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一九一四年夏天(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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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们两个人堵住了狭窄的通道,匆匆走过的旅客,都在抱怨着,在两个人之间穿过,不时地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着这两个人。贞妮想,即使是向他让步,也不愿意像这样拖延时间……可是,他却能忍受她。贞妮想,即使是想争论一番,也不应该在这,在众目睽睽之下和他争执!她突然转过身去,走上了刚才那条楼梯,快步地跑了上去。
雅克也跟着她走了上去。
两个人很快走出了车站。
雅克心里盘算着:“不管她是上了一辆出租车还是上了电车,我都要跟着她。”
广场的灯光很亮。贞妮大胆地冲进车流中。雅克也跟着冲了进去。他刚躲过一辆公共汽车,就听到了司机的咒骂声。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前面逃开的背影,连危险都顾不上了。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自信。
她终于走到了人行道上,回过头来一看,他就在离她只有几米的地方。她想到自己是摆脱不了了,她已经下定决心。现在,她甚至希望能够将心里的不满和鄙视统统说出来,就在今天做一个了结。但是,在哪呢?反正是不能在这么多的人面前……
她对这一块不熟。在左边,有一条林荫大道,里面的人很多。她想都没想,就向着那个方向走去。
“她要去哪?”雅克心里想着,“真好笑……”
他心里的感情已经发生了变化,刚才的盲目冲动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惶惑和怜悯。
突然,她变得犹豫了。在她的左边是一条下场的通道,没有人,只有大楼的阴影覆盖在上面。她没有思考,毅然地走了进去。
他想要干什么?她感觉到他快要接近了。他想要说话……贞妮竖起了耳朵,神经绷得很紧,做好了准备,只要他一说话,就转过身,尽情发泄出来她心中的怒气。
“贞妮……请您原谅我……”
她没有想到他会说这句话!……他的声音谦逊又很醉人……她觉着自己就要窒息了。
她努力站住了脚,用手扶住墙,保持身体的平衡。她没有动,屏住呼吸,两眼紧闭着。
雅克也没有继续向前走,只是摘下了帽子。
“如果您叫我走的话……我马上就走,我保证不多说一句话。我向您保证……”
她虽然听到了雅克说的话,但是过了好大一会儿,她才明白过来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您想让我走吗?”他又小声地问道。
她心里想的是:“不!”但是,要是真的说出来,她还是没有勇气。
他没等她回答,便又小声地重复了几次:“贞妮……”
他的声音是那样温柔,是那样充满温情和怜悯,就像是最温存的真情流露。
她没有听错。在昏暗中,她偷偷地看了看那张脸,脸上满满的都是不安和坚决,一种幸福的感觉哽住了她的喉咙。
雅克又问道:
“您真的要我走吗?”
然而这次说话的声音却与上次完全不同,现在他很有把握,他知道贞妮是不会不听他说话,不会让他走的。
她耸了耸肩,脸上露出的冷漠和轻蔑只是出于本能,只有这样,才能让她的骄傲再保持一会儿。
“贞妮,您听我说……我必须要说明白……我请求您让我说完……然后我就会走……我们去教堂旁边的街心花园吧……在那里我们可以坐着说话……好吗?”
她感觉到雅克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这种目光比他刚才的声音更让她感到紧张。看来,他决定要把自己的秘密全都说出来!
她好像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只是挺起了身子,好像是迫不得已才行动起来似的,她的身体很僵硬地离开了依靠的墙壁,挺起胸,眼睛盯着前方,就像梦游似的向前走去。
他默默地跟在贞妮的身旁略微向后点。贞妮走过的地方,不时散发出阵阵幽香,还夹杂着夜晚的温热气息,雅克稍微地能闻得到。雅克贪婪地闻着,激动的同时还有一些愧疚,泪水盈满了眼眶。
只是在今天晚上,雅克才愿意承认,当贞妮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才肯低下头,一直萦绕在他心中的羞愧和愧疚,和那些要求原谅,重新获得爱情的想法,在暗中一直折磨得他多么痛苦。他要把这些都告诉她吗?她是不会相信的。以前,他只知道拿粗野和粗鲁对待贞妮……不管什么情况都不能弥补刚才对贞妮那种粗鲁的追逐了!
