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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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想成为一名“有才能的人”。只用记住一个事:方法。

  方法?关于有才能的人,我只接触过医师。所以我会觉得,一名有才能的人在事态发展面前,在客观事实和社会生活中突发情况的态度,应当与医生对待病人的态度如出一辙。最要紧是保持眼光的某种纯净性。医学方面,人们了解到的都是教科书上的知识,不足以处理每个特殊病情产生的新问题。所有的病情,就像是社会危机,都是首次见到的病状,原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也就没有相应的解决方法,所以需要创造出一个新的疗法。要做一名有才能的人,就需要具备这种创造力。

  九月八日,周日

  今早醒来时咳出了一块大概十厘米的脱落物,我命人将它带给巴多尔检查。

  翻看昨天写的日记,很诧异自己还能时不时地关心未来和后世。这只是让·保尔的原因吗?

  思考半天,我发觉自己的这种关心不受外力产生,虽然不常说但经常想到。我反而诧异自己努力思考,自省以后的成果。事实上,考虑未来对我来说是一个长时间的本能心理活动。真是奇怪!

  午饭前。

  想到一条曾让菲力普特别震撼的死囚新闻。(那是我们最早专业外的谈话,那时我刚到他那个科室。)当他被执行官抓着双手,跪在断头台上的铡刀旁边时,他奋力地跟检察官喊:“不要忘记我的信。”(当他在牢狱中听到自己的情人背叛他之后,就在死刑那天早晨向法官坦白了一件还未受到制裁的事,而且那个女人是这个事情的积极参与者。)

  我们不懂人都死了,还对尘世的这些事情牵萦于心!菲力普由此发现,大部分的人都不能真正达到非存在的境界。

  现在这个事情,不会再让我那么诧异了。

  九月九日

  嘴中漫出一股腥臭。干什么还继续这样呢?我一直都不相信杂酚油药剂可以有多大的作用,它让我想到牙医,顿时一点食欲都没有了。

  午后,户外。

  早上刚写下九月九日,突然想起今天是勒维尔战役满两年。

  晚上。

  一整夜我都在想勒维尔战役。

  天色近暗的时候我们到达村庄。救助站设在一个废墟村庄的小教堂的地下室。昨天,村子遭受了两百发重炮炸弹。夜里村中升起了几处照明弹。上校代行旅长职责,把指挥所设在一个仅有三面墙壁的建筑中。七五大炮被设在树林中不断轰炸。池塘四周的矮墙都被轰塌。由于那条红色压脚被弹片划破,于是我在第二天早上在这床被子旁受伤。破碎的瓦砾和干裂土地被辎重队轧成一条条沟壑。从教堂地下室破碎的玻璃窗看去,能看到村后的山顶。大量的病人满身泥土,跛着腿从山顶下来,每个人都带着温顺恍惚的神情。我看到山顶在熊熊烈火的天空映照出来,天空中可以看见山顶上四处支起的铁丝网和木柱,都向一个方向歪斜,好像是被狂风吹歪的。左面失去两翼的旧风车,就像是一件压碎的玩具。(我居然喜欢描绘这个景象的奇怪嗜好。这是什么原因?是怕忘记这一切吗?为谁写的?是为了让让·保尔了解,有一个早上他的昂图瓦纳伯伯去过勒维尔。)一到晚上小教堂的地下室便挤满了病人。四处都是低哼声,喊叫声。死人和还没运走的人都堆放在地下室的草堆上。祭祀台上放着一盏风灯,还有插着蜡烛的瓶子。屋顶来回摆动着奇怪的阴影。我似乎又看到了地下室用两个木桶支起的木板做成的桌子,上面放着衣服和被单,所有的东西尽在眼前,好像那时我努力观察,只是为了以后还能清楚地记得。当时我一旦开始工作,就会沉浸在里面,这是一种对工作的热忱和乐趣。我动作麻利,同时极大限度地控制自己。所有的感知能力似乎都惊醒了,意志力贯穿四肢,一直顺流达到指尖。但是四肢像是灌了铅一样愚钝让人无比苦恼。被追求的目的以及要做的工作一直支撑着。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看,全心全意投身工作。工作的时候条理分明,善于应变,不浪费丝毫时间地努力工作,每个行为都是必要的,为伤口消毒,适时缝合血管,将骨折的地方固定住。接着说:“下一位!”

  我似乎蒙眬间又一次看见了那个挡雨屋檐和车库,他们由巷子的另一头走来,将伤兵从担架上抬下放在那儿。我清楚地记得那条需要紧贴墙壁避开流弹的窄巷。子弹唰唰地从耳边飞过,打得泥土崩裂出声!矮个子指挥官一只胳膊吊着三角巾,眼神热烈地举起好的那一只手,直至太阳穴的位置,像赶苍蝇般用力挥动:“这里太多的苍蝇,太多。”(我突然想起那名满头白发的大胡子指挥官,他和我们一起在龙普雷莱科尔圣战地医院疗养,他神情阴霾,用巴黎郊区的方言让士兵从担架上下来:“下来,他们在喊您!”)

