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父亲的死(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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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恍恍惚惚的,把什么都抛在脑后了,他瞬间由盛气凌人转变为温柔和蔼的温情冲动:他径直来到沙发前,倒坐在她的身旁,紧紧地拥抱着哭泣的吉丝。他木讷地说道:“我可怜的小家伙……我可怜的小家伙……”他靠近她,看着她脸上暗色的斑点,眼袋下那透亮的黑眼圈,使注视着他的那含满了泪珠的眼睛显得更加悲伤和哀痛。可是,理智又快速地占据了他,而且是变得更加理智了。他俯身弯向吉丝,鼻子贴着她的发丝,他很清醒地知道他被一个混沌陌生的肉体诱惑着。好了!上次,在那满是爱怜之情的滑溜溜的路上,为了不伤害彼此,他已经只能选择停止——快速逃脱开(而且,现在他还能估摸、分析、辨别他们所历经的毫无价值的危险,也证实了鲁莽行事是没有任何价值的,也证实了欺骗是不牢固的,并且差一点把他们推到了危险中)。
他没有被像英雄胜利那样的成就冲昏头脑,立刻止住了亲吻脸颊的唇,其实已经微微碰触到了。然后让吉丝的头靠着自己的臂膀,手轻轻地触摸着那红热、嫩滑、浸满泪水的面颊。
吉丝偎依在他的身边,她昂起脸,挺直脖子和脊背,任他轻抚。她纹丝不动,有一种扑向他脚边搂住他腿的冲动。
而他,却截然相反,只觉得心跳渐渐缓和了,再次恢复了平和。有时他竟然会怨恨吉丝勾起他那低俗的欲望,因此而鄙视吉丝。贞妮的影子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使他的内心翻涌不已,但很快又消失了。随后,他又否定了这一切,扪心自问:他觉得内疚。她那犹如忠实的猎犬般对爱情的忠贞,虽隔别三年,但依然是坚定不移,她献身于爱情,献身于这悲惨的爱情命运,并且选择的是那样盲目的方式——很明显,这份爱情比他所觉察到的更加激烈、更加纯真。他含着淡漠的思想来揣摩这些,实际上是由心底产生的漠然,只有这样他才能毫无邪念地表露出对吉丝亲切的关怀……
这就是他的思想,由这个跳到另一个,然而她却始终如一地思考着一件事,仅有的一件……就是她思考的那唯一的爱情,她对他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敏感,也看得非常透彻。所以雅克虽没说一句话,依然保持着那种身姿,依然抚慰着她的脸颊,但吉丝从他的手毫无温情地在嘴和脸颊间游离中,忽然间看清了所有:她知道,他们曾经地情感已经荡然无存,他的心已不再被她占据。
她就好像在证明一个早已确定的事实一样,虽然没有一丝希望,但她仍要用更加明确的方式去证实。她忽然挣开他的怀抱,凝视着他的眼睛。他没能及时遮住淡漠的眼神,这一次她深信过去的曾经都不会再回来了。
然而,她又怀揣着一种纯真的担忧,担忧挑明实情,捅破了这张薄薄的隔膜后,他俩以后就不能再隐藏这份回忆了。她不能再柔弱下去,要坚强起来,避免让雅克发现她的焦虑和懊恼。她坚强地离他稍远一些,笑着说话。
她用手不自然地指着屋里,夹杂着支支吾吾的声音说:
“这个房间我多久没来过了呀!”
其实截然相反,她很清楚地记着她在这房间里的最后一次,就是坐在这,当时在她身边只有昂图瓦纳,那一天,她非常伤心。她确信雅克的离开,使她的思想痛苦不堪,遭受着恐惧的煎熬。但是,那些苦痛是无法和今天她所承受的苦痛相比拟的。一旦她合上眼,满脑子都是雅克,正如她所期望的那样,很是服从她的吩咐。现在,他就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反而领悟了什么是缺少他的生活!她想:“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她感觉到痛苦不堪,不得不闭目休息一会儿。
他起身去开灯,顺便来到窗前拉上窗帘,但没有坐回来。
他问道:“你很冷吧?”看见她直哆嗦。
吉丝赶紧找了借口:“是你屋子里没有加暖,我还是待在楼上比较好。”
她的声音很高,打破了安静,让她自己也受到了些鼓励,也更加坚毅了。她从假装的镇定中获得的鼓励瞬间消逝,但她还要继续扮演下去,随后她吞吞吐吐地说出几句话,犹如墨鱼吐汁的样子向外吐字。他待在那里,面露微笑表示认可,也许心里在美滋滋的,因为现在他不需要阐释了。
此时,她最终站起身来。两个人相互注视了一下。两个人身高不相上下。她心想:“我始终,我始终都无法忘掉他!”她这样是为了不愿正视比这更加冷酷无情的思绪,“他是强者,他完全可以抛弃我。”她瞬间明了,雅克身上含有男人的那种无情,有命运的抉择权。然而,她在自己的命运前无能为力,就连为命运寻个方向都是不可能的。
于是,她就干脆果断地问:
“你何时启程?”
