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父亲的死(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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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昂图瓦纳发现在褶皱皮面里的口袋里放着几张废旧的纸片。昂图瓦纳从里面拿出两张吉丝儿时让人喜爱的照片,还有就是一九〇二年的日历上的每个星期天都被钩上了记号,还有一封淡紫色的信件:
一九〇六年四月七日
亲爱的W.X.99:
你给我介绍了你自己,如果我给你谈论我自己,我觉得和你的情况也可能是相似的。不,我也不清楚我为什么会这样做。我是一个受过教育的人,怎么会刊登出这种征婚广告,现在的我同你一样感到很吃惊,你不由自主地在看见那则征婚启事之后就给只留下姓名缩写并具有神秘感的人写信。因为我自己也是遵循教规的天主教徒,对教会的规则也是一直认真地遵守着。这是个浪漫的机遇,你会这样觉得吗?但是对我来说,这就是上帝给我的机会。上帝令我们有一时的柔弱,这个时候,我刊登了征婚广告,同时你看见并把它剪了下来。我一定要给你说,在我做寡妇的七年中,没有温暖柔情的生活,感受到的只是不断增加的痛楚。特别是没有孩子这种弥补温情的方式。但是,这也不能算是弥补,你虽说只有两个儿子,但也算是有个家,我推测,你应该是一个忙于公务的人,但是,你对生活的枯燥和孤独也感到很痛苦。
是的,我和你有同样的感觉,是上帝赐予我们对爱的需求。我每时每刻都在祈求上帝,希望它赐予我忠贞的爱情,让我得到一个对我无私奉献的男人,而我会对这个上帝派遣来的男人奉献出我全部的身心和青春,这是幸福的圣洁庄严的保证。虽然我很抱歉给你带来了麻烦,但我仍然不能把你想要的东西送与你,尽管我非常明白你的要求。你不了解我是个怎样的女人,不了解我的父母,虽然他们已经亡故,但在我看来他们依旧在我的祈祷中活着。还有我现今的生活环境你也不清楚。我只是在爱情中有一时的柔弱,才刊登了那则征婚广告,希望你不要因此对我妄加评判。希望你能理解,像我这样的性格,虽然我很开心,但还是不会送你照片的。我会愿意做的,也只有请求我的神父——自圣诞节起,他被委任为巴黎某个教区的第一副本堂神父——去探访这个韦神父,就是你在第二封信中谈及的,我的神父会详细叙述我的情况。如果说想要知道我的样貌,我也能够亲自探访这个韦神父,他受到你如此的信赖,他可以随后……
在第四页最后写了这一句。昂图瓦纳在口袋里没有寻找到下一页。
这封信是给他父亲的?不用怀疑:两个儿子,韦神父……去问韦卡尔?他什么都不会说的,虽然他也参加了这件寻求婚姻的事件。
难道是那位带着白色鬃毛狗的太太?不可能,这封信的日期是一九〇六年的,就是不久以前,昂图瓦纳在菲力普医院做见习大夫的那一年,雅克到克卢伊教养院的那一年……然而较近的时间与那照片里过时的女式帽、紧身腰、球形袖口是不相符的。没办法,只能在假设中得到满足了。昂图瓦纳把笔记簿放回抽屉,合上,看看时间:十二点半。
“只能在假设中满足了。”他边站起来,边低声说着。
他心想:“一个人一生的遗物……不论怎么样,他的一生还是很充足的!每个人的一生总是比其他人懂得多!”
他凝视着刚刚脱离的桃花心木皮面座椅,似乎能从那里窥探些秘密。如此多的春秋中,蒂博先生总是在这个座椅上安稳地坐着,上身往前倾着,面部表情一会儿像是嘲讽,一会儿又像是严肃,还不停地说着他的格言。
他内心思量:“我知道他什么?知道的只是他作为父亲的责任而已。连续的三十年里,他对我,对我们,总是主动地使用上帝的权力,因此对我们虽然动机是好的,却是暴躁又死板的。他的责任就是与我们之间的关联……我对他还知道些什么呢?一个让人产生尊敬与畏惧的社会威严。但在他独居时,他会是一个怎样的人呢?我就全然不知了。他在我面前时,我看不出他有任何的情感和思想,唯一可以被我看出一丝真正内心的东西,就是在他身上所存在的一些深入、揭掉所有表皮的东西!”
昂图瓦纳触摸了这些笔记,揭开了他的一角,也猜想出某些事。此刻的他怀揣着烦恼,觉察到在那副道貌岸然的面具下,不仅仅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还有可能是一个令人怜悯的人。而这个人就是自己的父亲,刚已亡故,他却对这个人一无所知。
他突然想到自己:
“他懂我吗?懂什么呢?他对我不仅仅是懂得少,而且是根本不懂!同班同学即便是十五年没见,无论哪一个也比他对我了解得多!这是他的错吗?是我的错吗?这个有才学的老人在如此多的知名人物的眼中,都觉得他是一个严谨慎重,很富有经验,是非常好的参谋家,而我,他的儿子,即便我求教于他,也只是个样子而已,事实上在他有答案之前我已经和其他人研究好了。我们父子面对面时,两个人在一起是有血缘关系,并且具有相同本性的人。但是,在我们之间,却连相互交流的言语都没有,是两个不能沟通想法的陌生人!”