  我们一整晚都在工作,完全没有想到迂回运动。一早来了名通信员,通知我们村子的一边夜晚受到攻击,原本作为逃生的战壕变得艰险,到达唯一能行走的战壕需要冒着枪林弹雨,直直地走过广场。当时我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可能遇到的危险。当我突然倒下,然后看到红色压脚被后才意识到:“打穿了肺部。还好没有打到心脏。”

  (问题就在这里。要是那天我只是四肢受伤,也不会演变成如今这个地步。要是我的肺部没有受伤,就算我吸入了毒气也不会病变成这样。)

  九月十日

  昨天开始我就在回想战争。

  我想跟让·保尔说说伤寒病人的情况。所以我比一般的同事在第一线留的时间要长一些。一九一五年的冬季,我始终驻扎在北部第一线的孔皮埃涅队伍中。医疗队值班每半个月都会进行一次交流,每个人都要走六千米的路到一个收容所值班,那是一个仅有二十来张床铺的医疗站。有天夜里我过去值班的时候看到有十八名病人挤在地下室。病人们都发着高烧,有几人竟烧到了40℃!我借着亮光观察他们。这些人显然患了伤寒。但前线规定,不允许有伤寒病人。就算有病人,也不允许医治。当夜,我电话询问四条杠的医官,我报告说这里有十八名患者,好像得了严重的肠胃炎,和伤寒很相像(我还是小心地避开了使用伤寒二字)。我诚恳地拒绝继续在这个医疗站继续值班,我相信如果这些人不立即撤离,还留在地下室,一定会死在这里。次日一早,我便被派去见领导,乘车去师部。我和领导起了争执,最后终于获批可以将病人撤离。也正从这天开始,我服役的档案中有了一个“记录”,也就是这个原因,一直到我受伤离开,都从未晋升。

  晚上。

  我思考着与这里人的关系。这里鱼龙混杂,让我想到了在战场的时候,不对,没法比较。这里只有伙伴关系,没有别人。但在战场上,就算跟炊事员也都是兄弟。

  我想起那些我熟悉的人。忧郁地环顾四周。几乎全部的人都缺胳膊断腿,或是已经死去。卡利埃,布罗,朗贝尔,公正刚直的达兰,于亚尔,莱斯内,穆拉通,这些人现在在哪儿?索内呢?小诺普斯呢?剩下的那些人呢?他们当中有多少人可以在战争结束的时候平安回来?

  我感觉现在的战争和以往不同。达尼埃尔曾经在庄园跟我提过:“战争会让人与人之间建立起一种特殊的友谊。”(稍纵即逝的友谊,这是一个残忍的机遇!)但他说得没错:这是一种可怜、宽容,相互之间寻找温暖。在共同经受的厄运中,大家最终都是剩下最简单的反应。不论是不是军官,都在经受相同的屈辱,相同的厄运,相同的厌恶,相同的希望,踏着相同的泥土,经常看着相同的报纸,吃着相同的食物。因为战场上大家需要别人的关爱,于是相互帮助。所以耍花招,心肠狠毒的人要比别的地方少。在前线大家很少与人为敌,也没有嫉恨,不仇视愤怒。(甚至不憎恨敌方的德国兵,他们同样是荒诞行为的牺牲品。)

  还有一点:因为环境所迫,战争是一个让人沉思的时刻。不管是受过教育还是没有受过教育的人都会这样,大家都会在战争期间进行纯粹的思考。大体如此。是不是因为天天都濒临死亡,所以就连最不会冷静思考的人也要沉思?(比如说这个本子。)我每一次看到所在军营的战友,他们都在沉思,在内心寂寞地省察自己,这似乎成了战争期间的需要,然而,人人都在隐藏这一点。这是大家留给自己的一个角落。在这个被迫的非人格当中,思考是大家最终藏身的地方。

  对于那些大难不死的人,这样思考以后可能留不下重大结果。但总有种强烈的求生渴望,害怕没有任何价值的死亡,还是对豪迈雄壮的语言和英雄主义感到厌恶?也许相反,是对于战场上“道德”的留恋?

