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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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中午还没到,就陆陆续续来了些客人。其中有本楼的邻居,还有接受过蒂博先生恩惠的人。

  在这第一批亲属还没来之前雅克就离开了。昂图瓦纳也因有要事缠身离开了。凡是蒂博先生所参与的慈善机构他都会有许多朋友。哀悼的人来了很多,一直到晚上才结束。

  沙斯勒先生搬来了一张椅子到死者的房间,他把这椅子叫作“座椅”,因为这么多年他一直坐在这把椅子上工作;这整整一天他都陪在“逝者”跟前。最终,把他同大烛台、黄杨树枝和祷告的修女划为一类。但凡有前来悼念的人,他都会从椅子上站起,向来者致意,然后再回到椅子上。

  许多次,老小姐都想赶他走。可能是因为妒忌吧,看到他这样尽职尽责,非常生气。不同的是,她无法长时间待在某一个地方。她非常伤心(毋庸置疑,这里只有她是最难过的人)。这可悲的老女人长期寄居在别人家中,什么也没有,这可能是她第一次拥有强烈的占有欲:逝去的蒂博先生归她所有。她不时地靠近尸体,驼背的她无法看全整张床。她扯了扯被单,铺平褶皱,喃喃地祷告。骨瘦如柴的双手合十,好像不太相信似的摇着头说:

  “他竟然走在了我的前面……”

  这个神经衰弱的老人几乎对外界的刺激没有任何反应了,不管是雅克还是吉丝的回来,都没有触动这个老人的神经。或许他们失踪太久了,老人已经丧失了对他们的思念。在她的脑海里剩下的只有昂图瓦纳和两个女仆。

  然而,今日她非常生昂图瓦纳的气,真是不可思议。昂图瓦纳在和她商定入殓的日子时,昂图瓦纳认为应该尽快办完丧事,让大家都早些安心。这样的话,逝者就会被装进棺木里,然而老小姐竭力反对。昂图瓦纳这样做可以说夺取了她唯一的财产:注视主人遗体的最后一段时间。她似乎认为,蒂博先生的离世对逝者自己和对她而言,是最终的结束。然而,就别人而言,特别是对昂图瓦纳而言,这是另一个新的开端、新的阶段。而她对将来不再抱有任何希望了:昔日的崩裂就等于一切的破灭。

  临近黄昏,昂图瓦纳快步地向家赶来,神情自若,舒适地呼吸着那刺眼但振奋精神的冷气。昂图瓦纳在家门口碰到了身着孝服的费利克斯·埃凯。

  外科医生说:“我今天来的目的是向你表示安慰的,既然在这里见到你,我就不进去了。”

  图里埃、诺朗、布卡尔来过都把名片放在了那里。洛瓦齐尔打来过电话。昂图瓦纳非常感激医学界的慰问,今天早晨,他看到菲力普亲自前来哀悼,此时昂图瓦纳很清楚地知道,不是因为逝去的是蒂博先生,而是因为逝去的是昂图瓦纳的父亲。

  埃凯用沉重的声调说:“朋友,节哀顺变。对我们而言,我们最熟悉不过的就是死亡了。然而,在死亡真正出现在我们身边时,我们又发现对死亡很陌生了。”他紧接着说,“这些我很清楚。”随后站起身,把戴着黑色手套的手伸了出来。

  昂图瓦纳送他到了汽车处。

  在他心中首次做出了对照……到现在为止,他仍无法及时考虑“整件事”,但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整件事”归根结底都要比他之前估计的更加严重。他清楚地知道,他昨晚如此冷漠地下定决心要成功的事情(他始终对这抱有全部同意的心态),此刻,从一些方面说,他一定要将这件事放在自己身上,把这事作为自己的一半,犹如让一个人拥有不断前行的主要经历一样:他明确知道,如此深重的压力必将会让他改变自己心中最重要的一点。

  他忧心忡忡地回到他的家里。

  在大厅,有一个小孩,没戴帽子,围着围巾,耳朵红红的,等候着。看见昂图瓦纳走进来,他挺直身子,紧张得满脸通红。

  昂图瓦纳认出是事务所的小实习生,他觉得很愧疚,一直没有去看望那两个孩子。

  “你好,罗贝尔。近来哪里不适啊?”

  男孩使劲地动了动嘴,可是他太紧张了,不知道该说什么。随后,他勇敢地从衣服里拿出一枝蝴蝶花。昂图瓦纳立刻知道了。走到他身边,接过花:

  “谢谢,小东西。我马上将你的花放到上面去。你能考虑到,我很感谢你。”

  男孩快速地辩解说:“嗯,这是路路想到的。”

  昂图瓦纳轻轻笑了下:

  “路路,他的状况还好吗?你始终是那么机智吗?”

