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父亲的死(11)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昂图瓦纳非常感动,他将这些信放回到原处时,双手有些颤抖。蒂博先生还活着时,每次在饭桌上想起与妻子的过往时,他总是有着特殊的叹气声,并且眼睛还瞥向吊灯,说道:“你们伟大的母亲。”匆忙地阅览了这意想不到的领域,让昂图瓦纳对父母青年时代的了解超过了这二十年中父亲说到的事情。
在第二个抽屉里又装满了其他的信件:
“孩子们的信”。
“监护儿童和被监禁的孩子”。
昂图瓦纳心想:“这是家的另一处。”
他对过去的这段时间,感觉更加自由,但还是很诧异。蒂博先生竟然存放着昂图瓦纳和雅克所有的信,即使是数量不多的吉丝的信件也存有。谁会想得到呢?他把它们都捆绑在一起,写着一个标题:孩子们的信。
在最下面露出一张没有日期的信纸,似乎是由小孩子的母亲手把手教着写出的拙笨的字迹:
我爱你,祝你圣诞节快乐,我亲爱的爸爸。
昂图瓦纳
他看着这孩童时代的信件感叹了一会儿,才将它翻过去。“监护儿童和被监禁的孩子”的信似乎很乏味。
主席先生:
今天晚上我们离开监狱,将会坐船去雷岛,在离开之前,如果不能感激你对我全部的恩泽,我将会非常后悔……
尊敬的恩人:
给你写信并署上自己名字的是一个洗心革面的人,因此特地请求你给予举荐。在此另附一封我父亲的信件,请你不要介意他的语法和文笔……我的女儿把你称作“爸爸的教父”,每晚她们都会为你祈福……
主席先生:
我进监狱已经二十六天了,令我失望的是:在这二十六天中,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仅仅见过一次法官……
弄脏的信纸,盖上了“新喀里多尼亚,蒙特拉韦尔岛”的印章。发黄的字迹在信的末尾显现着这样的话:
……在我等待美好日子的期间,我请求你接受我真挚的感激与敬爱。
4843号流放犯
昂图瓦纳看到这些向他父亲伸出求助的手臂和令人感激与信赖的语言,非常感动。
“一定要让雅克看一下。”他在心里想。
在抽屉里端,有一个没贴标签的纸袋,里面有三张已经卷折了的摄影业余爱好者的相片。其中有一张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性,背景是山,身旁是一棵枞树。
昂图瓦纳离灯光更近些,但还没有认出这个人是谁。而且,装饰有丝带的女式帽,缝有衣领的长裙、硕大的袖口,这全部都是过时的装扮。第二张相片还是那个女士,就是尺寸有些小,有可能是在简易公园或者宾馆花园拍摄的,姿势是坐着的,没戴帽子。在这位女士的脚旁,就是凳子的下面,有一条白色鬃毛狗像司芬克斯一样卧在那里。在最后一张照片上只有那条头上系着丝布的狗,昂着头,站在公园桌子上。文件夹里还有个信皮,里面只有一张底片,是那张风景图,没有标注日期和姓名。细细观察这女人的身段虽然还是非常婀娜多姿,但也能看得出是四十有余的人了。虽然面露笑容,但是眼神非常认真严肃,面容十分美丽诱人。昂图瓦纳非常不解,仔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似乎若有所思,迟迟没能合上文件夹,他不确定曾经看到过这个人。
第三个抽屉里除了有一本破旧账簿之外,什么也没有,原本昂图瓦纳是不准备打开的。这是一本摩洛哥封面的旧本子,上面印刻着蒂博先生姓名的字母缩写,虽然是账簿,但从未记过账。
在册子的第二页,昂图瓦纳看到:
吕丝赠纪念结婚一周年,一八八〇年二月十二日。
在第三页的中间看到和上一页同是红颜色的笔迹,蒂博先生写道:
笔记
用于每一年的记录
《父亲的尊严史》
后来估计是放弃了这个想法,在这个题目上画了个叉。昂图瓦纳心想:“结婚刚满一周年,第一个儿子还都没有出生,就有这种构思太不可思议了!”