  九月十一日

  几天前的早晨我咳出了一个脱落物,经过细胞组织的检验以后,发现不是假膜,而是一部分黏膜。

  晚上。

  事实上,我不仅想过生,也想过死。我一直回想过去的事,就像是拾垃圾的翻垃圾桶一样。我用挂钩找到了一些渣滓,不断地观察,琢磨,持续思考着。

  一生中只有那么一点东西。(我并不是因为自己的生命短暂才这样说。任何的生命都是如此,这的确是真的!)平庸至极!只是漫漫黑夜中一瞬而过的光芒。能有几个人清楚他们反复强调的都是些陈词滥调呢?能有几个人感受得到这个话中的悲凉?

  总是无法摆脱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人生为的是什么?”我在回想过往的时候,总是会询问自己:“这为的是什么呢?”

  没有任何价值。人们很难接受这一点,自十八世纪以来,基督教义就深入每个人的心中。越深入思考,越观察身边的人和自己,就越会相信这个显而易见的道理:“这一点价值都没有。”无数的生命体出现在这片土地上,一阵混乱之后,便腐烂、消失,把自己的位置又交给另外的无数的生命体。也许第二天,他们就消失在这片土地上。他们短暂的生命一点价值都没有。生命除了在这短暂的生命中尽可能地减少不幸,其余一点价值都没有。

  领悟了这个道理之后,并不像大家原本想象的那样让人失望,让人消极。摆脱了所有的幻想,某些人愿意付出一切只为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有价值,就是通过这些幻想欺骗自己。扫除幻想以后,人们会奇妙地感到平和、力量和自由。如果大家擅长把握,就有可能使之成为让人奋发努力的意识。

  我突然想起二号楼下的游戏室,我每一个早晨从医院出来的时候都会经过这个游戏室。现在我看到里面爬来爬去、玩着积木的生病小孩。那些小孩大多身患不治之症,或是身体残缺。有的是在生病,也有的正在疗养。那里有发育迟钝的孩子,有半个白痴,还有一些聪明伶俐的孩子。那像一个社会缩影。是用望远镜大的一头看的人类。很多孩子只是随意翻动面前的积木,不断摆弄积木的各个面。还有一些伶俐的孩子,他们根据颜色的不同组合积木成为各种形状。有的孩子更有创造力,他们搭起了左右摇摆的建筑。有的时候,孩子专心致志,坚持不懈,具有创造力,雄心勃勃。当他给自己设定了一个困难目标以后,通过不懈努力,终于完成了一个大桥,一个方尖纪念碑,一个金字塔的搭建。等到游戏结束,所有的东西都会被摧毁。只留下一堆凌乱的积木放在麻油毡上,等着明天游戏时间的到来。

  总而言之,这就像一个人生缩影。我们所有人,除游戏以外没有其他的目标(不论为自己找多少理由),像是搭建在身边找到颜色各异的积木一样,依照自己的兴趣和各自的能力,将生活给予的条件组合。最有能力的就将他们的人生搭建成一个繁杂的建筑,一个完美的艺术作品。要努力成为这类人,让游戏变得更加有意思。

  每个人用自己的方式,利用偶然得到的条件,建立一座自己的方尖碑或金字塔真的那么重要吗?

  晚上。

  我的小东西,我很愧疚昨天晚上写了那些让你看完会反感的东西——“老人的看法”,你肯定会觉得那是将死之人的看法。你说得不错。我也不知道正确答案在哪儿。应该有一些不那么消极的答案回应你的必问的题目:“让人生和工作发挥最大能力,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为了你的曾经和往后,为了你的父亲和孩子,为了你自己是链条上的一个环节。为了保证世系延续,传达自己获得的,经过改进,完善,然后传达下去。

  也许我的出现就是为了这些吧?

  九月十二日,早上

  我向来是一名普通、而且能力一般的人,与生活对我的要求平衡。我没有过多才能:学习和记忆力普通,气质一般。其他的都是伪装。

  下午。

  强健和愉悦全是遮眼罩,只有病痛才让人明白。(生病后的痊愈,能让人更清楚地了解自身,了解其他人。)我愿意这样描述:“从未生过病的人一定是个笨蛋。”

  我向来是一个没有真正的文化的庸人。我是为了工作才学到了知识,这只适用工作。但受人敬重的人所学的知识不仅限于专业领域。成功的医生、哲学家、数学家、政治家,不只是一名医生或者学者之类的。他们的知识跨越其他领域,可以在各领域自由活动。

  晚上。

  关于我自己:

  我只是名挑选了一个最容易出成果职业的幸运儿。(这也说明我还有些能力。)可是这种能力相当普通,足够稳定地让我合理运用优势。

  我盲目高傲地过了一生。

  我以为我的成功都归功于我的大脑和意志力。是我创造了命运,所以是理所应当的。因为那些不如我的人评价我是上流人物,所以这就是事实。伪装。我都骗过了菲力普。

  那些幻想和想象都无法长久,看来是生活没有让我经受过太大的失望。

  原本我也只是名和大多数人一样的好医生。

  九月十三日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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