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美好的季节(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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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雪尔的声音都变了,随后她又沉默了,过了好长时间,她又开口了:
“啊!在希尔什看来,一个人的生命真的没什么大不了。他非常喜欢那个小家伙,可是他却无动于衷。他就是这样的人,就算出了那样的事,他还是许诺,谁捡到我的白鹭,他就把闹钟奖励给谁。说实话,我非常不愿意这么做。可是他不许我说话。你知道,我只能服从他。后来,那只白鹭终于到了我这里。是一个搬运工捡到的,他比那个小家伙幸运,顺利地到达了对岸。”拉雪尔露出微笑,“这只白鹭我一直都保存得很好。那年冬天,我将羽毛插在了一顶灰色尖顶小圆帽上,用它代表爱。”
昂图瓦纳静默地听着,一言不发。
“啊,你没去过那儿,实在太可惜了!”她大声说,突然从他身边走开了。
可是她马上就后悔了,连忙靠近他,亲昵地挽着他的手臂。
“请不要介意,我的小猫咪。今晚这样的情形,我想我会生病的。我现在肯定有点发烧了,唉……你瞧,法国简直会把人闷死。只有到了那边,才算是真正的生活!你得知道,身处黑人当中,有多么自由!可是在这儿,人们无法想象那是怎样一种自由!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你都不用在意别人会对你议论纷纷!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你能理解吗?你有绝对的权利自我主宰。面对那些黑人,就像面对自己的狗一样,你是完全自由的。与此同时,在你周围生活的人都是些懂分寸、识大体、有意思的人,你简直无法想象。年轻人那快活的脸围绕着你,你能在他们那热情的目光中捕捉到最细微的愿望。我想起来了……这样你会觉得厌烦吗,我的小猫咪?我想起来了,那天傍晚天快黑了,当时我们在内地的一个地方露营,那里有一处泉水,当地的妇女们都去那里取水。希尔什同一个部落酋长正在那泉水边谈话。就在那个时候,两个十分诱人的姑娘走了过来,两人手里扛着一只大羊皮袋。酋长告诉我们,那是他的女儿,别人不会来这里。然后老头子就明白了。就在那天晚上,我和希尔什躺在帐篷里,忽然毫无声息席子就被掀开了,那两个小姑娘朝我们微笑……我跟你说过了,那是最细微的愿望……”她沉默了片刻,走了几步后继续说道,“啊,我还能记得这些,我还能跟某个人谈论这些,我感到痛快极了……我还记得在罗梅的事。那时候正巧也是在电影院,因为在那里,每天晚上人们都会去看电影。那是一个咖啡店的平台,四周被灯照得亮如白昼,售票处被栏杆围着。当所有的灯都熄灭后,电影开始了。观众喝着冷饮。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所有的殖民军统一穿着白色的制服,坐在那里,银幕上的光照到他们身上。身后是繁星闪烁的夜空,深蓝的夜空下站满了本地人,那些年轻的小伙子和姑娘被黑暗笼罩着,你几乎看不出他们的脸,只能看到闪闪发亮的眼睛,就像猫的眼睛一样,漂亮极了!……假如你一动不动地盯着其中一张光滑的脸看,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和他们的目光相遇……只要这样就够了。过几分钟后,你起身离开,甚至都不用转身。你回到你的旅店,旅店的大门会特意为你敞开。当时我就住在二楼。我刚刚把衣服脱掉,就听到有人在轻轻地敲百叶窗。我关了灯,将窗户打开,就是他!他爬上了墙,像只壁虎一样灵活。他一声不吭,解开裹腰布,任由它顺着他那矮小的身体滑落下来。我至今都还记得,他那湿润的嘴唇,凉丝丝的。”
“噢,天哪,”昂图瓦纳不由自主地说道,“你跟一个黑人……而且事前还没经过检查……”
“啊!你简直想象不出他们有着怎样的皮肤!”拉雪尔继续说,“那皮肤就像果皮一样细腻顺滑!像你们这些人,根本就不会知道那会有多舒服!那干燥滑腻的皮肤就像绸缎一样,仿佛涂过了滑石粉,浑身没有一点瑕疵,也没有一点疙瘩,没有湿答答的汗水,只有温热,不过那温热是皮肤下面的,那感觉就像隔着一层细纱去抚摸发烫的身体一样,你能想象得出来吗?啊,就像鸟儿丰满的羽毛下面温热的躯体!……如果你在白天去看这皮肤,你会在他们的肩部还有臀部发现亮光,仿佛金色的绸缎上闪着幽幽的蓝光。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解释,那亮光仿佛触摸不到的钢粉,又像闪烁不灭的月光……啊,还有他们的眼光!你看到他们眼光中的安抚了吗?他们的眼白就像焦糖一样,他们的眸子在眼眶里灵活地转来转去……还有……啊,我该怎么向你说明白呢?