38
他们走进了位于圣万桑·德·保罗教堂大门前面的那个平台式的街心花园。在下边的拉法耶特广场上,只有几辆车从上面开过。这里的人很少,但整个广场却沐浴在夕阳的光照下,营造出一种神秘的氛围。
雅克最先走在前面,朝着一张最亮的长凳走去,贞妮跟在他的后面。她自觉地坐在了凳子上,好像下定了决心——殊不知,她的淡定却是假装出来的,因为她的腿已经开始发抖,快要站不住了。虽然他们周围的环境纷乱嘈杂,但是贞妮还是感觉到自己好像被包围在一种静谧的环境中,就像是暴风雨将要来临前的昏暗,充满雷电的环境,笼罩着一种沉重的、可怕的东西——那是一种她完全陌生的东西,完全不属于她自己的东西,甚至是不属于他的东西,好像瞬间就会爆发……
“贞妮……”
她突然觉得他的这种声音对自己来说就像一种解脱。他的声音很沉着,充满柔情,让人感到安慰。
他早已经把帽子扔在了长凳子上,离贞妮有一点距离的地方站着。他开始说话了。他会说些什么呢?
“……我从来就没有能够把您忘记!”
贞妮听到雅克说的话,一句话很自然地涌上了她的嘴边:“骗人!”但是,她没有说出来,眼睛紧紧地盯着地面。
“一直都不能。”然后,他停了下,停顿的时间还很长,接着又小声地补上了一句,“您一样!”
这一次,贞妮禁不住连连摆手,表示不同意。
他接着说,声音很忧郁:
“不!……您是恨我的,是的,这才是对的。我也恨过自己当时的行为!……但是,忘掉,却是不可能的,我们都在默默地彼此维护着、彼此抗拒着。”
她说不出话,但是为了不让他误会她的意思,她用尽全身力气,拼命地摇头。
他突然走到了她的跟前:
“您永远也不会相信我了。我不奢求您能原谅我。我只希望您能明白我说的话,相信我。我想看着您的眼睛说:四年前不辞而别,真的是迫不得已,我必须要那样做!”
说到最后的几个字,他不自觉地感到很轻松,就像是卸下了一担重负,声音也变得有些发颤。
她还是没有动,眼睛直直地看着地上的砂砾。
“过去的这几年,我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做了一个含糊不清的动作,“唉!我并不是要向您隐瞒什么。恰恰相反,我倒是希望,能把一切都告诉您,这一切……”
“我什么都不想知道。”她喊道。她说的这句话,声音很坚定,就像是很难让人接近。
沉默着。
“现在,我感觉您离我好遥远啊,”他叹息道,然后又停了下来,接着又是宽慰人心地表白道,“其实,我感觉我离您这么近,这么近……”
雅克的声音显得感人,又富有感情……贞妮突然感到很害怕,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一个人大晚上单独和雅克待在这个偏僻的地方。她一挺身,想要逃走。
“不,”他果断地拦住了她,“别走,先听我说。自从那件事之后,我就不敢再去您那看您。但是现在,您就在这,就在我的面前。七八天以来,我们又有机会碰在了一起……唉!要是今天晚上您就能看出来我心里的想法就好了!现在,对我来说,上次的不辞而别,一别就是四年,都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我对您说的那些话都太过奇怪,甚至我给您带来的痛苦,也都变得不重要了!是啊,这些跟我现在所面临的一切相比,都变得不重要了……对我来说,这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贞妮,真的,这些都不算什么了,因为您,因为您现在就在我的面前,我终于可以和您说话了!您可能不知道,那天在我哥哥家见到您的时候,我的心里是什么样的想法……”
“还有我心里的想法!”贞妮不自觉地联想到了自己。但是此时此刻,她想到的是最近几天的心烦意乱都是因为自己的软弱,同时,也在否认自己的软弱。
雅克接着说:“您看,我不想对您撒谎,现在我跟您说话就像跟我自己说话一样,在一个星期之前,我是肯定不敢说,过去的四年里,我每天都在想您。也许,以前我都没有意识到,但现在我明白了,我明白我一直在忍受着一种痛苦,这种痛苦是由深深的思念所带来的,就像一种创伤……这就是……这就是因为您不在我的身边,我看不到您,我想念您。是我自己伤害了我的身体,什么药物都不能使它愈合。现在我明白了,由于您在我的生命中占据了很重要的地位,我的心里就有娱乐光明的一面,现在,我把这一切看得很清楚……”
她听不清雅克在说什么。头昏昏沉沉的,有点眩晕,血管跳动加快,使得她的脑袋嗡嗡作响。她感觉自己周围的一切,那些树木、房屋,都变得朦朦胧胧、摇摇晃晃。她抬起了头,正好和雅克的目光相对,但是,她还能直视着雅克,一点也不显得软弱。她还是沉默不说话,脸上的表情和头的姿势都好像在说:“您什么时候才能不让我痛苦?”