  罗贝尔非常爽快地说:“这个嘛……”

  他根本没想到,这种日子里昂图瓦纳还会有笑容,他的忐忑忽然消散了,很想畅聊一会儿。但是今晚,昂图瓦纳还有没做完的事,不可以和他闲聊。

  “哪天你带路路一同来。和我聊聊你们都在做什么。找个星期天,可以吗?”他突然觉得,他对这个只见过一面的男孩,产生了最真实的怜爱之心。他又补充说:“可以吗?”

  罗贝尔的脸瞬间认真了起来:

  “可以,先生。”

  昂图瓦纳在陪着男孩来到大厅时,听见了沙斯勒先生正在厨房里和莱翁谈话的声音。

  他厌烦地想:“又一个要见我的人。唉,直接解决好了。”他让沙斯勒先生进到他的书房里。

  沙斯勒先生连蹦带跳地进入房间,慢慢地坐在最靠边的椅子上。

  尽管目光中仍充满着忧伤,但是脸上却狡猾地笑着。

  昂图瓦纳说:“你有什么要和我说,沙斯勒先生?”他的声音非常和善,但始终站在那,拆着他的信。

  沙斯勒先生挑起眉头:“我吗?”

  昂图瓦纳把信看完后再折起,头脑中思索着:“行吧,我明天找个机会从医院回来,就去这家。”沙斯勒先生盯着自己晃动的脚,认真地说:

  “昂图瓦纳先生,发生这种事,真不应该。”

  “什么事?”昂图瓦纳又接着打开一封信件。

  沙斯勒先生犹如回音似的又说一遍:“什么事?”

  昂图瓦纳不厌其烦地再次问道:“不应该发生什么事?”

  “死亡。”

  他这样的回答出乎昂图瓦纳的意料,迷惑地抬头看着他。沙斯勒先生眼眶充满泪水。他拿下眼镜,掏出手绢,拂拭着双眸。

  “我见过圣罗仆教堂的那些神父。”他时断时续地说,还不停地哀叹,“我和他们约好做几场弥撒。昂图瓦纳,目的是心安理得,不是其他原因,因为,对我而言,在知道更多的事情之前……”他的泪水不断在流,犹如细小的大雨;每当他擦干眼睛之后,就将手绢平放在膝盖上,按照之前的纹路折好、叠平,放入口袋里,就像放钱包一样。

  他直截了当地说:“我曾存了有一万法郎的积蓄。”

  昂图瓦纳心想,“啊”就立即插断他的话:

  “我不清楚父亲生前有没有来得及给你一个好的安置,沙斯勒先生,你请放心,我和我弟弟,我们一定会在你终老之前让你始终都能拿到薪水的。”

  自蒂博先生离世后,这是他处理的第一笔钱财,使用接班人的权利。昂图瓦纳在心中想,如此地担负责任直到沙斯勒先生死之前,也算是够大方了,他很开心可以将这件事处理得那么好。随后,他又情不自禁地偏离了思绪,他准备计算一下父亲的财产,哪些是属于他的,但他一点确切的情况都不清楚。

  沙斯勒先生脸涨得通红。肯定是为了掩盖尴尬,他在衣兜里拿出刀子,好像剪指甲似的。“我不要终身薪水!”他用力地说清楚,头也不抬一下。并且用一样的语调说:“我想要的是一笔钱,不是要终身薪水!”然后又充满深情地说,“是因为黛黛特,昂图瓦纳先生,她是被你做过手术的小女孩,你还能记起吗?……其实,她很像我的下一代。终身薪水,唉,我能遗留给她什么呢?”

  黛黛特、手术、拉雪尔、充满阳光的屋子、凹室黑暗中的身体、龙腹香项链的香味……昂图瓦纳的嘴角出现朦胧的微笑,丢掉手中的书信,漫不经心地听着,眼神不自觉地盯着老头儿的动作。突然,他飞快地扭过头:剪指甲的老头儿,拿刀用力地剪掉大拇指的指甲,他镇定自若,不停往下剪,就好似剪塞子一样,手一按,剪掉一片指甲。

  昂图瓦纳气愤地说:“好了,够了,沙斯勒先生!”

  沙斯勒先生离开座椅,结结巴巴地说:

  “是的,是的,我太贪……”

  在他看来,事情是非常重要的,他必须要再次发起进攻:“我只要一点点本金,昂图瓦纳先生,这样对我最好。我要用到的是一笔本金……我已经有小算盘了。我告诉你……”他犹如做梦似的低声说,“等到未来……”突然,改换了音调,没有任何神态的眼神看着门口:

  “假如你同意,就可以让人来做弥撒,但在我看来,死者什么也用不到。逝者是不可能随水而去的。在我看来,木已成舟,昂图瓦纳先生,如今……”他连蹦带跳地进入前厅,边晃动着灰白的头,边使用肯定的语调反复说道,“此刻……此刻……他早就进入天堂了!”沙斯勒先生刚走,昂图瓦纳就要招待裁缝,试穿自己的丧服。原本就已疲惫,却还要无趣地站在镜子前,让他很厌烦。

