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一九一四年夏天(8)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他将手支在阿尔弗蕾达正在看的一堆卷宗上,托着脸。过了一会儿,他清晰的目光逐渐变得虚幻,落在远处的某一个点上。
“问题在于怎么在现实中、在实践中正确地看待事物。”(他在说到“实践”这个词时,声音非常尖锐,就像铙钹相碰发出的声音一样,非常刺耳)“我们平时总是说例如俄国这样的话……这时我们就在引用例子,引用事实,来让我们知道该怎么做。革命不是做算术,从某种程度来说它就像行医:先有理论,再有实践。或许还有艺术……先不说这个……(他停下来朝阿尔弗蕾达会心一笑,似乎觉得只有她才能懂他一样)我们接着说在一九〇四年,俄国在未爆发满洲里战争[9]时,就存在着可以,而且必然导致革命形势的革命前的形势。
可是谁又知道它会如何发展呢?又能够预见什么吗?答案是不能。有很多的影响因素,比如存在的土地问题、犹太人问题以及日俄在东方的对抗。另外还有芬兰事件和波兰事件。种种因素让你难以预测什么因素会使革命前的形势转变成革命形势……这种转变因素往往是突然发生的、出人意料的。就像有一群投机取巧的冒险家可能说服沙皇,让他违反既定的外交政策,加入远东战争。事实上谁又能想到一群这样的家伙能劝服沙皇呢。”
“那时,人们只知道,在满洲里的角逐中,俄国跟日本爆发战争是不可避免的。”兹拉夫斯基温柔地说。
“谁都不知道这场战争会在什么时候爆发,爆发的导火索是什么。是因为满洲里,还是因为朝鲜?这个例子正好证明了一点:使革命前的形势转变成革命形势的因素是无法预测的……俄国由此发生了战争并失败了……这个时候才转变成了革命形势,并引发了起义……为什么是起义,而不是无产阶级革命呢?因为起义与革命不是同一回事……是这样吗,小姑娘?”他轻声问道。
在说话的过程中,他有好几次低下头看看阿尔弗蕾达的脸色。他说完话,没有看任何人。从表面看起来,他似乎并不是在考虑他刚刚说的话,而是单纯地在考虑这整个理论。他喜欢把这样的理论运用到实践中,在不忽视理论本身的同时,又会注重它与现实、革命理想和各种特定形势之间的复杂关系。这时候,他目光呆滞,似乎所有的活力都集中在那阴沉的眼神中。这种眼神看起来不像是人的眼神,就像他的身体内有一团火焰,在燃烧着他的内心、他的肉体,甚至整个灵魂。
布瓦索尼老头打破了沉默,他对这种革命理论非常感兴趣。
“说得真是太好啦!我也同意哦!没有办法预测什么时候从革命前的形势过渡到革命形势……但是,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们制造出了革命形势,那是不是就可以预测革命了呢?”
“预测、预测,就知道预测!”梅奈斯特雷尔生气地打断了他的说话,“我们最重要的任务不是预测,而是做好一切准备……从而加速革命形势向革命的转变过程!一切都取决于主观因素:革命领导人以及领导人的革命行动能力。而我们这些革命先锋者应该不遗余力地将这种能力发挥到极致。一旦这种能力积累到一定程度,便能加速革命的爆发。到时候就能引导事情朝我们想要的方向发展。按照你们的说法就是能够预测了。”
他一口气把话说完了。声音低而快,很多外国人都没有听懂。他说完之后笑了笑,就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了。
雅克之前一直站着,看到窗子旁边的椅子没人坐,就走了过去坐下(他既不跟大家走得太近,又不至于跟大家断绝联系,只有这样,他才能保持自我独立,才能更好地融入这样的聚会中:这种时候,他感受到的不仅仅是团结一致而更多的是相互关爱)。他抱着上臂在椅子上坐好,头靠着墙,扫视了一圈屋子里的人。大家放松了一会儿,又再一次回到了梅奈斯特雷尔周围。虽然他们的形态各异,但都很专注认真。他很欣赏这些人,他们都有过一段痛苦的经历,而现在他们把整个生命都献给了革命!虽然有时候他与这些人会因观点的不同,有些争吵,但这些人仍然很尊敬他。他们都是纯粹的革命者,不会因为讨论时观点的分歧而引起生活上的隔阂。……突然,雅克觉得很感动,眼睛骤然变得有点模糊。一时间,他分不清他们谁是谁,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流浪者聚在一起,在他心里形成了一幅人民受苦受难的画面。他们终于受够了被奴役剥削,要奋起反抗了,他们为重建新的社会秩序,而聚集一切力量。