他一打开这个笔记本,好奇的欲望就迅速膨胀。本子记录得满满的,看到字迹的变化,足以证明这本子用了很多年。昂图瓦纳在没看之前认为这是一本日记,但读下来感觉像是摘抄记录。
这记录的摘抄的语录应该精辟深刻,昂图瓦纳用欣赏的眼光细读了几篇:
对既定的秩序进行改革比任何事都可怕得多。(柏拉图)
大智慧。(布封)[6]
安于现状,守本分,按常规生活,自己满足自己,不有求于人,等等。
有些记录非常出人所料:
有些人生性刁钻、苛刻、冷酷,同样把他们接受的一切变得刁钻、苛刻、冷酷。(圣弗朗索瓦·德·萨勒)[7]
人世间再没有什么人的心比我真挚、温和、钟爱,爱已经充满了我的全身。(圣弗朗索瓦·德·萨勒)
上帝赋予人类祈祷的权利,也许就是为了每天都能发出爱的呼唤,并且也不必羞怯。这一句语录未标明出自何处,字迹潦草,昂图瓦纳猜测应该是父亲所写。
自这一句起,蒂博先生似乎在每一句的摘抄中都会标注自己的见解。昂图瓦纳在读得津津有味之时,似乎又有一丝觉察,发现册子的用处早已远离起初的设想,几乎成为了专用的思想记录册。
起先,大多数的名言都带有政治色彩或社会情感。毋庸置疑,在这里记下他平日的思想,有助于以后更为便利的寻找,书写演说文。在这里昂图瓦纳也经常能看到符合父亲思维特点的说话句式:“难道不可以吗?……不应该?……”
企业主的威望是一种权能,管理权能够促使他更加合法化。然而不可以再深入一个层次吗?为了促进生产,难道不应该在工人们之间树立一种精神道德关系吗?而企业主恰恰也是工人们精神道德建设的一个有机功能体。
无产者为条件的不公进行抗争,认为上帝赋予的多样性是不公正的。
现今不是有一种思想观点,忘却了“行善”的人从本质上说,或者从近乎本质上说也是一个有“财富”的人?
昂图瓦纳随手多翻了两三年的笔记。发现宏观的思考逐渐减少,逐渐增加的是个人思维的感悟:
自我认为是基督徒,所以内心有一种巨大的安全感,这不正是因为教会也是这世俗社会的权力层吗?
昂图瓦纳露出一丝笑意,心想:“这些一本正经的人,只有他们有一丝狂热和胆量,通常就会变得比恶人要更加凶险!……他们总喜欢让别人屈从于他们的意志,尤其是那些杰出的人物。他们始终都坚信真理掌握在他们手中,所以为了达到自己的意志,他们从不会退缩……不会退缩……我知道我的父亲曾为了他所推崇的派系的利益,为了他所从事的慈善事业获得成功,使用过一些下流手段……假若是为了他私人的事务,为了权力,他肯定不会这样的!”
他逐篇泛读,忽然间看到这样一段:
难道自私自利主义不可以拥有一种合乎情理、有利的方式吗?换种说法,难道就没有一种方法可以把自私自利转用于真诚的目的,假如使它服务于基督教,服务于基督信仰?
那些对蒂博先生不熟悉的人,看到这些评断,可能会觉得是恬不知耻:
慈善事业,我们的天主教慈善事业(慈善机构、圣万桑·德·保尔修女会等)的伟大,特别是无法超越的社会效应,其实就是发放救助物。救助那些贫穷者、心地善良者,而不是救济那些贪婪、悖逆、不安现状提出各种无理需求的人。
真的善心并不只是令别人欢乐。
天主赐我权力,使我能够对那些需要救助的人实施粗暴的武力。
数月之后这种思维依然伴随着他:
只有对自己严厉,才可能对别人严格。
在人类还没有认知的道德中,对处在初学层次的人来说,难道不应该把我在祷告中称为顽固死板的品质,放在第一位吗?
后面的一句单独写在一张空白页上,语气严肃:
践行高尚品德,博取他人尊重。
昂图瓦纳心想:“冷酷无情!”他还觉察到,父亲不光呆板,而且还有意冥顽不化。虽然发展到不合乎情理,但他并不抵触,因为他在这种束缚中看到一些压抑的美。他心想:“故意磨灭怜悯心?”蒂博先生也常常为他辛苦博取的美德而感到伤痛。
敬重可能会产生友情,但是因敬重而产生的友情少之又少。仰慕不可能代表友情,德操虽然能获得别人的尊重,但却无法进入别人的心田。
这种难以言表的痛苦,他在后几页这样描写出来:
行善者是缺乏友情的。天主,给他一些被救济的人作为补偿。
昂图瓦纳非常吃惊,在某些地方会发出人本性的呼唤:
假若不是由本性的出发点行善,而是因为绝望行善也可以,最起码不是行恶。
昂图瓦纳思考道:“这里面的有些语言与雅克很相符。”这无法说得明白。父子俩都是同样地把怜悯之心暗藏于心,同样地隐藏着本性的粗暴脾气,是那么冷酷无情……他思考着:难道正因为父子俩的生性有相通之处,所以父亲才对其冒险性格极其厌倦吗?
在以下众多的语录中都在行文前加以五个字:魔鬼的陷阱。
魔鬼的陷阱:偏向真理。通过自我的信任,始终执着地信任早已松动的意志,这比自负地去推倒建筑支柱,冒着建筑倒塌的危险,还要艰难,还更需要胆识和勇敢。始终如一,这种毅力难道不比对真理的坚持价值更高吗?
