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今早咳出了粉红色的痰。十一点的时候躺在床上,等着约瑟夫上楼拔火罐。

  我的卧房就是一个狭小而且丑陋的地方,它的每一个细节我都了如指掌,甚至到了让人厌恶的地步。房间里每一个钉子,每一个钉眼,就连粉色墙壁上的每一处瑕疵我都看了无数遍!还有镜子上一直贴着的舞女照片!(要是有一天我叫人将它撕去,可能我还会觉得缺少些东西!)

  我躺在这张床上,度过一个又一个小时,一天又一天。我是多么活跃啊!

  我不只行动活跃,我还热衷,并且天真的崇敬行动。

  (要公正地对待原来的行为。我明白这是行动告诉我的。我经过亲身体验,通过行动塑造。就连这个地狱般的战争,我可以这样坚持下来,就是因为战争让我不停地行动。)

  午后。

  原本我应该好好地做一名外科医生,用外科医生的善于沉思的气质去工作,才能真正做好一个医生的本分。

  晚上。

  我又想到了原来的那些出色活动,特别严格。我现在可以分辨出当时有些做作的地方。(对自己的行为比对别人更加严苛,至少跟对别人是一样的。)

  对于别人夸赞的需求是我的一个缺点。(让·保尔,我向你承认这个弱点对我来说并不简单。)

  经过几百次的事实我发觉,我需要有其他人在场,他们要观察我,注意我,并且评论、赞赏我,我需要靠别人的认可来激发我的才华,让我更有勇气,更有力量,让我的意志力获得无法阻挡的冲动。(比如说攻击佩罗纳的时候,在蒙米拉伊战地医院,“燃烧树林”里的攻击,等等。或者说是当兵之前,我在医院独自面对病人的时候比与同事一起的时候,对病情判断更加准确,而且治疗更加果断。)

  今天我才发现,真正的意志力不仅表现在这里,意志力不需要观众。但我需要别人的关注来提升最大限度。如果我一个人待在鲁滨孙漂流的岛上,我会疯掉的。只有星期五[56]的出现,才能激发我的英勇行为。

  晚上。

  让·保尔,你需要锻炼你的意志力。只要你拥有意志力,你就无所不能。

  九月十四日

  病又发作了。不仅是难受,内胸骨也疼。难以言喻的肌肉收缩。不停地反胃呕吐。完全不能下床。

  戈瓦朗带给我的报纸上刊登瑞士方面,它对奥匈提出的和平条例和德国暗中进行的革命运动做出了评论。这都是因威尔逊发表的咨文引起,难道民主思想在这里取得了进展?

  美军向圣米耶尔方向进攻的信息被逐渐证实。圣米耶尔是通向圣米耶尔和梅兹的道路!我国军队挺进了自称无法跨越的兴登堡防线[57]。

  九月十六日

  今天没有吐,情况好多了。但两天没有吃东西,身体还是很衰弱。

  克列孟梭回应奥地利对于和平建议的语气让人厌恶,甚至比骑兵军官的泛日耳曼主义者语气更坏。最近连续取得军事胜利的成效马上表现出来了:一旦有一方认为占据了优势,他们会立刻将自己暗中打好的算盘表现出来,这都是帝国主义野心。只要协约国取得的胜利不仅是美军的,就需要威尔逊努力地与政客们交涉。原本协约国可以堂堂正正地暴露自己的目的,但怕最后得不到原本划分好的战利品,于是想通过假造声势获得更多的利益。戈瓦朗说:“这几次胜仗让协约国忘乎所以了。”

  九月十七日

  他们准备怎么做可以直接跟我说。支气管肺炎持续病发,一直都被他们看为肺部感染复发的症状。

  九月十八日

  巴多尔做了长时间身体检查以后,由赛格尔判断病情。心脏右部机能显然衰竭,呈现出青紫色,血压太低。

  几个星期之前,我就料想到现在的局面。还是那句老话:“肺部有问题,要保住心脏。”

  男看护有个特征:只要找他时,就永远看不到他的人。但烦他的时候,又在房间里赶也赶不走。

  十九日至二十日晚上。

  生生死死,来回不断发展,诸如此类。

  下午和伏瓦兹内一同研究香槟战线的战况地图。我忽然想起那片白茫茫的原野(沙隆东北处的一片平原),一九一七年六月我换了岗位在那休整,吃东西。整个的土地因为战火炸开,寸草不生。那是在春季,离前线不远,到处都恢复了种植。在我们休整地不远处,茫茫荒原中是一片绿洲样的土地。我过去以后发现那是一名德国人的坟墓。一座座坟墓像是与地表平行一般掩埋在杂草深处。坟墓上有很多茂密的燕麦、野花和蝴蝶。

  明明很平凡的事,现在想起来居然让我感到特别激动,一整夜想的都是那片盲目的自然,等等,但不知如何表达。

  九月二十日

  圣米耶尔、兴登堡、意大利、马其顿纷纷取得胜利。四处都是胜利。但是……

  但是我们以什么作为交换条件呢?