在一片寂静中,飞行员的声音又突然响起来:
“我们再来说说俄国革命的伟大经验吧。我们应该时时以俄国革命来指引我们前行。必须要牢记这一点……在一九〇四年,人们能知道第二年远东战争会失败,然后革命前的形势就转变为革命形势吗?不能!在一九〇五年革命形势形成之后,人们能知道无产阶级革命即将爆发吗?不能!更别说知道革命能否成功了……虽然革命成功的客观条件已经成熟了,特点也很明显,但主观因素不足……当时由于俄国在战场上失利,国内政治出现危机,导致经济下滑,出现供应不足。人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很快就引起了工人大罢工,人民暴动以及‘波将金号’起义和莫斯科十二月起义……但为什么最终没有爆发革命呢?这是由于主观因素不充分,布瓦索尼!人们的思想没有达到革命的高度,没有一个完整的革命指导思想来指引人们前进。在领导者的思想里没有一个明确的方向,彼此之间没有交流,没有融会贯通,更没有一个纪律来约束。更重要的是没有充分发动群众,使工人农民紧密团结起来。在农民中缺乏革命思想意识。”
“但是俄国农民……”兹拉夫斯基斗胆打断讲话,插了一句。
“俄国农民?对,他们确实在乡村爆发了起义,占领了地主土地,烧毁了地主房屋,但是,后来又是谁对工人进行攻击的呢?是农民!那些在莫斯科的街道上,对无产阶级进行烧杀抢掠的又是谁?还是农民!这就是主观条件不足!”他又严肃地说了一遍,“当人们经过一九〇五年十二月发生的暴动之后;当人们看到社会民主党内部一直争论不休却不进行实际行动时;当人们看到革命领导者关于达成何种目标,提出何种纲领无法达成一致意见时;当莫斯科爆发起义,彼得堡的罢工却悄无声息地停止时;当交通运输停止使得政府处于瘫痪状态,无法派遣军队阻止莫斯科起义,所有工人却在这时候停止了罢工时——人们这时候才清楚地意识到,俄国为什么会在一九〇五年爆发革命……”他停顿了一下,低头看着阿尔弗蕾达,快速轻声说,“革命的成功是要经历无数次失败的,这场革命一开始就注定了要失败!”
里沙德莱双肘支在膝上托着下巴,坐在椅子上拨弄着手指,听到这吃惊地抬起头:
“一开始就注定是失败的命运?”
“对!”梅奈斯特雷尔斩钉截铁地说。
全场静得连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得见。
雅克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试探性地说:
“与其最后走到无法挽回的局面,还不如……”
梅奈斯特雷尔微笑地看着阿尔弗蕾达,并没有给雅克一个眼神。斯卡达、布瓦索尼、特劳坦巴赫、兹拉夫斯基、普勒泽尔都点头表示同意。
雅克继续说:
“既然宪法已经被沙皇认可了,那么我们就可以……”
“……暂时向资产阶级政党妥协。”布瓦索尔说得更准确。
“……这样利于我们接下来更好地组织俄国的社会民主党。”普勒泽尔补充道。
“我不同意这样的说法,”兹拉夫斯基温柔地轻声说,“俄国是俄国,德国是德国,情况不一样,不能混为一谈。我觉得列宁说得对!”“错,他说得绝不对!”雅克大声反驳道,“普列汉诺夫说的才是正确的!在十月革命取得暂时性的胜利之后,我们应该停下来巩固获得的成果,而不是继续战斗。”
“他们白白地牺牲了很多人,已经失去了民心。”斯卡达说。
“对,”雅克愤怒地接着说,“很多牺牲本来是可以避免的,结果却白白地流了很多血!”
“这要就实际情况而论!”梅奈斯特雷尔突然插话道。
他严肃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大家都全神贯注地等着他继续说。
“开始就注定失败吗?”他顿了一下,“对!从十月开始就注定要失败!……那么在这过程中所流的血真的就白流了吗?当然不会!”