她确信自己的语气很淡漠。
他把持住了自己,心不在焉地走了两三步,然后把身子转过来说:
“你呢?”
这样已经很明确地承认了:他还是要走,而且认为吉丝不会在法国驻留。
她心神不定地耸了耸肩,努力想在最后笑笑——她终于显露出了能够说是非常镇定的笑容——接着,她把门打开,离开了。
他没有拦阻她,仅仅是眼神忽然带着纯真的温存送她离开。如果可以的话,他很愿意将她抱住,疼爱她,保护她……让她不受任何的侵犯。预防着她自己,预防着他,预防着他对她造成的伤害(但是,他只是隐隐约约地察觉到这伤害)。预防他会继续对她造成伤害,但他还是对她造成了伤害……
他站在杂乱无章的房间中,双手插进口袋里,双腿叉开。在他的身旁,贴着各种颜色海关标记的箱子开着口在地上放着。他感觉自己似乎是在安科纳[10]——也可能是在的里雅斯特[11],在一艘忽明忽暗的船舱里,旁边是一群移民在用不熟悉的语言骂着人;强烈的轰隆声把船震动得直颤抖,然后,一阵铁器的碰撞声压过了吵架声;起航了,船身摇晃得更加严重,随处都是突如其来的安静。油船启动了,朝着黑夜驶去!
雅克的前胸紧绷起来。在他自己也困惑的抗争、创造、充足的对生活的病态的憧憬中,经常撞到这栋房子上,无论是已经死去的父亲、吉丝,还是那充满圈套和铁链的昔日。
他用力地紧咬牙齿大叫道:“走吧!走吧!”
依靠电梯中的长凳支撑的她,还能走回自己的房间吗?
她那么热切期待过的解释,这样就完了,完了,彻底结束了。“雅克,我们需要谈谈!”他立刻就回应道:“我也这样觉得,我也希望可以结束!”还有两句两个人都没有回答的话:“你什么时候离开呢?”“你呢?”她惊惑地来回说着这四句话。
如今,该怎么办?
回到了安静又宽敞的房子里,在最里面的房间,有两个守灵的修女。就在这,她半小时前一丁点的期待已经消失殆尽了。她那么悲痛,尽管虚弱得应该休息,但是她更加害怕只有自己一个人。因此她去了姑妈的卧室,并没有着急回到自己的房间。
老小姐已经回来。同往常那样,在满书桌的发票、样品、广告说明书和药品前坐着,她知道这是吉丝的脚步声,把驼背的身躯扭转过来。
“啊!是你?……正巧……”
吉丝跌跌撞撞地奔向老小姐,在披开的白发间亲吻了一下满是皱纹的额头。吉丝如今长得高了,已经不可以再蜷缩在老小姐的怀抱中,只能是像小孩似的坐在她的膝盖上。
“刚好,我要问问你,吉丝……对于怎样清理房间,他们什么也没说吗?……要不要消毒呢?……对于这些事,总要有些制度规则吧!你问问克洛蒂德,或者说你直接去和昂图瓦纳说说……先由卫生局前来消毒。为了更稳妥的话,就要用药剂师的烟熏。克洛蒂德知道。要把门窗的缝隙全部堵住。到那时,你要前来帮忙……”
吉丝眼里噙满了泪水,轻声地说:“但是,姑妈,很抱歉,我得离去了……那边……还有事情等我去做……”
“那边?出了这样的事之后?你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自己离开吗?”老小姐的脑袋神经质地摇晃着,说话也断断续续,“我已经七十八岁了,在这种状况下……”
吉丝心想:“我一定要走,雅克也会走。所有都会和之前一样,但是期待却毁灭了……什么期待也没了……”她忽然感觉到太阳穴很疼,脑袋里也一片混乱。之前,虽然雅克离自己很远,但自己总是觉得很了解他,可是此刻,突然一点都不了解了,怎么会这样呢?
她在思量:“进修道院?”然后得到永久的安宁,耶稣的安宁世界……但要放弃全部!放弃……她能做到吗?
她终于抑制不住放声痛哭起来,紧接着又慢慢站起来,突然用力地拥抱着姑妈。
她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啊!这不公平,姑妈!这一切不公平!”
