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一九一四年夏天(9)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8
雅克没有见过雅诺特。他跟阿尔弗蕾达所描述的差不多。又矮又胖,穿着老式的黑色衣服,看起来很奇怪。他踮着脚朝这边走过来,像圣器室管理人一样,一直点头哈腰,这样的行为跟他脸上严肃的表情很不相称,顶着一头浓密的白发。
雅克站了起来,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溜进了最里面的那间小书房等着梅奈斯特雷尔。
梅奈斯特雷尔随后就进来了,身边依然跟着阿尔弗蕾达。
梅奈斯特雷尔进门用几分钟简短地寒暄了几句,就抽出了五六张纸,上面记载着别人对基特贝格和托布勒攻击的罪状。他把这些连带一封给霍斯梅的信一起交给了雅克。然后对雅克说:“到那边霍斯梅会帮助你的。”
“该去吃饭了,小姑娘!”
阿尔弗蕾达快速地将散乱的文件整理好放进皮包里。
梅奈斯特雷尔站在雅克的旁边,看了他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今天是不是有点不舒服啊?”
雅克觉得有点奇怪,笑着说:
“没有啊,我挺好的啊!”
“是不是不太愿意去维也纳呢?”
“没有啊,我很乐意去,怎么会这样问?”
“我觉得你刚刚有点不太开心……”
“没有啊。”
“就像独自一人流落他乡的感觉……”
雅克笑得更开心了:“流落他乡。”他又说了一遍,他疲惫地耸耸肩,随之收敛了笑容,“有时候,就觉得特别孤单,就像流落他乡的感觉,你大概深有体会吧,飞行员?”
梅奈斯特雷尔不说话,到门口等着阿尔弗蕾达准备好,然后打开门,让阿尔弗蕾达先走出去。
梅奈斯特雷尔站在门边快速说道:“这是肯定的,深有体会啊!”
聚会的地点已经人去楼空了。莫尼埃把这里打扫整理了一下。平常周末的时候这里的会议会持续到深夜一点才结束。但是今天晚上来这里的都是常客,所以大家吃过晚饭,就一起去听雅诺特的演讲了。
梅奈斯特雷尔让阿尔弗蕾达走在前面。他上前挽住雅克的胳臂,慢慢拖着腿下楼。
“人,生来就是孤独的。老弟啊,我们应该学着接受它。”他看着阿尔弗蕾达轻声快速地说。“一直都是孤独的。”他又嘟囔道。他的语气听起来就像在陈述一个事实,没有丝毫的个人感情。但雅克敢肯定,他今天晚上想起了一些私人的事。
“这个道理我懂。”雅克放慢脚步叹息道。他每走一步就像有千斤重似的,最后他索性就站着不走了。“有一种人就像受了巴别塔诅咒[10]似的,他们有着相同的年龄、经历以及信念。可以无拘无束地在一起,可以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但却互不了解对方,根本不知道对方的真实想法!……我们就是这样的,一直在一起,却摸不透彼此的想法。……我一直在思考,语言是不是给了我们一种错觉,让我们觉得彼此很亲近,事实上我们一直很疏远。”
雅克说完这些抬起头。梅奈斯特雷尔也在楼梯下面停住了脚步,安静地听着这回响在前厅略带点悲伤的声音。
“唉!有时候,我特别讨厌谈话,你能明白我这种心理感受吗?”雅克突然有点生气地说,“我受够了这种夸夸其谈,也受够了这种没有意义的思想争论……”
梅奈斯特雷尔听到雅克这么说,有点着急地摆摆手。
“大家都知道,说话只是一种交流方式……在进行实际行动之前,谈论可以让大家交流彼此的想法。”
他看了看站在院子里的帕泰尔松和米特尔格。此时他们正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还手舞足蹈的。一看就是在那争论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接着,他向雅克投去了一个严肃的目光:
“要淡定!……思想争论是一个必须经历的准备阶段……革命理论是在争论的过程中建立的。革命运动是要革命理论来支持的,没有革命理论,就不可能有革命先锋队,也不可能有革命领导者。……你受够了我们的‘思想争论’……诚然,在后人看来,我们的讨论无疑是在浪费精力……但这能怪我们吗?”他小声快速说道,“行动的时机还没有成熟。”
雅克全神贯注地听着,像要让他进一步说清楚似的。
梅奈斯特雷尔继续说:
“资本主义经济虽然在衰落,但还是十分强大的。无产阶级虽然生活在水深火热中,但还没有达到激发他们毫无顾忌地去反抗的程度。在这个要死不活的世界中,你让那些革命先驱者怎么办,他们还没有能力去发动大家起义,他们除了进行一些思想争论别无选择。我们还没有强大到能掌控全局。”
“什么意思,”雅克说,“掌控全局?”
