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美好的季节(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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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俩从小门进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风中传来一只铃铛的零零声,还有狗吠声,那是贞妮在院子里养的一条母狗,她们喊它皮斯。晚饭后,丰塔南一家人喜欢待在屋子里。屋外有两棵法国梧桐,高大的树冠投下一片阴凉,一条昔日的界沟从上到下贯穿了平台。林荫小路上停了辆汽车,挡住了去路,兄弟俩只好从旁绕过去。
“丰塔南太太有客人。”雅克低声说,不由得对这次拜访感到十分后悔。
然而,丰塔南太太已经出门迎接他们俩了。
“我早就有这种预感了!”丰塔南太太一看到兄弟俩便大声说道。她微笑着张开双手,欢快地向他们俩跑来。“今天早上达尼埃尔给我发了封电报,看到电报我可真高兴!”(雅克站着一动不动,没说一句话。)丰塔南太太继续说道,“可是我早就有预感,你一定会考上的。”丰塔南太太一副严肃的面孔,看着雅克继续说道,“六月的那个星期天,达尼埃尔带着你来我们家,当时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你肯定会被录取的。亲爱的达尼埃尔,知道你被录取了,他得高兴成什么样啊!他会为你感到骄傲的!听到这个消息,贞妮也会高兴得发疯的!”
“怎么,难道达尼埃尔今晚没回家吗?”昂图瓦纳有些惊讶地问道。
花园里有一处地方围着一圈座椅,他们来到那些座椅旁。还没走到跟前,他们就听到了一阵热烈的谈话声。在这片声音中,雅克一下子就分辨出了贞妮的声音,她的声音非常特别,发颤中略带着沙哑。贞妮的旁边坐着她的表姐尼科尔,还有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昂图瓦纳有些惊讶地朝那个男人走过去,他是昂图瓦纳之前在内克尔医院的同事,一个非常年轻的外科医生。走到一起时,两人热情地握住对方的手。
“怎么?你们之前认识吗?”丰塔南显然非常高兴,转向埃凯大夫,“这是昂图瓦纳和雅克,他们兄弟俩跟达尼埃尔是老朋友了。”她对埃凯大夫解释说,“您介意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们吗?”然后又转身对着昂图瓦纳和雅克两人说道,“尼科尔,我亲爱的,你愿意我向他们宣布你订婚的消息,对吗?当然,今天还不是正式订婚,不过你们看到了,尼科尔已经把未婚夫带给她姨妈看了,只要看一眼他们,便能猜出秘密了!”
贞妮并没有上前热情地欢迎兄弟俩,只是等他们走到跟前了才站起身来,态度冷冷地同他们握了握手。
“亲爱的尼科尔,你跟我来,我养了鸽子,给你看看。”贞妮也不等大家重新坐下,便对尼科尔说道,“你知道吗,我养了八只小鸽子……”
“你还在给它们喂食吗?”雅克贸然地突然说道,语气有些唐突,显得不够客气,有失礼节。话一说出,雅克自己便感觉到了,于是连忙不说话了。可是贞妮仿佛并没有听见,只说了句“小鸽子现在开始会飞了”。
“可是现在小鸽子们该睡觉了。”丰塔南太太想要把她留下来,便插了一句。
“那就更要去了,妈妈。您知道的,白天的时候我们根本无法接近它们。费利克斯,您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埃凯大夫已经跟昂图瓦纳相谈甚欢,听到贞妮的话,还是连忙跟了上去。
“这对小夫妻会幸福快乐的。”等贞妮他们走远了,丰塔南太太便俯下身来,亲切地对昂图瓦纳和雅克说道,“亲爱的尼科尔,可怜的孩子,她分不到遗产,但是却坚持不依赖别人。这三年来,她的生活全靠当护士来维持。但是你们看,她现在交好运了!埃凯大夫在给一个女病人治疗时遇到了尼科尔。他觉得尼科尔是个聪明且忠实的女孩儿,而且勇敢地面对生活。他爱上了她。你们看,这不是金玉良缘吗?”
