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父亲的死(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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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吉丝仍躺在床上。她似睡似醒,整个身子都觉得不舒服,动一下就很痛苦,她隐隐约约听到头后方的墙外,吊唁的人在过道里不停地走动着。仅有一个想法在模糊中凸现出来:“他回来了……他在那儿,在家里……任何时间里他都可能要来……他就要来了……”她聆听着,期盼着他的脚步声。
然而星期五一整天过去了,剩下的星期六这一天也即将过去,依旧没有看到他来。
实际上,雅克一直都在想她,以至于这种想法让他非常厌烦。然而,他害怕和她见面,无法下定决心找个时间和她见面,仅仅是不急不慢的等候。此外,从昨天晚上开始,他害怕和吉丝相遇再被她认出,因此就没出过底楼。只是在晚上,才蹑手蹑脚地穿过房间,进入安放逝者的房间里的一处角落坐下来,一直到第二天早晨才离开这里。
但是,星期六吃晚饭的时候,昂图瓦纳顺口问他,去看望过吉丝吗?他决定晚饭结束之后,前去吉丝的房间。
吉丝病况已好转了许多。发烧几乎都退了,泰里维埃医生告诉她再过一天就可以下床了。她睡意蒙眬,在这昏暗之中等待着沉睡。
他用清凉的嗓音问道:“怎么样?你的神色还不错!”她圆圆的眼睛在罩着金黄色灯罩的光影下闪烁,看起来,她好像完全康复了似的。
他没有向床边走来。她怔住了一会儿,然后伸出手来。从肥大的衣袖里,可以看到她裸露的整个胳膊。他没有握她的手,只是像医生那样,轻轻地捏了一下,皮肤还是烫烫的。
“还有些发烧?”
“没有,没有烧了!”
她瞄了一眼开着的门。他是故意没把门关上的,他准备只在这待一小会儿,然后就离开。
他先说:“你冷吗?那我把门关上吧?”
“不冷……你想关就关吧!”
他很高兴这样做,关上门,省得有人打扰他俩。
她通过微笑向他表示谢意,随后又把头躺回了枕头上。她的头发黑黑的一大片。从她衣衫的领口里,露出脖根,所以她摁住衣领免得张开。雅克看到在被褥的映衬下,她那优美的手腕和深色的皮肤,泛出一种美丽的杏色。
她问:“你每天都在干什么?”
“我吗?什么都没有做。我藏在屋里,不愿看到这些前来哀悼的人。”
此时,她才想到蒂博先生去世了,雅克在服丧。她为此深深地感到内疚。雅克伤心吗?她觉得应该和他说些亲昵的话。她心里想:“蒂博先生去世了,雅克就自由了,那他应该不会再离家出走了吧?”
紧接着她说:
“你应该出去散散心。”
“是的。恰巧今天一整天头都昏沉沉的,就出去散了散步……”他迟疑了一会儿,又说,“去买报纸……”
然而,实际上更为复杂:到四点钟时,这漫无目的的等候把他搞得心烦意乱,在一种当时迷糊接着就清楚的思维的鼓动下,走出门去,的确去买了份瑞士报纸,但却迷茫地走着……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你经常在那边户外露宿吗?”
“对的。”
他对忽然提及关于“那边”的事感到有些诧异,所以他回答的话不自觉地就非常生疏了。随即他又感到很懊悔。他心里想:“自我迈进这个屋子里后,我所说、所想以及做的,都有一种虚假的成分!”
他的眼睛不自觉地向集中灯光的床上看去。他注视着白色的羊毛褥子,这褥子很轻薄,勾勒出这美少女身上的每一个凸凹之处,丰满的臀部,长而美的大腿,稍分开略凸起的膝盖。他想伪装出轻松自然的神态和声调,然而越这样越生硬。
她原打算说:“你坐吧!”但是,没有看到雅克的眼神,她也就没好意思说。
他为了能够保持镇定自若,他四处打量着屋里的家具、小玩意、小祭坛,还有闪闪发亮的镀金器物。他记起那天早晨,他躲避到这间房子里的场景。
“你的房间很漂亮。”他温和地说,“你的房间非常美丽,这把长背椅之前好像没有吧?”
