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美好的季节(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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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是一部场面非常豪华的大影片,大概不会很好看。”
“那部非洲影片呢?”
“排在最后了。”
“那好吧。”拉雪尔的长发披散在昂图瓦纳的肩上,发丝间的芳香沁人心脾,“假如有好看的影片你就叫我一声。你这样会累吗?我的小猫咪,我舒服极了!”
拉雪尔的嘴唇翕动着,昂图瓦纳禁不住将嘴唇贴上了她温润的双唇,亲吻着。
“可以继续说说祖科吗?”昂图瓦纳又问道。
拉雪尔听到他的问话并没有微笑,昂图瓦纳有些意外。
“直到现在我都没明白,当初的我是怎么忍受那一切的。你无法想象他是如何对待我的!他就是个车夫!他以前在奥兰省是赶骡子车的。我的朋友们都不明白我怎么会跟那样的人待在一起,她们不停地抱怨我。其实,我自己也不明白。不是有人喜欢这么说吗?总有些女人喜欢被打……”拉雪尔停顿了一会儿,又继续说道,“可是这么说并不对,我相信,我只是非常害怕又变成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今晚的拉雪尔说话时透着一股忧伤,昂图瓦纳记忆中的拉雪尔从没有过这种声调。昂图瓦纳伸出手臂将这个年轻的女人紧紧地搂在怀里,仿佛想要保护她。随后他松开了怀抱。他知道自己对弱者很容易激起同情之心,当然,他对此非常自豪。这也许就是为什么他会那么关爱弟弟。在他遇到拉雪尔之前,他甚至时常怀疑,自己爱别人的唯一方式是不是就是这种同情。
“后来又发生什么事了?”昂图瓦纳继续问道。
“后来他就离开了我,这一点毫无疑问。”拉雪尔说话时脸上没有一丝凄苦的神情。
休息了一会儿,似乎想要打破此刻的沉默无言,拉雪尔又继续低声补上一句:
“我已经怀孕了。”
拉雪尔的话把昂图瓦纳吓了一跳。她怀孕了?完全不可能,他可是一名医生,怎么会没发现一丝异常?这不可能!
昂图瓦纳的眼中有一丝不悦,又有一丝不在意。这时,大厅里正在放映时事片:
《先进的科学技术》,
法利埃尔[33]先生与德国军事人员进行会话。
情报事业未来的发展,
拉唐的单翼机安全着陆,将宝贵的数据带给了总司令,
共和国总统亲自接见勇敢的飞行员。
“当然,他抛弃我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个。”拉雪尔对之前的说法进行修改,“假如我能继续将他的欠债偿还清楚的话……”
昂图瓦纳忽然想起来了,他曾在拉雪尔的家里看到过一张婴儿的照片,当时她从他手里将那张照片抢了过去,她曾说过:“她是我女儿,可是已经死了。”
拉雪尔坦白地告诉了他这一切,昂图瓦纳非常吃惊,随即便感到非常难受,他认为自己的职业意识被人极大地侮辱了。
“你说的都是真的?”昂图瓦纳问道,“你真的曾生过一个孩子?”
可他马上便非常谨慎地微笑着说道,“我早就怀疑这一点了。”
“不过谁都没有发现!我演过戏,很小心地掩饰着!”
“不过我可是个医生!”昂图瓦纳耸耸肩膀,反驳道。
拉雪尔微笑地看着昂图瓦纳,他的精明让她不禁有些得意。好一会儿她都没再说话,依旧是那副慵懒的姿势:
“你瞧,我时常会想起那段日子,我的小猫咪,我想着,那段时光该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了。那是一段值得我骄傲的时光。可是我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我不得不向歌剧院请求离开。你猜我去了哪儿?我去了诺曼底的一个小村庄,在那里有一个我熟识的老用人,我和我的兄弟曾经是她带大的。她曾经把我们照顾得非常好。在那儿我一辈子都会过得很好,而且我本来就应该那么过一辈子。可是你知道的,只要有一天你上台演戏了……当然,我相信自己那么做是对的。我把孩子交给别人收养,这一点我倒是不担心。可是八个月之后,我也病倒了。”拉雪尔停了一会儿,叹口气继续说道,“我的身体在生孩子的时候就坏了,没办法,我只好放弃了歌剧院,那时候我一无所有了。我重新变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昂图瓦纳低头看着她。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没流一滴眼泪,只是呆呆地看着包厢顶上的天花板。但过了一会儿,眼泪就弥漫了她的双眼。他知道她很激动,他尊重她,并没有去亲吻她。他慢慢地回味着刚才她讲的故事。自从认识拉雪尔以后,昂图瓦纳每天都有一个非常明确的目标,他希望能借此大概地了解她的人生。可是往往第二天的时候,拉雪尔简单的一句心里话,一段往事,甚至一个微不足道的暗示就让他出乎意料地看得更远,面对拉雪尔的人生,他仿佛看不到边际。