在回味这段浪漫的爱情故事时,丰塔南太太质朴的感情里只有崇高和美德。信念使得丰塔南太太的脸上焕发着光彩。她喜欢同昂图瓦纳谈话,语气亲切和蔼,仿佛她早就知道他们之间的观点永远不会发生分歧。他的脑门儿,还有那深邃的目光无不令她喜欢,以至于她甚至忘了自己比他大了十六岁,几乎能生出他那么大的儿子了。他称赞费利克斯·埃凯大夫,说他是个有才华的外科医生,前途无量。他的话让她高兴。
雅克没有同丰塔南太太还有昂图瓦纳谈话。“你还在给它们喂食吗?”雅克不停地想着,近乎发狂。自从来到这儿,无论什么事情都会令他冲动,甚至丰塔南太太和蔼可亲的脸。她祝贺他,可他却忍不住回转身,生怕她会为此而奖励自己。达尼埃尔竟然给她发了电报,真是细心的家伙。“至少贞妮没有称赞我。”雅克意识到了这一点,她是不是已经看出来我对考上高师并不在乎?不,不是的,她只是对我的事漠不关心。我无所谓的态度……还在给它们喂食吗?……我真是个笨蛋!……可是,对于高师学生的地位,她清楚吗?可是她凭什么要关心我的前途呢?我自己呢?我干吗要说那句蠢话?”雅克不禁红了脸,紧咬着牙齿,“她一边和我打招呼,一边还在继续跟她表姐说话……还有她的眼神,真是难以理解……她的脸倒是一个小女孩儿的脸,可是眼睛……”脖子上的疖子又痛了起来,雅克又想起了下午的情景。老小姐和吉丝固执地要他上药、包扎,可是包扎以后却更难受了。他现在的样子肯定难看极了。
昂图瓦纳微笑着和丰塔南太太谈话,并没有理会雅克。
“……如果从道德的角度来看的话……”昂图瓦纳说道。
“昂图瓦纳正在说话,他想要别人注意他……”雅克心里想。突然,雅克变得非常恼怒,哥哥这种和蔼的态度庸俗至极,他嘴里的“道德观点”都是道貌岸然的说辞,特别是他刚才已经对自己说过的那些淫邪的话,这些都让雅克恼怒。天哪,自己和哥哥竟然是如此不同。雅克忽然走入了极端,在自己和哥哥之间,他看不到一丁点的相同之处了。是的,早晚有一天,他们俩会各走各的,他们注定会如此。他们就像两股永远在排斥、永远也无法融合在一起的力量。这么想着,雅克不禁痛苦不堪。他们朝夕相处了五年,可是这五年的生活却无法弥补他们之间的差异,无法阻止他们变成陌生人,甚至敌人!他几乎要站起身找借口离开了。是啊,在这宁静的夜晚,从森林里穿过,在林间游荡!在这个世界上,对他微笑的永远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吉丝。他甚至非常愿意放弃考取高师,只为能立刻回到她的身边,和她一起躺在草坪上,紧挨着她的脸,凝视她的眼睛。啊,那么一双清澈透明的眼睛。他想到她会大声问他:“说话呀,你愿意吗?”是的,她还会笑,那笑声就像斑鸠。可是他想不起贞妮的笑声,贞妮的微笑都像幻想破灭的样子。“我这是怎么啦?”他心里想,尽力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然而这种恋家的情感透着点怨恨的味道,使得他对一切都开始憎恨了,他憎恨丰塔南太太的话,憎恨昂图瓦纳的污言秽语,憎恨他自己乏味的青春,憎恨人们,憎恨一切,憎恨贞妮!仿佛他对平庸无奇的生活永远都非常倾心。恋家的情感击败了他的意志!
