,是现实主义者!他勇敢地承认,不能指责政府采取挑衅行动。他总结说,法国不得不为自己的领土去战斗,在法国政治生活中的最近几周里,没有什么可以为无产阶级的背叛辩解。”
“埃尔韦这样说?”
“他甚至直接写,这会变成卖国行为!因为问题是要保卫国土,这毕竟是大革命的祖国!”
雅克停下脚步。他静静地望着卢韦尔。稍微地想了一下,他没那么惊讶了:他想到埃尔韦强烈地反对总罢工的想法,那是半个月前的法国代表大会上,瓦扬与若莱斯提交的讨论。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