在那里,爱情是静悄悄的行动。当然,这爱情同我们的爱情是不一样的。在那里,爱情是神圣且自然的,非常自然,没有一丝一毫别的意思掺杂其中。在我们这里,寻欢作乐大多数时候都是悄悄进行的。可是在那里,这就像生活一样,是合理合法的,就像生活和爱情一样自然神圣。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我的小猫咪?……希尔什经常这么说:‘在欧洲,你只能得到你理应得到的东西。可是在那里,那才是我们这样的自由人的国度!’啊,他是那么爱黑人!”拉雪尔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知道我第一次是怎样感觉到他是爱黑人的吗?我是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了?当时我们在波尔多的一个饭店里吃饭。我们面对面坐着交谈。突然,我发现他的目光朝我的身后定住了,好一会儿都没挪动,而且,那目光……那目光非常锐利!我禁不住突然转身,在我的身后有个餐具橱柜,一个大概十五岁的小黑人捧着一盆子橘子站在橱柜旁边,那小家伙就像一个王子!”拉雪尔的嗓音有些模糊不清,随即又补了一句,“也许就是从那天开始,我才有了想要去非洲的愿望……”
两个人又沉默了,走了几步,拉雪尔突然说道:
“我有一个愿望,我希望在我变成老太婆的时候,我能有一栋大房子……噢,没什么奇怪的。有这么多类型的房子,我肯定要有一栋最好的房子,要让我在那群老人当中显得年轻些……我要让那些年轻人都围绕着我,我要那些年轻自由的、追求享乐的漂亮身体都围绕着我……你不能理解吗,我的小猫咪?”
他们俩走进了帕克梅尔餐馆,昂图瓦纳一直默不作声。他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拉雪尔那些离奇的经历总是让他惊讶,简直目瞪口呆。在他看来,在法兰西的这片土地上,他是资产阶级,他的工作也好,他的雄心也好,还有他已经安排好了的前途,所有这一切都和她迥然相异!他看到自己被无形的锁链束缚住,可是他从没想过也从不愿意去打破这些锁链。拉雪尔爱的一切他都不爱,这一切同他简直格格不入、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愤怒的看家大犬,对那些在自己住宅附近徘徊的、可能会威胁到住宅安全的人他都仇视警惕。
酒吧大门紧闭,仿佛已经睡去,可是鲜红的窗帘后面透出绯红的条纹,显示酒吧里依然热闹非凡。旋转门吱呀作响,一阵阵风将酒吧里的闷热、香烟的气息还有酒精的怪味吹到了空中。
里面熙熙攘攘,大家正在跳舞。
拉雪尔在大厅靠近门口的地方找到了一张没人坐的桌子,点了一杯加冰的绿色查尔特勒酒之后,她脱下披风坐了下来。服务生端来了酒,拉雪尔坐在桌边,手撑在桌子上,一动不动,眼睛低垂不知道在看什么,嘴里吸着两根麦秆。
“你有些烦闷吗?”昂图瓦纳轻声询问道。
拉雪尔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嘴里还在吸着酒,朝他微笑,尽量显出一副快乐的样子。
在他们俩的旁边坐着一个日本人,长着一张娃娃脸,牙齿细小发黄,他正文静地抚摸着身边的褐发女人,可是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那女人有着拳击手一样的手臂,正搁在桌子上。
“你要不要酒?我要一杯查尔特勒酒,跟这一样的酒再给我来一杯。”拉雪尔扬了扬手里的空酒杯说道。
昂图瓦纳忽然感到有人将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肩膀上。
“我一直在犹豫,不敢确认是您,”对方友好地说道,“您把胡子剃掉了?”
站在他们面前的正是达尼埃尔。他弯着腰,显出腰肢的柔软,鹅蛋形的脸被灯光照亮了,他手里还拿着一把扇子,上面印着某个广告。他时而将扇子弯成弓形,然后又像弹簧一样将它放开。他朝他微笑,那得意扬扬的表情使人不禁联想起年轻的大卫在试弹投石器[34]。
昂图瓦纳向他介绍拉雪尔,他想起了达尼埃尔曾对他说的那句话:“我也会像你一样做——你这个骗子!”可是这一次他一点都不感到难堪。达尼埃尔弯下腰亲吻拉雪尔的手,昂图瓦纳有些愉快地发现,达尼埃尔的目光在拉雪尔的脸上、手臂上,还有桃红色丝质胸衣上、白皙的脖颈不停地游走。
达尼埃尔看了一眼昂图瓦纳,又微笑着看了一眼年轻的女人,仿佛赞美她就等同于赞美昂图瓦纳的作品似的。
“不错,”达尼埃尔说,“您看上去好多了。”
“只要还活着,人总是会变得更好的。”昂图瓦纳说话的口吻就像一个幽默风趣的医科学生,“假如您能像我一样习惯于摆弄尸体就好了!过两天……”
拉雪尔用手指敲了敲桌子,打断了昂图瓦纳的话。她总是记不起他是个医生。她转身注视着他,自言自语道:
“我亲爱的医生!”