但是,他来回走了几步后,又想道:“事实上并不是这样。假若我们之间并不生疏,那就更加令人恐惧了。毋庸置疑我们之间是有联系的。是的,我们是父子关系,父子关系。只要仔细想想我们的关系,就感觉到很好笑,虽然这样,这种独一无二的关系在我们的内心都是实实在在存在着的!以至于我此时由于这样的关系而感到非常惊讶:这是我此生以来首次清楚地感受到在这完全不了解的底下,有着一些神秘的、被掩埋的东西,相互能够明白,或者相互非常明白。我此时此刻才真正地感受到,不管怎样——虽然我从没有察觉到我们之间有任何的情感沟通——虽然这样,但是,在世上向来没有,而且再也不会有比父亲更加被我深知其本性,更加一下子能够深知我本性的人了(即使雅克也不能)……只因他是我的父亲,因为我是他的儿子!”
这个时候的他走到了前厅门口,一边在心中想道:“算了,睡觉吧。”一边在转动锁孔里的钥匙。但是他又转过身,在灭灯之前,看了看这空荡的书房觉得像是洞穴一样。
他感慨道:“已经晚了,已经永远结束了。”
一丝光线从餐室的门缝里透过来。
“你应该赶紧回家,沙斯勒先生!”昂图瓦纳打开门,大声地说道。
沙斯勒先生弓着身子埋在两摞讣文通知单中间,写着信封地址。
他头也没抬只说道:“啊,是你?刚好……你现在有空吗?”
昂图瓦纳认为他是要审核地址,就毫不怀疑地走了进来。
沙斯勒先生边写边说道:“只要占你片刻时间,可以吗?想和你说说之前我跟你说过的——就是那笔本金的事情。”
他没有等昂图瓦纳回答,就把笔放下了,遮掩住他那口假牙,显现出愉快的神态,盯着昂图瓦纳。让人无法对他生气。
“难道你不累吗,沙斯勒先生?”
“噢!不累!需要想的事情太多,所以就不困了……”他向前弯着瘦小的上身,昂图瓦纳仍站在那里,“我在写地址,我在写……然而这个时间,昂图瓦纳先生……”(他犹如一个忠厚的魔术师,似乎是要大展身手,而狡猾地笑着)“然而在这个时间里,这个一直转,一直转,畅心所欲!”
昂图瓦纳还没想到逃脱之计;
“昂图瓦纳先生,假若我获得了你之前说的那一小笔资本,我就可以达成我的一个愿望。对的,我打算开办一个店铺。店铺,也可以这样称谓。也可以说是营业所。总而言之就是一个店铺。店址选在街上最繁华的地方,不过店铺只是表面形式,真正的主意,还在里面。”
此时他的内心只有这一个想法,而一旦他这样想时,他就会说话结结巴巴、气喘吁吁,两手紧握,一会儿伸出一会儿缩回,身子一会儿向左摇一会儿向右晃。每说一句都会暂停一会儿,方便给自己的大脑留下思考的空当。然后说出一句,身体晃动一下,好似做好吐出句子的准备。接着又停歇下来,好像每一回就只能产生一种想法。
昂图瓦纳细细一想,最近沙斯勒先生忙于各种事务,又加之几宿没睡,脑袋肯定比平时反应更慢。
沙斯勒先生又说道:“还是让拉托什介绍吧,他会比我说得更加明白。我们相识很久了,我对他的过去非常熟悉,他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才。和我一样总会有些新奇的思想。我俩共同拥有一个好的主意:就是开办店铺,名为现代敏捷技艺服务店铺……你了解了吗?”
“不太了解。”
“总而言之,就是关于一些实用性的小发明、小创造!……就是那些有新奇的创意但不知道如何实践的人,我们把他们聚集在一起。然后我们在一些报社刊载广告……”
“什么地方?”
沙斯勒先生注视着昂图瓦纳,好像没搞清楚他问这句话的含义。
等了一会儿,他说道:“蒂博先生在世时,因为有些羞愧,就没敢提这类事。昂图瓦纳先生,现如今……此事我已经计划了十三年。这个计划自那年的展览会就开始了。其实,我自己也创造了些小有成就的发明。例如,计算步伐的鞋跟记录器、自动化邮票浸湿器等。”他跳下了椅子来到昂图瓦纳面前,“其实我最重要的发明是鸡蛋。发明的方形鸡蛋。目前还需要研究一种液体。为了能够成功研究出这种液体,我与许多研究员共同探究寻找。那些研究人员多是乡村本堂神父,以后都将会成为技术好手。冬季的时候,诵完三钟经,他们就有空闲钻研探究了,是吧?我鼓励他们去研究寻找这种水剂,假若成功研制出这种水剂……其实,研制出水剂并不困难,难的是能想到这个好主意。”
昂图瓦纳的眼睛眨了眨:
“假若你有了这水剂呢?”