魔鬼的陷阱。掩盖自己的自负,这不是谦逊的表现。倒不如尽是显现自己难以压制的隐藏的弱点,拧成一股力。难道这不比掩饰自己的弱点欺骗他人,从而削弱自己的形象更好吗?
(每一页都会反复出现自负、虚名、谦和,这些词汇。)
魔鬼的陷阱。谦和的自我评价、自我贬低,难道这不是用另一种形式来表现自己的高傲自大吗?只有对自己避而不谈。然而,能够这样做的人,是因为他们知道别人对自己是如何评价的。
昂图瓦纳抿嘴一笑,一副嘲讽之意,但很快这笑容在嘴边僵住了。
后面这句迂腐空泛之词竟是蒂博先生所写,该是多无奈啊:
“会有谁,包括圣人,他们能够做到在每天的生活中都不用撒谎吗?”
此外,这与昂图瓦纳对父亲晚年的假设完全相反——这颗自信的心一年接一年逐渐失去了静谧:
“一个人一辈子的成就,他们的作用和奉献,并不是如人们所设想的那样,而是决定于内心的世界。一些人荣誉一生,然而却没有在后世留下与其名声相符的贡献,是因为他们缺少被人拥护的诚挚。”
有时可以揣测出一丝一毫的忧虑:
未触犯的过错,不是和触犯过的罪行一样扭曲人性和伤害心灵世界吗?所有的一切,即使是懊恼的疤痕也无法避免。
魔鬼的陷阱。在我们与他人交往时所产生的情感,不要同我们对别人的爱混为一谈……
虽然后面一段的半行已经被擦除,昂图瓦纳侧光一看,那句子还依然清晰!
……年轻人……孩子们。
在页边的空白处用铅笔写着:
七月二日。七月二十五日。八月六日。八月八日。八月九日。
跳过几页,又有一种新的口气:
啊,上帝,你了解我的悲惨和卑微。我没有资格获得你的饶恕,因为我依然还带有肮脏的罪行。主啊,请你赐予我力量,让我脱离魔鬼的陷阱。
昂图瓦纳突然记忆起,父亲在发病时,有两回说了些不文明的语言。
这样反躬自问,一直在夹杂着对上帝的呼唤:
上帝,爱你的人患病了!上帝,不要抛弃我,若你放纵我,我会背叛你的!
昂图瓦纳又掀了几页。
有一页纸上用铅笔标注的日期吸引住了他的眼球:一八九五年八月:
爱人的关怀,书桌上搁着一本朋友的书,书中有一页夹着一小条被撕下的报纸作为标记,今天清晨,来那么早的人会是谁呢?一枝矢车菊,这枝用作书签的矢车菊和昨晚挂在她胸前的那枝一样。
昂图瓦纳非常诧异,陷入沉思之中,回忆着一八九五年八月,这一年他才十四岁。那一年,蒂博先生带着全家来到沙莫尼克斯[8]的周围。会是在旅馆的偶然相识吗?随即那个牵着白色鬃毛狗的妇人闪现在他的脑海里。或许下面会有关于那位恋人的介绍?没了。没有一个字提及那个“恋人”。
随后,又掀了几页,又出现一枝花——或许就是那一枝,只不过已经被压得扁平了,而这枝花的旁边有一句名言:
她身上有一种非常完美的恋人的气质,也有一种使你超脱友情的品质。(拉·布[9])
在这一年的十二月三十一日,还有一句语录,但很容易让人想起那是他以耶稣会老门徒的口气说的:
久违的爱情,通常会来得更加猛烈。
昂图瓦纳尽管努力地回想一八九五年八月的场景,但依然徒劳,没有回想起一丝关于那硕大的球形袖口和那白色鬃毛狗。
今夜睡前看完是不可能的了。
而且,当蒂博先生在慈善界成了知名人物后,公务很繁忙,在近十一二年中,好像逐渐地减少了这种笔记。他几乎只是在假期里才写几句,越来越多的宗教性语言充斥在文字中。结束的时间是“一九〇九年九月”。自从雅克失踪后,一个字都没有写过,即使在病时也都没有写过。
在最后,有一页的字体不是那么浑圆有劲,这字迹显现出一种看破世间尘俗的思忖:
当一个人获得了荣耀之后,就不再配得上荣耀。但是,善良的上帝不是还一直在大方地施与荣耀吗?这无疑是帮助了他忍耐对自己的藐视,如此的藐视不仅让他的生活被毒化,还让快乐的泉水枯竭,让善良精神的泉水枯竭。
在笔记簿的最后几页是没有任何字迹的。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