“要耐心等待啊,老弟。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资产阶级矛盾已经到了无法调和的地步。国与国之间的斗争也将一触即发,市场的竞争、争夺也愈演愈烈。为了生存,他们无休止地向外扩张,当扩张到一定程度,危机就是不可避免的了……我们现在能做的只能是等待!等待世界的经济瓦解……等待资产阶级无法满足人们的基本生存……等待随着资产阶级工厂的破产、倒闭,越来越多的工人失去工作……等待资本主义经济处于濒临灭亡的边缘,所有人都遭受灭顶之灾的那一天……到那时……”
“到那时?”
“对,到那时,我们就不会只是空谈了。理论准备的时期已经过去,付诸行动的时刻已经到来,因为无产阶级革命的时机已经成熟了。这时候我们就可以大展拳脚,各展所长了!”他脸上的光辉一闪而过。他又重复一遍,“所以我们要耐心等待这个时刻的到来!”说完这些,他就转身寻找阿尔弗蕾达的身影。虽然她站得很远,听不见他们的谈话,但他还是习惯性地问道:“是这样的吧,小姑娘?”
阿尔弗蕾达朝帕泰尔松和米特尔格走过去,说道:
“我们正准备去地下酒吧吃点东西,跟我们一起去吧。”她看着米特尔格提议道,似乎忽视了帕泰尔松的存在。“可以和我们一起去吧,飞行员?”她开心地对梅奈斯特雷尔问道(这很明显是想告诉大家,这顿饭是飞行员请客)。
梅奈斯特雷尔眨了眨眼睛,表示没意见。她接着说:
“吃完饭以后,我们再一起去费雷尔大厅吧。”
“吃完饭我就不跟着去了。”雅克说。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一个位于圣乌尔斯路的素食小酒吧,那是一个地下室,因为离大学区很近,就在棱堡空场地的后面,所以社会党的大学生经常去光顾。如果晚上不用回去工作,飞行员和阿尔弗蕾达就会去那里解决晚饭。
他们几个人并没有走在一起,走在前面的是梅奈斯特雷尔和雅克。其他几个人落后几步,跟在后面。
飞行员又用他招牌式的说话方式突然开口说道:
“你应该明白,我们处在新事物产生的准备阶段,是有很多机会的。……你对大家的要求太高了!应该像我这样,包容他们的一切,甚至连他们的夸夸其谈也包容在内。因为他们还太年轻,经验不足。”
雅克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梅奈斯特雷尔转过身看看阿尔弗蕾达他们有没有跟上来。
雅克固执地并不同意他的说法。他感到失望没有信心的时候,的确经常狠狠地批评那些年轻人。他认为大多数年轻人考虑问题并不成熟,把问题想得太过简单、狭隘。而且喜欢好大喜功、排斥异己、睚眦必报。他们的聪明才智都用来牟取私利了,而且故步自封,思想不能与时俱进。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与其说是革命者,还不如说是反叛者,他们爱自己胜过爱人民。
虽然他对那些年轻的同志有一肚子意见,但是在飞行员面前还是克制住了。只是说道:
“原谅他们的年轻不懂事?可我觉得他们已经不再年轻了!”
“不再年轻?”
“对,不再年轻!尤其是他们那种仇恨的心态,这是历尽沧桑的老人才应该有的。小个子范赫德有句话说得很有道理:真正的青年应该心中充满爱而不是仇恨。”
“理想家!”米特尔格从后面赶上来跟雅克他们走在一起,认真地说道。隔着厚厚的镜片,他瞥了一眼梅奈斯特雷尔。“恨是你达到目标的动力。”他目光飘向远处,停了一下,又用高高在上的语气说道,“同样,如果你想取得胜利,就必须进行屠杀。事实就是这样!”
“不是这样的。”雅克毫不让步地说道,“仇恨、暴力这些统统都不要!在这个问题上,我永远不会赞同你的看法!”