拉雪尔直起身体,抬起手臂准备将凌乱的头花整理一下。可是她的手臂抬在半空中就停止了,指着大厅的银幕。
“噢,快看!”拉雪尔大声说道。眼泪迷糊了她的双眼,她不由自主地盯着银幕上的一个骑马奔逃的少女。那少女的身后有三十多个骑马的印第安人在追赶,就像猎犬追逐猎物一般。少女骑马爬上了高高的悬崖,悬崖顶上是她美丽的侧影。忽然,她毫不犹豫地骑马跳进了悬崖下的激流。身后的三十多个骑马的印第安人依然紧追不舍,也踏入了滔滔巨浪之中。少女终于奔上了河对岸,骑马继续狂奔。可是无济于事,身后追赶她的印第安人眼看着就要追上她了,紧紧地跟在后面。印第安人的套索已经开始在她头顶呼啸盘旋,差一点就要套住那个少女了。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少女来到了一座铁桥旁,桥下的列车像龙卷风一般飞驰而过。一瞬间,少女已经跳下马,翻过栏杆,向空中扑了过去。
大厅里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少女马上又出现在了银幕上,她正站在一节车厢的顶上,被列车载着飞驰,少女的短发在空中飞舞,短裙在风中飞扬,她双手叉腰看着那些印第安人,看他们举着马枪瞄准自己,却无济于事。
“亲爱的,你看到了吗?”拉雪尔高兴地喊道,兴奋使得她的身体都有些哆嗦了,“我最喜欢这个了!”
昂图瓦纳一把将拉雪尔重新拉回来,将她放在膝盖上,像抱着孩子一样抱着拉雪尔。本来,他打算说些什么安慰她,好让她能忘掉在他们俩认识之前的所有事情,可是他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用手把玩着拉雪尔的项链,那些如蜜糖似的珠子和浅灰色的琥珀珠子间隔着,握在手里时还会有微微的热感,那浓郁的香气在手心里凝结,过两天你会发现那些香气还在手心里久久没有散去。他解开她的衣扣,将脸贴在她的胸脯上。
“进来!”拉雪尔对门外的人说道。
进来一个女服务员,发现自己进错了包厢后连忙把门关上,出门时她还有时间好奇地瞄了一眼拉雪尔,昂图瓦纳怀里搂着的这个半裸的女人。他试图挣开她,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拉雪尔看着昂图瓦纳大声地笑了起来。
“你可真笨!说不定她正等着你呢……她可真可爱!”
拉雪尔的这几句话让昂图瓦纳非常吃惊,忍不住想要看看拉雪尔的脸,可是她已经转身,将脑袋埋在他的肩头。他听着她微弱的咕噜的笑声,那谜一般的声音让他心里非常不舒服。
在拉雪尔的身上,昂图瓦纳总能发现一些令人捉摸不透的东西,这些东西就像一个深渊,吸引着他,等着他跌落进去。很多时候他都困惑不已,充满好奇,甚至还有点被侮辱的感觉,这使得他心中的感情更加复杂了。至今为止,他作为医生,一直都是他用一种怀疑的微笑和一种预设的暗示使得别人感到惊讶不已。可是自从认识了拉雪尔以后,他感觉这种角色就颠倒过来了,反倒是他显得无比幼稚,在这些方面他对拉雪尔没有一点把握,常常不打自招。有一次,他想要报复一下,便将医院里的事和值班室里的事夹杂起来,编了一个颇为激动人心的故事,说给拉雪尔听,可是他才刚说了个开端,拉雪尔就打断了他,亲昵地笑着说:
“好啦好啦,这种事还用对我说吗?难道你原来的模样我就不喜欢了吗?”他觉得尴尬极了,脸涨得通红,不再继续编故事了。
中场休息时,昂图瓦纳和拉雪尔谁都没想到去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
非洲的影片马上就要开映了,大厅又暗了下来,乐队也开始演奏黑人音乐了。
拉雪尔起身走开,来到包厢的边上,一个人坐定了。
“希望这是一部成功的影片。”拉雪尔自言自语道。