  他下定决心在上楼以前先睡一刻钟。但是,在把裁缝送出门时,却恰巧碰到了打算按铃的巴坦库太太。她刚刚打过电话,约定看病时间,有人和她说述了这“不幸的事”。因此,她改变了今天的计划,立刻就来了。

  昂图瓦纳在门口非常文雅地接见了她。她和他握住了手,声调很高地说着话,她对此事深表难过,这样做很明显带有讨好的样子。

  她一点儿也没有要走的样子,再让她站在门口也不好,尤其是被她逼迫的年轻人后退一步,她早已抢占了位置。雅克一下午都没有出过房间,他的房门距离这非常近。昂图瓦纳认为他的弟弟听到这个女人的声音,肯定能知道是谁。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如此难受。他装作镇定自若的模样打开诊室的房门,并且急忙穿上外套(他此时恰巧没有穿外套,此时被打搅,让他觉得更加厌烦)。

  近来几个星期的事情,让他和这个俊俏的女主顾的关系有点儿轻微的改变。因为她借口要把小病人的音信告诉他,所以来的次数更多了;那个小病人同她的丈夫,还有女教师一起去帕-德-卡莱过冬去了(西蒙·德·巴坦库没有任何留恋地从自己家里离去,舍弃猎人的生活,在贝尔克家住,好方便照料他夫人带着的女孩——然而巴坦库的夫人却来往于巴黎和贝尔克之间,那一个星期都能找到原因到巴黎住几天)。

  她不想要坐着,只想要再有机会抓住昂图瓦纳的手。她朝昂图瓦纳弯着身,两眼细眯着,胸部附和着叹息而波动。她一直喜爱看男人的嘴唇。此时,透过睫毛,她瞧见昂图瓦纳也一直盯着她的嘴唇看。她的心被搅得很乱。她认为今晚的昂图瓦纳很美,感觉到这张面容比以往更加有男子气概,好像他的心中做出了什么决定,因此面容上显现出果断刚毅的踪迹。

  她用可怜的眼睛看着昂图瓦纳:

  “你肯定很悲伤吧?”

  昂图瓦纳哑口无言。从她进入开始,他虽然略微装出严肃的模样,让自己不那么窘迫,却也让自己很难受。他仍然面不改色地盯着她。看见她的胸部在衣裳里坚强地波动着,一股炽热冲上他的脸颊。他仰起头,忽然看见安娜的目光中有一闪即逝的欢笑,此时,她的身上似乎埋藏了一种渴望、一种安排、一种放肆的想法,只不过她在奋力地控制,不显露而已。

  她忧伤地说:“最空虚的是过了这件事以后生活还会再次回归平静,然而那时有的都是寂寞……你愿意让我经常来看你吗?”

  昂图瓦纳观察着她,内心突然升起一阵仇恨。他嘲笑似的微笑了一下,硬生生地说:

  “你请放心,太太,我一点儿都不喜欢我的父亲。”

  他立刻咬住嘴唇。这种想法比他说出这话更让他恐慌。他在心里想:“这个娘们儿引诱我说出口的,有可能是真心的话。”

  她惊恐不已。令她震惊的不是这句话的含义,而是他的语气伤害了她的颜面。她往后一步走,再次冷静下来。

  她说:“是这样啊!”装模作样一会儿后,她尖厉地笑了起来,显出爽快的样子。

  在她总算戴起手套时,嘴唇上隐隐约约地显露出不清晰的纹路,既像扮鬼脸,又像在微笑,而步步进逼的昂图瓦纳,依旧用诧异的目光凝望着她嘴唇上那让人沉迷的嚅动,那嘴角上的口红涂得厚厚的,如同被划伤一样。此时,假如她继续厚颜无耻地微笑,昂图瓦纳很可能情不自禁地将她赶走。

  但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嗅着她衣服里散发的香味。他再次看见她上衣里那丰满的乳房在颤动。他突然在幻想着看到那裸露的乳房,觉得自己的内心波涛汹涌。

  她扣好皮大衣的纽扣,两人离得更加远了,脸向上仰着,不以为然地看着他。那样子似乎在问:“你是在害怕吗?”

  他们相互审视着,内心都充满了无情的愤怒,乃至憎恨。可能不止这些,他们可能还有相同的扫兴,更甚是因为丧失机会而觉得惶恐。他依旧没有说话,她就背过身,自己打开门,没有再理会他,直接离开了。

  门在她背后咚的一声。

  他背过身。却没回他的诊所,只是静静地站着,手心汗涔涔的,脑袋乱哄哄的,血液涌上太阳穴,冲击着耳朵,他心思烦乱地嗅着那极具诱惑力的香味,香味停留在屋内,就像那人依然在似的。他像疯了一样背转身来。脑袋中几乎出现了难以察觉的想法,犹如挨了一记鞭子,把这个脾气凶暴猛烈的女人招惹到这种地步,再想把她降服,是非常危险的。他的眼神看到了挂在墙上的衣帽,快速地取下来,迷茫地看了看雅克的房门,就急速地离开了。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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