“接下来的假期,您有什么计划吗?”丰塔南太太问道,“也许您会劝达尼埃尔和您一起离开巴黎,一起旅行几个星期吧。当然,这也会非常有意思,也很有帮助。”(她对儿子的辉煌前途寄有希望,可是她却没办法看清楚儿子的前途,想到这一点她就忍不住独自伤心。她并不想耽误儿子的大好前程。看到儿子的生活太过自由,缺乏规律,她也会很不安。当然,她不敢说他的生活是荒唐的。)
雅克告诉她,整个夏天自己都想在别墅区度过。听到雅克的话后,她非常高兴:
“我简直太高兴了!希望您待在这里也能吸引住达尼埃尔。他从来都不过假期,这样下去他的健康实在令人担忧……贞妮,亲爱的!”年轻姑娘带着客人回来了,她对贞妮说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整个夏天雅克都会留在这里,他是我们的客人!我想,这样你们就能来几场非常精彩的网球比赛了!”丰塔南太太又转身对埃凯大夫解释说,“贞妮今年简直是走火入魔了,每天早上都要去俱乐部。现在这儿有一个非常不错的网球俱乐部。”埃凯大夫坐到了丰塔南太太身边,继续听她说话,“那里都是一群快乐的年轻人,他们每天早上都在那儿聚会。网球场也很不错,经常组织比赛,年轻人之间争夺冠军……当然,这些事情我是不懂的。”丰塔南太太笑着说,“不过看上去非常热闹。他们总是在抱怨,年轻人太少了!您也会参加俱乐部,是吗,雅克?”
“当然,我一直参加。”
“太好了!……尼科尔,暑假一定要带着你的未婚夫过来,在这儿住上一个星期。我说得对吗,贞妮?我敢肯定,埃凯大夫的网球一定非常棒!”
雅克转过身来看着埃凯大夫。丰塔南太太客厅的窗户敞开着,灯光透过窗户照在这位年轻的外科大夫的脸上。那是一张神情严肃的长脸,长着栗色的短胡子,两鬓已经有了不少白头发。看上去她应该比尼科尔大十几岁。他戴着一副夹鼻眼镜,镜片反射着灯光,飘忽不定,让人无法看清他的眼神。不过雅克喜欢他那深思熟虑的表情。
“没错,”雅克心里想,“我只是个幼稚的孩子,这才是真正的男人。一个让人看一眼就会爱上的男人。而我……”
昂图瓦纳已经站起来准备走了,他累极了,不想错过回城的火车。雅克看了他一眼,有些恼火。几分钟之前,昂图瓦纳就想好了找什么借口离开,可是他还在犹豫,该不该就这样离开,因为他得陪着弟弟。
昂图瓦纳走向贞妮,说道:
“今年在俱乐部,您都跟谁打过网球?”
贞妮看了一眼昂图瓦纳,微微皱了皱眉头。
“谁在那儿我就跟谁打球。”贞妮有些冷淡地回答道。
“卡赞兄弟俩、福凯还有佩里戈家那群人吗?”
“是的。”
“他们还是那么有才能吗?”
“您到底想说什么?不是每一个都上过高师。”
“当然,不过说起来,也许真的只有傻瓜才能把网球打好。”
“也许吧。”贞妮抬起头看着昂图瓦纳,掩饰不住脸上的傲慢,“不过您不是比其他人更了解这一点吗?以前您就是一个非常棒的网球手。”
随后贞妮便换了个话题,对着表姐说道:“你暂时还是待在这儿吧,尼科尔?”
“这你得问费利克斯。”
“需要问费利克斯什么?”埃凯大夫凑到两个姑娘的身边,笑着问道。
“这个姑娘面色红润有光泽。”昂图瓦纳看着尼科尔,想着。
“不过,要是跟拉雪尔比较的话……”昂图瓦纳这么想着,突然就激动了起来。
“这么说来,不用过多久就能再次见到你吧,雅克?”丰塔南太太对雅克说,随后又转向贞妮,问道,“亲爱的,明天你还去俱乐部打网球吗?”