米特尔格盯着他的目光有点让人害怕。
雅克在继续说之前,向梅奈斯特雷尔投去了目光,希望他能说些什么,但梅奈斯特雷尔始终没有说任何话。因此,他近乎愤怒地继续说道:
“就知道仇恨!就知道屠杀!……真不知道你想的都是什么?如果有一个伟大的革命家能只靠精神力量就能取得胜利,那么你的那些暴力革命就会不攻自破了!”
奥地利人沉重地向前走去,板着脸没有再接话。
“在以往的革命中,由于领导者欠缺考虑准备不足,让革命流了太多的血。”雅克又瞅了一眼梅奈斯特雷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革命是由我们这些人临时起意发起的,然后由那些暴力教条主义分子推波助澜发展下去的。他们自认为是在进行革命活动,但事实上只是在内战罢了……我希望这种暴力活动只是暂时的,随着革命活动的进行,可以有一种比较文明的方式。我不觉得若莱斯主张的缓慢地、耐心地进行革命有什么不合理之处:这都是那些受过人道思想熏陶的人,经过深思熟虑提出的详细行动计划。他们通过一系列的周密准备,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条件,有条不紊地通过议会、市政机构、工会、工人运动、罢工等措施慢慢地夺取政权,是真正意义上的机会主义者。他们既是革命者,也是政治家。他们广泛地发动群众,所说的、所做的都有一定的权威性,清晰明了地坚持实施着他们的计划,井然有序地进行着,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控制事态的发展!”米特尔格手舞足蹈,火大地说道,“真是愚蠢,人们只有在遭受灭顶之灾,无法生存的时候,才会群雄奋起,推翻旧制度建立新制度……”(他法语虽然说得很好,但带有浓重的日耳曼人口音)“没有仇恨的推动,就没有动力去创造一种真正的新制度。只有先摧毁一切,铲平一切,让一切化为乌有,这样才能进行重新建设!”他耷拉着脑袋,冷漠的话让人听起来有点毛骨悚然。他抬起来接着说道:“摧毁一切,摧毁一切。”他急切地挥着手,像要把前面的障碍扫平一样。
雅克向前走了几步,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回道:
“对。你包括我们所有的人都信奉着一个格言:革命和秩序是不能同时兼顾的。那种嗜血的英雄浪漫主义的毒已经侵入骨髓了……怎么说呢,米特尔格,有时我在想这样一个问题,我们信奉的暴力理论的立足点在哪呢……难道只是因为暴力能达到目的,我们就一直信奉吗?如果不是这样……那是不是因为这种理论最能迎合我们身上黑暗、卑劣的原始本能呢?……让我们拿镜子照一照……我们的目光是多么凶狠,笑得是多么狰狞,我们的快乐是多么残忍无情,我们振振有词地说暴力是必需的,事实上只是在为一己私利找借口而已,我们内心深处充满了仇恨,我们需要通过报复来发泄……为了能使报复的行为合法化,没有比这种方法再好的方法了。”
米特尔格被惹怒了,他猛地转过身反驳道:
“我不是这样的,我……”
雅克不给他打断的机会:
“等等……我没有针对任何人。我说的是‘我们’。我只是说出一个事实。我们毁灭的欲望比重建的欲望要强烈得多……在我们中间,有很大一部分人并没有把革命当成改造社会的事业在进行,反而觉得革命是一个满足复仇欲望的好机会,在殴斗、暴动、内战和暴力夺取政权中得到复仇的快感。一旦我们通过暴力的手段取得胜利,那么接下来实施暴力的就是我们自己了——那些我们所谓的正义暴政。到那时候,我们将会多疯狂地进行报复!……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所有革命者都是混乱的制造者。米特尔格,你不要急着否认……我们之中有谁敢说他已经完全摆脱了这种毁灭性的报复情绪?我曾经看到过一个最优秀、最宽容、最有献身精神的人在这疯狂的报复氛围失去了自我……”
“你说得有道理!”梅奈斯特雷尔插话道,“但问题真的是这样吗?”
雅克急忙转过身,想和他的目光相遇,结果还是错过了。雅克似乎觉得梅奈斯特雷尔在笑。他也笑了,他不是笑别人是在笑自己:他想起几分钟前自己所说的一句话:“我受够了这种夸夸其谈!”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