她想起了那天晚上在阴森森的灯光下的那张脸,难道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孔和那天晚上的脸是一样的吗?难道她永远都不可能接近那张英气勃勃、冷峻俊美的脸吗?特别是现在,她看着这张脸,再熟悉不过了。她看着这张脸上的突出部分和平坦部分,她观察着他极为细微的表情,她还看到他把胡子刮了之后,脸颊有些不平坦,皮肤也有些松弛了,面部的柔和使得他的下颚看上去没那么粗大了。他的这个特征,她再熟悉不过了。多少夜晚,她像盲人一样被他的手臂紧紧地抱住,脸压在他方形的腮边,还有那有些突出的下巴。他的下巴非常平滑,她曾非常惊讶地说道:“你的下巴简直像蛇嘴!”当他将胡子剃掉后,她最看不明白的就是这张嘴。他的嘴长且弯曲,灵活极了,可是时常会一动不动,连嘴角都不扬一下,也没有下垂。他的嘴唇紧抿,像极了古代的雕塑,显示出他的无情和坚定。“这意志多么坚强啊!”拉雪尔心中想着。她低垂着脑袋,狡猾地转动着眼珠,眼光从眼角射出,又从睫毛上快速地一闪,那目光就像金子的闪光。
昂图瓦纳任由拉雪尔打量他,如同一个被人深爱的男人,露出幸福的微笑。自从他把胡子刮了之后,他重新认识了自己,也不在乎她犀利的目光。慢慢地,他在自己的身上找到了新的特长,即不断地让她高兴的特长。同拉雪尔相识的几个星期,他觉得自己彻底改变了。他觉得在认识拉雪尔之前,他生活中的所有事情都消失在了黑暗之中,它们都是以前发生的。除此以外他无法确定更多的东西。什么以前?在他改变以前。他在精神上已经完全改变了,变得更加温顺、更加成熟、更加年轻了。他总是喜欢重复,自己变得更加强壮有力了,事实上这不可能。或许他只是不再像以前那样犹豫,能够更加迅速地投入到行动当中,并且游刃有余,冲动时的他更加真实、更加感人。这种效果他也在自己的工作中发现了,工作进程一开始被打断,随后又突然继续进行下去,他的生活重新被工作填满了,仿佛一条波浪滔天、水流四溢的河流。
“请别太在意我外表的改变,”昂图瓦纳一边说话一边递给达尼埃尔一把椅子,“我们刚刚在电影院看了场电影,是一部介绍非洲的电影,您听说过吗?”
“您去过欧洲以外的地方吗?”拉雪尔问。
她响亮的嗓音让达尼埃尔吃惊不已。
“没去过,太太。”
“那么,”她举起查尔特勒酒,大口地咽了下去,“您真应该去看看那影片。其中有一个镜头拍的是落日下的一群纤夫,我说得对吗,昂图瓦纳?妇女们正在往下卸独木舟,小孩儿们都在沙地上嬉戏。”“我肯定会去看看的。”达尼埃尔看着拉雪尔说道,过了一会儿,他又问她,“您跟阿妮塔熟悉吗?”
她摇摇头。
“她是一个美国黑种女人,常来这间酒吧。瞧,您从这儿就能看到她,就是那个站在玛丽-约瑟夫身后的白衣女人,身材高大,浑身戴满了珠宝。”
拉雪尔站了起来,越过一对对舞伴,看到了一个女人的侧影,淡黄的皮肤,戴着一顶巨大的帽子,脸陷入阴影之中。
“那不是黑种女人,”拉雪尔说道,毫不掩饰心中的失望,“她是克里奥尔人。”
达尼埃尔微微一笑,若有所思地问道:
“抱歉,太太。”随后对着昂图瓦纳问道,“您经常到这儿来吗?”
昂图瓦纳准备回答是的,可是一旁的拉雪尔阻止了他。
“几乎从不来这里。”昂图瓦纳回答道。
拉雪尔开始留意观察阿妮塔,看到她开始同玛丽-约瑟夫跳舞。这个美丽的女人身体非常柔软,穿了一件十分合身的裙子,白色的绸缎像羽毛一样发出亮闪闪的光泽,她的腿在这螺钿般的闪光中显得更加修长,每一个动作都显得那么优美。
“您是明天回别墅区吗?”昂图瓦纳问。
“不,我今天晚上就要赶回去。”达尼埃尔说。他想说说雅克,可是他刚一站起来就看到一个西班牙的年轻女人,穿了一件硫黄色的披肩,仿佛在寻找什么人。“不好意思。”达尼埃尔说着就立刻离开了。他走近那个年轻女人,手臂轻巧地伸进她的披肩里,拉着她跳起了波士顿舞,慢慢地朝着乐队的方向走过去。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