“怎么,什么不公平?你说什么呢?”老小姐既难过又担心地嘀咕着。
吉丝疲惫不堪地坐在地上。她想要找个支撑,找个依存,她的面颊磨蹭着小老太太膝盖上一小片外凸的粗毛裙。老小姐晃动着脑袋,用争吵的口气说道:
“我已经七十八岁了,在这种状况下,让我一个人留在这……”
12
在克卢伊,很多人都拥挤在教养院的小教堂里,尽管天冷地寒,但门却打开着,一个钟头里,在这所院子里,教养院的两百八十六个监护儿童都已经站好了队。院子里的雪都已被踩成了泥糨糊,他们纹丝不动,都穿上了新的教养服,没有戴帽,腰间系上铜牌的皮带。周围都是身穿制服,并在腰间佩带着手枪套的警卫。
韦卡尔神父主持了弥撒,追思祈祷是由嗓音低沉而有力的博韦主教来做。
寂静庄重的小教堂里飘满了赞美诗的歌声。
“我们的天主啊!”
“祈求上帝赐予他永远安息……”
“让他安息吧……”
“阿门!”
然后,最后的乐曲由在祭坛上的六重奏乐队演奏。
从早上开始,昂图瓦纳的脑袋就一直在胡思乱想,眼前的场景也让他三心二意。他想着:“在葬礼上总是要奏肖邦的这首乐曲,但它又不能算是悲伤的乐曲!因为这乐曲中短暂的哀伤过后,就是愉悦,是对于幻想的要求……一个结核病人在想到死时也不会内心不安了!”他再次想起小德尔尼将要死亡的最后几天,也有个音乐家在住院。“当我们听到这首曲子时,总是容易受到感触,认为它显现的是当临死之人发觉到天国时陶醉其中的状况……事实上,那只是发病的预兆,就好像是病变的象征如同体温那样!”
但是,他也承认在这样的场合上,如果过分伤痛也是不适合的:哪一个葬礼都没有这个盛大隆重。沙斯勒先生刚到就混进人海里,亲属只有昂图瓦纳一个。表兄弟和远房亲戚觉得在参加过巴黎的仪式后,就不需要再到大寒天的克卢伊了。只是有死者的同事和慈善机构代表来参加了。“全部是‘代表’,我一人‘代表’家属。”昂图瓦纳用愉悦的心情想着。但是他又想道:“一个朋友都没有。”不免有点忧伤。他要表达的意思是:“我没有一个朋友可以谈心的。”(当父亲死了之后,他渐渐地察觉到了他没有朋友。或许除了达尼埃尔,其他的都是同事。这是自己的错误。那么多年以来,自己就很少关怀他人!不仅这样,他竟然还孤芳自赏。如今他已经开始觉得难过了)
他新奇地看着主祭徘徊,又看见教士们走进圣器室,“这是要做什么?”内心疑问地想着。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殡仪馆的工人把棺材抬到教堂门口的悼念台上。主祭此时走过来,犹如差劲的芭蕾舞老师,姿态非常生硬。他对昂图瓦纳深鞠一躬,又用黑木手杖击打着地板,使地板产生出悲痛的声音。然后,送葬的人群到门廊下听缅怀词。昂图瓦纳直直地站着,仪表得体,准备顺从地参加仪式,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万人瞩目的对象。在一旁的人员自觉地排成了两排,相互拥嚷着看出殡队伍。副省长、孔皮埃涅市长、指挥军队的将军、种马场场长、克卢伊市议会的议员全都身着礼服,还有一个“代表”巴黎宗教区红衣主教阁下的还没有职位的年轻主教,都在蒂博的儿子身后跟随着。人们窃窃私语着所知人物的名字,其中有几位道德科学院的院士,以好友身份来参加这位友人的葬礼。
“各位先生!我首先代表法兰西学院沉痛地……”一个明亮的声音说道。
这个身着毛皮大衣,光着头的胖子,就是法学家卢登-科斯塔。他的责任就是说述逝者一生的事迹。
“……他少年时就读于卢昂中学,非常刻苦学习,并且这所学校距离他父亲工作的地方很近……”
昂图瓦纳回忆起一张相片,相片里是一个中学生把胳膊肘撑在一本印着奖章的书上。他心里想着:“父亲的少年时期……曾经又有谁可以预料呢?……待到逝者入土后方才去论定。”他总结道:“假若一个人仍在人世,他以后的作为是别人无法预知的,正因这些个未知,导致了计算的错误。只有死亡了,这个人的作为才算是停止了,也就不会再有未知发生了。而此时,他也就成了一个完整的独立体,这样他人就可以对他进行全方位的评价……我始终都是这样考虑的。”他又隐晦地笑着,想道,“在没有进行尸检之前是不可以做最后的决定的!”
他很明确地知道他对父亲的品性和生活的思忖还没有结束,将来他还会有更多的时间自思自忖,这样做将会获益匪浅并且也会很有趣味。
“……他应邀,来到这备受褒奖的法兰西学院与我们并肩工作,我邀请他不单是只为了他的奉献、意志和博爱,也不单是为了无可比拟的名誉,还因为他是那最具有代表性的灵魂人物之一……”
昂图瓦纳心想:“他也可以称为一个‘代表’。”
他听着这些赞美的缅怀词,也有些触动,以至于他认为,很久以来对父亲的评价都过低了。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