  不只是这样。从我军获得战况优势以后,我们便担忧地发现,协约国在新闻上的口气顿时变了。巴尔夫[58]、克列孟梭和兰辛[59]拒绝了奥地利的建议。这逼得比利时也拒绝了奥地利的建议!

  戈瓦朗来访。不,我不觉得战争会这么快就结束。要成立德意志共和国,让俄国这个泥人能占有一席之地,这可能需要很长的时间,几个月或者几年的时间。我们愈靠近成功,就愈难达到和平,长时间的和平。

  我和戈瓦朗激烈地争论关于进步的问题。他反问我:“难道您不相信会进步?”

  有,的确是有。但这么巨大的进步,应该是在几年以后的事情了,我不抱期望。

  九月二十一日

  下楼吃午餐。

  不论吕班、法贝尔、雷蒙的想法有多么不合拍,但他们都属于宗教主义分子。(伏瓦兹内评价少校时曾经说过:“我不敢相信上帝赐予了他脑子。如果说他只有一根脊椎,我一定深信不疑。”)

  给让·保尔:

  真理都是短暂的。

  (我还依稀记得,曾经大家都觉得防腐剂能解决所有问题“消灭细菌”。但大家发觉,防腐剂不仅能够杀死细菌,还会杀死活细胞。)

  探究,然后迟疑。对任何事都不能完全肯定。任何道路走到底都会变成死路。(这种情况在科学技术中很常见。我遇到过很多有相同能力,相同敏感程度的人,对真理也有相同的热情。研究相同的情况,诊断相同的临床症状,最后获得完全不一样或者是相反的总结。)

  趁着年轻,就要改掉对任何事都绝对肯定的毛病。

  九月二十二日

  胸侧异常疼痛,我一旦坐下来就没有力气再换位置。巴多尔跟我承诺乙胺苯甲酸药膏效果很好,但对我一点作用都没有。

  九月二十三日

  他们如今都不知道该向哪里扎针灸,我胸口满是针眼。

  九月二十五日

  昨天开始,我的体温又开始了大起伏升降。

  虽然想要到楼下去,但刚一准备下去就感到头晕眼花,只好回到床上。

  我闭上双眼,根本不想看到这个房间,看到那个粉红的墙壁。

  我想起了战前的年轻时代。我内心对未来生活的相信,是超越信心的,是我力量的真正源泉。我每一天,都被往日光芒变成的黑暗不断折磨。

  又感到恶心。巴多尔被楼下新来的三名病人忙得无暇分身。下午的时候马才上来看望了我两次。我真不喜欢他那种粗鲁的态度,我相信是他殖民老军人的态度和一身的臭汗让我恶心的。

  九月二十六日,星期四

  整个晚上都不舒服。听诊的时候发现了胸口捻发音的新病灶。

  晚上。

  打完针以后感觉好很多,但这又能持续多久呢?

  戈瓦朗来看望了我,但是他的来访让我感到厌烦。法美两国联手,英比两国联手展开攻势。巴尔干战线上,协约国同样赢得了胜利。保加利亚希望停战求和。戈瓦朗跟我说明:“若是保加利亚可以获得和平,那就说明战争即将结束:女人们一流羊水,那就要生孩子了。”

  德国人又开始内部矛盾争论。社会党人说明了参政的具体条件,首相也在演讲中隐隐透露出了全国普遍存在一种不满情绪。

  太有意思了。事态发展的速度快得让人担忧:土耳其被破坏,保加利亚和奥地利也想要求和。全国都被胜利笼罩着,像是深海漩涡一样的和平力量向前不断推进,让人眼花缭乱。那欧洲现在能不能建立真正和平了呢?

  格拉斯大酒店内,有个美国人用一千美元打赌战争一定会在圣诞前夕结束。

  那些能活到圣诞节的人该是多么美好啊!

  九月二十七日

  持续的窒息,导致我的身体越发虚弱,我自周一就无法发出声音。巴多尔带赛格尔上来,为我做了很长时间的检查。他今天没有那么冷漠,难道是担心我的病情?

  晚上。

  对我咳出的痰进行了检验。虽然打了有效血清,但由于出现肺炎双球菌,链球菌越发地多。

  明天早上要进行X光透视。

  九月二十八日

  显然,我全身都被感染了。巴多尔和马才一天探望了我无数次。在巴多尔决定X光透视后,开始对肺部的穿刺抽样。

  他在担忧什么?怕软组织脓肿吗?

  十月六日

  星期一。

  身体还是虚弱,没有精神,无法动笔写字。再拿起笔记本的时候感到特别的快乐,就连看到自己的房间和舞女照片的时候都觉得开心。

  我又逃脱了一次吗?