他站起来走到窗前——他讲话过程中几乎从来不会站起来。他漫不经心地向外面看了看,马上就又回到阿尔弗蕾达身边。
“十二月起义是没有成功夺取政权。难道就因为知道可能失败,我们就不去朝能够夺取政权的方向行动吗?肯定不能!首先,只有在战斗的过程中才能知道革命力量的强弱。普列汉诺夫说得并不对,继十月革命之后,应该拿起武器继续战斗。……一九〇五年是革命必然经历的一个历史阶段。这是继巴黎公社以后,又一次大规模地试图将帝国主义战争转变为社会革命的行动。血不会白流的。在一九〇五年以前,包括无产阶级在内的所有俄国人民都是相信沙皇的。人们把沙皇当成神一样来信奉。但自从沙皇让军队把枪口对向人民时,无产阶级和部分农民便开始明白,不能再对沙皇抱任何幻想了,更不能指望统治阶级。要提高一个落后国家人民的阶级觉悟,流血牺牲是必不可少的……但光流血还是不够的。从技术、革命艺术这方面来看,以往的经验作用非凡。领导者可以从中学到前所未有的知识,也许一觉醒来思想觉悟就得到了空前的提高。”
他是站着说完这些话的,眼睛里闪耀着灿烂的光彩,每说一句话都伴随着一个手势。他的手腕很柔软,看起来像女人的手,优美地打着各种手势,使人不禁联想到东方人、柬埔寨的舞女和驯蛇的印度人。
他的手搭在阿尔弗蕾达的肩膀上,坐回椅子上:
“也许一觉醒来思想觉悟就得到了空前的提高,”他又说了一遍,“欧洲现在的情况就跟一九〇五年俄国的情况一样,明显处在革命前的形势阶段。欧洲因资本主义矛盾处于动荡不安的状态。是不可能再繁荣了……但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出现怎样的新状况呢?是经济危机还是政治危机抑或是战争呢?是国内的革命还是国际革命呢?革命形势又是何时以何种方式形成的呢?……除非是上帝,不然谁又能把这些情况都能预见到呢。……能不能预见并不重要,因为新因素终会出现!重要的是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们要做好准备!俄国在一九〇五年革命失败了,就是因为无产阶级在之前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那么,现在欧洲的无产阶级做好准备了吗?领导者的觉悟足够高了吗?……答案是没有!国际工人各协会之间足够团结吗?无产阶级领导者之间的联盟够坚固吗?答案是不够!……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在没有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之前,革命就不可能取得胜利?那么这个集中各国革命力量建立的‘国际执行局’是什么机构呢?事实上只不过是一个情报机构罢了。甚至连无产阶级革命团体的萌芽都算不上。但如果没有这个机构,很多行动决议都将无法实现。……国际工人协会是无产阶级精神上团结一致的产物,是必不可少的,但还有待完善。国际工人协会是怎么进行决议的呢?是通过代表大会!……不是我想诋毁代表大会,虽然八月二十三日我也去维也纳参加代表大会……但事实上,并不能对它抱有任何期望。……例如一九一二年在巴尔举行的代表大会。大会主要是对巴尔干战争进行讨论——结果是怎么样的呢。他们满怀热情,通过投票的方式决策了一系列优秀的策略,解决问题的灵活性尤其突出,甚至出现了‘总罢工’的字眼!但请你们仔细回想下当时的辩论情形。他们是否有将罢工问题结合各国实际情况加以考虑呢?不同国家的无产阶级在面对战争可能爆发的不同情况,该以什么样的积极态度来面对呢?……无论是战争还是无产阶级,都是一个抽象概念。而我们的领导者对这些抽象概念,总是解释过来解释过去,就像牧师在宣讲善恶关系一样。因此,国际工人协会还处在初级阶段,无论是理论还是意识,无论是力量还是群众的革命激情都还没有成熟!”
“一切都要开始着手准备了!”他停了一下,然后若有所思地轻声说道,“所有的都需要大家一起齐心努力才能完成,才能为无产阶级做好思想准备,而这一切似乎才刚刚开始。这次在维也纳我也要提出这个问题。一切都要开始着手准备了。”他又轻声说了一遍,“是这样吧,小姑娘?”
他说完笑了起来,环视了一圈周围的听众,随之皱起了眉头。
“国际工人协会是怎么回事呢,别说月刊了,到现在连周刊都还没有。真应该创办一个《欧洲简报》,出版不同的语言版本,然后给各国的所有工人组织阅读。我要在这次的代表大会上提议一下……对领导者们来说,创办一个这样的期刊无疑是他们同时回答几百万无产者疑问的最佳途径,因为各国的无产者所提出的问题很相似。通过这种方式,可以让所有的劳动者对世界的政治经济状况有一个正确的了解。根据现在的状况,这是在工人中,扩大国际影响的最好方法之一。一定要让在莫塔拉冶金的工人或者在利物浦码头工作的工人,知道汉堡、旧金山或第比利斯爆发了罢工,让他们感同身受。在每个星期六的晚上,所有工人和农民下班回家,都能看到一份这样的报纸,都能了解世界发生的大事。与此同时,世界各个角落的无产者也同样能看到。全世界的人民都在同时阅读。只是这样就可以产生无法估量的教育力量!更别说对政府产生的影响了……”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说得非常快,让人很难听清。当他看到来做演讲的雅诺特走进来时,就猛然不说话了。雅诺特带着几个朋友一起走进了房间。
常来这边的人心里都知道,今晚飞行员恐怕不会再开口说话了。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