银幕上闪现着一个又一个景色。粗壮的藤蔓缠绕着参天大树,遒劲的树根弯弯曲曲拱出地面,一条河流从树下流过,水面没有一丝涟漪。一只河马潜在水里,只露出脑袋,仿佛溺水而亡的尸体。小猴子浑身长满黑毛,下巴上却有一撮白胡子,它们如同老练的水手一般在沙地上嬉戏游玩。随后出现了一个村庄,周围是渺无人烟的空旷大地,烈日将土地晒得龟裂。更远处是一片小茅屋,周围是一圈矮栅栏,几个富尔贝“姑娘”正在院子里劳作。她们的上身一丝不挂,只在臀部缠着一圈裹腰布,可以看到鼓鼓囊囊的臀肌。姑娘们正在高高的木臼里舂粮食。一群黑乎乎的小孩儿围绕在四周,躺在尘埃里打滚。院子中还有一些妇女,她们有的挎着篮子,有的盘着腿席地而坐,勤劳地纺纱。她们左手拿着纺纱杆,右手拿着陀螺般的梭子,不停地转动一个小木斗,梭子便将棉花盘绕了起来。
拉雪尔跷着二郎腿,一只手放在腿上,一只手托着下巴,脑袋向前倾,专心致志地望着银幕,轻微的呼吸声传进昂图瓦纳的耳朵里。不时地,她还会晃动一下脑袋,对他轻唤:“快看啊,我的小猫咪,你快看……”
影片的最后是一段坦坦舞,黄昏中,一群黑人在棉榈树围绕的广场上跳着这野蛮的舞蹈。他们脸上都戴着面具,无比欢乐地围绕着中间的两个黑人跳着。那两个黑人长得相当俊美,醉醺醺地互相追逐,汗水在身上闪着晶莹的光。他们时而相撞,时而分开,时而凶狠地扑打,时而追逐抚摸对方。好斗淫邪且节奏感强的音乐淹没了他们,因为他们轮流模仿激烈的战斗和肉欲的爱情。那些在旁边观看的黑人时而沉默不语,时而快乐得手舞足蹈。渐渐地,围绕着这两个疯狂的人的圈子越来越小了,人们更加快速地鼓掌,那两个人也更加疯狂了。最后,电影院乐队的演奏停止了。后台响起了非常有节奏的鼓掌声。这掌声使得生活被衬托得更加令人神魂颠倒,也把那份几乎令人厌烦的紧张的快感传染给了每一个人,所有人的脸都因为这狂热而扭曲了。
电影结束了。
观众慢慢地退出大厅,女服务员走到空椅子前,将绒布重新铺平。拉雪尔神情有些沮丧,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句话都不说,仿佛不知道要不要起身离开。昂图瓦纳走到她的身边,将披风递给她。她起身接过披风,将嘴唇凑向他。他们是最后离开的,一路上两人都沉默不语。他拥着她出了电影院,在电影院前站定,街上的新鲜空气鼓动着人们的胸腔,人流从各个娱乐场所涌出来,将他们二人包围,夜晚的巴黎灯火闪耀,透着一股温馨,风中还能看到几片树叶在飘舞。他拉着她的手臂,凑到她的耳边,轻声细语:“亲爱的,我们现在就回家吗,说话呀?”她嚷道:
“噢,不,现在还早,我们再去其他地方逛逛,我想喝点东西。”拉雪尔又看到了柱廊下的橱窗,那里贴着那群黑人青年的海报,她便兜回去又看了一眼。“天哪,”她说,“这可太奇怪了,简直像极了,他看上去真像那个家伙,我们曾一起沿着卡萨芒斯河顺流而下。他是沃洛夫人,叫马马杜·第昂。”
“你还想去哪儿逛逛?”他问她,并没有一丝不满。
“哪儿都行。要不我们去布里塔尼克?不,我们去帕克梅尔餐厅吧,你想跟我一起去吗?我们可以走过去。没错。到帕克梅尔餐厅喝杯冰镇的查尔特勒溜,然后我们就可以回家了。”她紧紧地依偎着他,十分随意,像个温顺的小鸟。
“看了今天晚上的电影,我忽然想起了那个身材矮小的马马杜,”她又说,“你应该还记得吧,我给你看过一张照片,照片上就有这只两头尖尖的小船,当时希尔什就坐在那只小船的后面。你还说过他那个样子简直像个戴着殖民军偷窥的菩萨,你还记得吗?当时他就靠着一个小孩儿,那孩子缠着白色的裹腰布,身体黝黑。你记起来了吗?就是那个孩子,他就是马马杜。”
“对你来说,无论谁都值得记住,不是吗?”他这么说道,想要取悦她。
好半天她都没说话,禁不住颤抖起来。
“那个可怜的小家伙,没过几天,我们就亲眼看着他被吞了。当时他在洗澡。不,应该说是希尔什……希尔什打赌,说马马杜不可能一只手游到河对岸,把我刚打到的一只白鹭捡回来。我后悔极了,真不该打下那只白鹭!小家伙非要试一试,我们看到他跳下河往对岸游去……突然,啊,你想象不出那场景有多可怕!仅仅几秒钟,我们看到他跳出了水面,可是身体的下半部分被咬住了……可怜的家伙不住地呼喊!可是希尔什却……简直让人不敢相信!他立刻就明白了,那孩子马上要完蛋了,还会遭受可怕的痛苦。可是他只是耸耸肩。咔嚓!我看到那孩子的脑袋像个葫芦似的裂开了。唉,也许这样还要好些,不是吗?可是我却觉得眩晕,要昏倒了。”
拉雪尔没再说话,只是把整个身体都依靠在昂图瓦纳的身上,手脚酥软无力。
“第二天,我想到那里去拍一张照片。水面非常平静,你根本就不会想到……”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