  十月七日

  我连续一个星期没有记录了。体力恢复了一些,也没有持续高温,白天体温正常,晚上的温度也在37.9℃到38℃之间。

  大家在以为我不行之后,惊奇地发现我又活了过来。

  我在三十日星期一的时候被送到格拉斯医疗所。赛格尔和巴多尔一直陪着我,由米卡尔下午为我开刀。虽然我的右肺脓肿严重,还好感染范围不广。在第五天我终于回到了穆斯吉埃。

  我也的确没有想到在上月二十九日肺部穿孔以后选择自杀。(这的确是真的。)

  十月八日,星期二

  感觉好多了。我原本该可惜他们把我抢救回来。但事实相反,我淡然愉悦地接受了这又一次的间隔。

  我好久没读报纸了,现在已经无法理解如今的战况。我还没听说德国的内阁已经辞职的事情。那边肯定发生了重要的事情。瑞士报纸刊登说最新任命的首相是马克斯·德·巴登[60],专门负责和平谈判。

  十月九日

  这不值得自豪,我回房之后才想起来,自己根本没有产生过自杀的念头。在我确诊有脓肿和做手术的日子里,我脑子里只想着要赶快顺利完成手术。

  但我一直悔恨将琥珀项链留在了格拉斯,这真没面子。我甚至想过,回来以后将项链交给巴多尔保管,让他答应我,将项链跟我一起埋葬!

  我不确定我会不会这样做。将死之人的想法总是很孩子气。小东西,当你发现我向诱惑屈服,不要过快指责我,不要鄙视昂图瓦纳伯伯。这条项链牵连着一段伤心的过往,但不管怎么样,这个伤心往事是我悲惨人生中最美妙的时刻。

  十月十日

  米卡尔又来问诊。

  十月十一日,星期五

  昨天消耗了太多精力去接受外科医生的问诊。他如实地告诉了我现在的情况:严重的脓肿,粘连,被强有力的纤维隔断。浓稠的脓液,有黏性,而且肺部积水眼中,检查细菌以后发现了链球菌。

  我这种病况一般情况下,产生概率很小,米卡尔特别有兴趣。一年里,在这里医疗的七十九名毒气病人中,只有七人有脓肿,这里面就有我。有四名做了手术成功切除,另外三名……

  复合性脓肿的病例是极少的,这种人无法做手术。七十九名中毒的病人中只有三名是复合性,而且他们最后都是治疗无效死亡。

  我算是幸运的。(不知不觉地写出了这句话。如果再想想,就不会写这个了。我既然写了,就不准备抹去。大概我还没有对生活完全淡然,无法将长时间的苦痛折磨称为“不走运”。)

  十月十二日

  昨天下午起来以后称体重,发现自己更加瘦弱了。自九月二十日以来已经瘦了四斤八两。

  心脏不断衰弱。每天服用两次洋地黄甙和茅膏菜。不停地出汗。感到难受,孱弱,不停地咳嗽,呼吸困难。这些病症同时发作。我会告诉问我情况的人:“还好。”

  十月十三日

  瑞士的报纸上刊登了德国新内阁向威尔逊进行的间接活动,希望能对一些合理细节进行会晤。他们公开要求停止战争。正因为德国首相前几日发表了诚恳的和平建议,于是这种新闻是可信的。德国昨天还是一副了不起的样子。

  希望协约国不要做得太过分!希望他们可以抵住愈来愈多的诱惑。现在四处洋溢着赛马获胜的骑师的骄傲!我很稳,但是吕梅尔自己却忘了这一点,他在春季考虑的都是特别糟糕的情况:如今他们以一个没有丝毫让步的胜利者角度来看,他应该不会这样想了。

  “愉悦”两字不断地出现在法国的报纸刊物上,让人看着难受。“终于结束了”,而非“愉悦”!我们怎么能这么快就忘记压抑欧洲的痛苦呢?显然,我们不能这样做,就连战争结束也不能阻止现在的痛苦环境,然后持续生活下去。

  十月十四日,晚上

  我又睡不着觉了,诧异地发现自己开始怀念当初因为犯病引起的半睡半醒。脑子空荡荡的,精神萎靡。又被“幽灵”纠缠。思绪的清醒让我感受到痛苦。

  我原本是希望这个记事本能为让·保尔提供材料,详细描绘出我的形象,但恐怕这个梦想无法完成了,我才开始记录,就已经无法集中精神,不能坚持下去,不能工作。

  可是这又怎么样呢?我对于一切已经变得默然,并且这种默然在不断蔓延。

  十月十五日

  全国都是大反攻的喜讯。各条战线同时获得胜利。听说只要与和平有关,联合指挥部就会铆足力气,在最后时刻好好享受。谁落后谁倒霉。

  今天感觉好很多,也愿意多写些东西。

  伏瓦兹内来看望了我。他的脸像比萨似的,很平,两眼间距很开,眼眶很浅,眼皮厚实,而且有一定的弧度,就像是木兰花或者山茶花的花瓣,大嘴巴,厚嘴唇,动作迟缓。脸上满是智慧,有一种远东式的宿命安详,看起来很舒服。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