“我也不知道,妈妈,我明天不太想去了。”
“要是明天不去的话,你们就再找个早上一起去吧。”丰塔南太太和蔼地说道。然后便将雅克兄弟俩一直送到了花园的小门口,尽管昂图瓦纳两个人一个劲儿地推拒。
“亲爱的,我必须说句实话,你对你的朋友实在太不客气了!”昂图瓦纳和雅克刚一离开,尼科尔就对着贞妮大声说道。
“首先,我得申明一点,我跟他们不是朋友。”年轻姑娘也针锋相对。
“我同蒂博医生一起共事过。”埃凯大夫也插进了姐妹俩的对话,“他是个相当优秀的小伙子,医院的人都非常看重他。至于他的兄弟,我不太清楚,不过,”埃凯大夫顿了顿,灰色的眼珠在镜片后面闪着狡黠的光,刚才雅克和贞妮之间简短的几句对话他都听见了,他对着贞妮戏说道,“没有几个傻瓜会一下子就考上了高师,而且成绩还很优异。”
听到埃凯大夫的话,贞妮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尼科尔连忙插了进来。她一直和表妹生活在一起,贞妮性格中的一些怪癖她都非常了解。贞妮就是这样一个古怪的姑娘,内心胆怯,但又不停地同骄傲做斗争,有时候还非常容易发怒。
“可怜的孩子,你看到了吗,他的脖子上长了一个疖子。”尼科尔有些心软地说道,“那个疖子使他动作笨拙。”
贞妮沉默不语。埃凯也没再说话,只是转身对着未婚妻说道:
“我们差不多要走了,尼科尔。”埃凯大夫说话的语气表明他是一个习惯于准确安排自己生活的男人。
丰塔南太太回来了,这场姐妹间的争论也结束了。
贞妮陪着尼科尔回到房间去拿她的大衣。两人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话,最后,贞妮自言自语道:
“这个暑假我肯定没好日子过了。”
尼科尔坐在梳妆台前,认真地对着镜子梳理头发,她要未婚夫喜欢自己。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觉得很漂亮,她在想埃凯大夫对姨妈轻声说了些什么,她还想着在宁静的暗夜里坐着年轻医生的汽车飞驰回家……她想了很多很多,贞妮懊恼的样子并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她终于看到贞妮独自生气的样子时忍不住笑出了声:
“真是孩子气!”她笑着说。
她没注意到贞妮瞄了她一眼。
屋外传来了汽车的喇叭声。尼科尔身上有股特别吸引人的气质,那种气质混合了温柔、天真和优雅。听到喇叭声后,尼科尔高兴地转身扑向贞妮表妹,试图抱住贞妮的腰。可是贞妮大喊了一声,非常不情愿地躲到了一旁。
贞妮无法忍受别人触摸她,所以她从不学跳舞,因为光是摸到别人的手臂就让她无法忍受。她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在卢森堡公园玩耍,不慎扭伤了脚踝,不得已被别人扶上了车,可是后来这个倔强的姑娘宁肯忍着痛拖着受伤的脚一瘸一拐地走上楼,也不愿意被门房抱上楼。
“原来你怕痒痒!”尼科尔笑嘻嘻地说,随后睁着大眼睛,用明亮的目光看着贞妮。晚饭前,两个姑娘曾躲在玫瑰树的小路上促膝谈心。想到那美妙的时刻,尼科尔忍不住说道:“亲爱的,我真高兴能跟你那样敞开心扉地谈话。这几天来我简直幸福得没办法呼吸了。你看到了,只有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会那么坦诚;只有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是最真实的自我。亲爱的,真希望不久之后你也能……”
汽车停在花园里,车灯照耀下的花园宛如仙境、胜过舞台。埃凯将引擎盖打开,不愧是外科医生,他在捏紧火花塞时动作非常精准。尼科尔本想将大衣折叠好放在大腿上,可是她的未婚夫坚持要她穿起来。在他面前,她就像个小姑娘。也许别的女人在他面前也像个小姑娘。但是尼科尔还是听从了埃凯大夫的话。贞妮看着尼科尔那副心甘情愿的样子,非常吃惊。但是贞妮开始讨厌这对未婚夫妇了。“我可不要。”贞妮摇着小脑袋想着,“我可不要这种幸福……”
汽车开走了,贞妮还没有离开,目光在漆黑的丛林中追寻着那道亮光,直到它消失不见。随后,她靠着花园的围墙,怀里紧紧地抱着她的母狗,心中升起了莫名的怨恨,还有毫无目标的希望。她抬头看着夜空,深蓝的天空布满了星辰。好一会儿,她都在想,真希望在还没有经历人生的痛苦之前就可以结束生命。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