“如果拥有这种水剂,我就会把鸡蛋放进里面……这种水剂的溶蚀程度要达到软化蛋壳而不损伤鸡蛋……你听懂了吗?”
“没有。”
“把鸡蛋放在方形模子里固化……”
“就变成方的了?”
“那是肯定的!”
沙斯勒先生犹如断成两截的蚯蚓不停地弯曲扭动。他这副怪样昂图瓦纳从没看见过。
“数以百计、千计地放到水剂中浸泡!开办一个加工厂,加工方形鸡蛋!以后就告别了鸡蛋架了!方形鸡蛋自己就可以放稳了。鸡蛋壳还可以别有他用,装火柴,做芥末盒!而且方形鸡蛋更利于装箱打包,有如肥皂快那样,整箱托运,你懂了吗?”
然后,他又重新回到“座椅”上,但立即又像是椅子上有钉子一样忽地跳下椅子,瞬间满脸红涨。
他一边向门口跑,一边细声地说:“抱歉,待会儿我再来。”又嘀咕道,“不争气的膀胱……真是神经质……一提鸡蛋就来反应……”
11
第二天是星期天,吉丝睡醒后已不再倦乏了——病热终于退下了——虽然内心很焦躁,但十分坚毅。由于身子骨还很柔弱,所以就没去教堂,在屋里待了一上午,祷告,静默深思。她非常懊恼,竟没有仔细地思虑雅克归来后她该如何面对。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直到今天早晨,她还没搞清楚,昨晚雅克来到她的房间,到底给她留下了何物使她灰心,以致意志消沉的回念。一定要找个合理的答案,冰释前嫌,接着,所有都将会非常明晰了。
可是,雅克一上午都没有来,而昂图瓦纳自从蒂博先生出殡后,几乎都没有上过楼。只有吉丝和老小姐在一起吃午饭,吃完饭后吉丝再回到自己的闺房。
整个下午都被雾气所笼罩,十分阴冷,也显得时间尤其悠长。
吉丝单独一人,闲来无事,心中许多的想法难以平抑,令她焦虑不安。都已经快四点钟了,老小姐依然在教堂做祷告。无奈之下,她披上大衣,一鼓作气来到楼下,找莱翁领她去雅克的住处。
他正坐在窗前的椅子上阅读报纸。
那泛白的玻璃上映着他的背影,吉丝看见后觉得非常惊讶。在她的脑海里雅克依然是三年前在那别墅下拥抱她的少年,而不是如今她早已忘却的体格健壮的成年男子。
她瞄了一眼,没有多去思考在她心里的形象,只是看到雅克在椅子上的坐姿。房间里乱糟糟的,在地上的箱子是开着的,已经停了的钟表上挂着帽子,书桌上也堆得乱七八糟,两双鞋搁在柜子前面,似乎只是在这里临时住下,没有任何准备整理的迹象。
雅克站了起来对她表示欢迎。当她靠近他时,发现在他的瞳孔里有一丝诧异的眼神凝视着她,此时的她惊慌失措,把早已准备好的言语忘得一干二净!只有一个想法在脑袋里不停地闪现:无法平抑的自己,一定要把这一切都来问个明了。所以,她就不再寒暄客套,她面容惨白,憋足了勇气,站在房中心说道:
“雅克,我们彼此需要交谈一下。”
她碰巧看到,她来时雅克用那含情脉脉的眼神欢迎她,是那样的严肃认真,但又十分的短暂。他随即眨了眨眼睛,又把这眼神给掩盖了起来。
他笑了,故意提高声音:
“天主,是那么严肃认真啊!”
这一句话可以说是深深地伤透了她的心。但她依然保持微笑:微笑是抖动的,但很快就成了难过的抽动,两眼噙满泪水。她扭过脸,走到了沙发前,坐下去。泪流满面,让她必须不停地擦拭着泪水,虽然她已经尽可能地用愉快的语气说话,但言语中还是夹杂着一些责怪的腔调:
“啊!你看,你把我说哭了……我多笨……”
雅克觉得内心的怨恨开始产生。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自孩童时起,他的心底就含有一种愤懑——他认为,有些像地心的岩浆一样——无声的愤懑,这怒火,随时都可能迸发而出,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
他故作敌视愤恨地大喊道:“是的,你说吧!我也想有个了结!”
这暴躁的态度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其实他那愤恨不已的样子,已经是她所提出的问题最明显的答案了,她无力地靠在椅背上,惨白的嘴唇微微张开,犹如被打了一样。吃力伸出手来,悲痛地说:“雅克……”雅克听到这撕心裂肺的声音,猛地一转身。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