此时的寂静可以称得上是无声胜有声,雅克打破了这种寂静,说道:
“您什么话都不说,我根本就不知道您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是,这倒是真的,您怎么看我,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这些对我来说都无所谓。因为我认为,只要您能听我说,我肯定能说服您的!这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难道您还否认吗?不管是早还是晚,早晚您会明白的。我认为自己有那种重新说服您的力量和耐心……我整个童年,都是围绕着您转的,我对自己前途的设想都是根据您来决定的——虽然您不乐意,就像今天晚上这样,不乐意。因为您总是对我……对我有点严厉,贞妮!我的性格、我所受过的教育,还有我的粗暴,甚至是我身上的一切,您都很反感。这么多年来,我不断地向您接近,但是您总是一副很反感的样子,这就使得我更加笨拙,更加让您反感我,对吗?”
“这倒是真的。”贞妮心里想。
“但是,即便是在那个时候,我不在乎您反感我……就和今天晚上一样……这怎么能和我心里的感情相比较呢?怎么能和这种强烈、专一……这样自然、这样执着的感情相比较呢?很长时间以来,我都不知道,也不能给这种感情下一个定义。”雅克的声音开始变得颤抖,也开始大口喘着气,“您还记得……记得那个美好的夏天吗……我们在别墅区度过的最后一个夏天!……难道现在您还不明白,那个夏天已经将某种命运带给了我们,想摆脱都摆脱不了吗?”每一个被唤醒的记忆,总是会牵扯出来别的记忆,这让贞妮的心乱得就像一团麻,她又想逃走,不想再听他说下去了。可是,她没有离开,依旧在听,而且没有漏掉一个字。她也像雅克那样,呼吸变得急促,她很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想尽量不流露出自己内心的真实感情。
“贞妮,如果在两个人之间,发生了像我俩这种的情况——相互吸引,相互默认,对彼此抱有莫大的希望,别说是四年,就是十年,又能怎样呢?这一切也不会消失不见啊……不,不会就这样消失不见的。”他又很着急地说,声音变得很低,就像是在诉说心底隐藏的秘密,“它在这不断地增长,慢慢地生了根,而我自己都没有觉察出来!”
贞妮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最秘密的地方被触动了,就像是被雅克剥开了一个一个痛点,这是一个很隐秘的痛处,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她把头向后微微地仰起来,手撑在长凳上,挺直了手臂,好保持上身挺直。
“您在我心里永远是那个夏天的贞妮。我可以感觉得到,而且,我的感觉没有错。还是原来的那个贞妮,一模一样!还是像以前一样孤孤单单的。”雅克犹豫了一下,接着说,“还是像以前一样,并不幸福……我也一样,还是像以前一样孤独……唉!贞妮,我们两个孤独的人,在四年来都各自藏匿在自己的孤独中!现在,我们突然再次相遇!现在,完全可以……”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激动地说:
“您还记得九月的最后那一天吗?那时候,我像现在这样鼓足勇气,对您说:‘我必须得向您说。’您还记得那一天吗?那是快到中午的时候,我们在塞纳河的岸上,我们把自行车停在了前面的草丛里,您还记得吗?……也是像今晚这样,我们在一起,只有我自己说话……还是像今晚这样,您一句话都不说……但是,您还是来了,就像今晚这样,在听我说话……那个时候我就在猜想,您好像同意我的观点……我一停下来说话,我们就分手了,甚至都没相互看上一眼……唉!这种沉默多么让人悲伤!多么让人伤心!但是,这种悲伤却在闪耀着光芒,闪耀着希望的光芒!”
这一次,贞妮没有再沉默,她突然一转身,挺起胸膛大声地说:
“是啊……可是三个星期以后呢!你……”
她哽咽了一下,后面的话被咽了回去。但是,她还是在不自觉地用自己的愤怒来掩盖自己的眩晕。
听到这一句责备,雅克身上残存的那些恐惧和疑惑都被一扫而光,现在的他,有的只是兴奋和激动。他的声音颤抖着:
“唉!贞妮,关于那次突然离开家,我也是得向您解释的……噢!我并不是在给我自己找借口。当时的我,突然做了那种疯狂的举动。可是在当时,我是多么悲惨啊!那时候,我的学业、我的家庭,还有我父亲!……还有其他的一些事……”
他想到了吉丝。今天晚上就要说吗?……雅克就像是沿着悬崖,摸索着向前行走。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