“这就是在拉菲特别墅楼梯口挂钟下的那张啊!是你爸爸送给我十八岁生日的礼物,你忘记了吗?”
别墅……他突然记起了那个楼梯,被穿过玻璃的阳光照射着,每到夏季时,全是苍蝇,在夕阳中,犹如一群蜜蜂嗡嗡地飞着。他又回忆起挂着链子的时钟,每个钟头都会学着布谷鸟的声音滑稽地叫四次……这足以表明,在他离开的这些时间里,对他们来说,什么都没有改变。自己呢,不是也察觉到自己还和以前一样,又或者说几乎一模一样吗?从他回来开始,他每次都是在自己的条件反射的行为中,忽然发现和以前的行为非常相似。他往楼下走去,在房门口的垫子上蹭蹭脚,用力地打开门,在打开灯之前先将外套挂在和以前一样的挂钩上,全是以前的行为……当他在自己屋内踱来踱去时,他任何的行为,不都成了不经意的记忆吗?
吉丝在阴暗处悄悄地观察着他不安的脸颊,这下巴,这脖颈,这双手。
她轻声说:“你现在很健壮了啊。”
他扭过身来,轻轻地微笑。在他心里一直都为自己的健壮而自豪,由于儿童时期身子的消瘦,吃了很多苦头。顿时,他根本就没思考——再次的条件反应吧——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些记忆,他将声调调高地说道:
“参谋范·德·居伊普体力过人。”
吉丝的面容愉快地浮动着。这是原来他们喜欢的一本书中图画底部的题目,他们一起看的次数超过二十次:故事发生在苏门答腊岛的森林中,一个荷兰参谋很轻松地,将一只令人害怕的大猩猩打倒在地。
“参谋范·德·居伊普粗心大意地熟睡在猴面包树下。”她开心地继续说,将头向后仰着,紧闭着眼,张开嘴巴,模仿那个参谋打鼾。
他们相对而视,大声地笑着,将其他的事全忘了,他们愉快地在他们孩童时代诙谐的宝库里探寻着,这些仅仅是他们所拥有的。
“还有画着老虎的图片,”她接着说,“有一次你生气把它撕掉了!”
“对,那是因为什么呢?”
“因为我对着韦卡尔神父就像疯子似的大笑!”
“吉丝,你的记忆力很强!”
她又说:“自那以后,我也想拥有一只小虎崽,每天在睡觉时,就幻想着抱着小虎崽,哄它入睡……”
安静了片刻。他们仍旧非常高兴地笑着。是吉丝先表现出神思恍惚。
她说道:“虽然这样,但每当我回忆起那段时间,我都觉得时间很漫长,非常乏味……你呢?”
当她回忆起生病、疲惫、那些往日的场景时,表情露出一丝悲伤,这种懈怠恰好与她躺着、温和的眼神、热带地域的肤色相协调。
看见雅克皱了下眉头,默不作声,她继续说:“一个小姑娘有那么多的忧愁,真的很令人恐惧!这忧愁,直到十四五岁时才消逝。我也不清楚是什么缘由。是心的感觉。现今我再也没有忧愁了。以至于……”她心想:“以至于为了你而悲痛时。”但是,她只说:“以至于碰到伤心的事情时……”
雅克埋下了头,两手放在口袋里,一声不吭。想起曾经,他是一心的愤恨。在他过往的生活里,没有任何美好的回忆。他无论在何时何地,始终都没有像哥哥那样找到属于自己的天地。他只是居无定所地流浪。不管是在非洲、意大利、德国,还是在洛桑,情况都一样……不光是流浪,还包括受到的追逐。遭到亲人、社会、生活环境的追逐……和他自身难以言表的无形的力的追逐。
吉丝接着说:“参谋范·德·居伊普……”她仍然陶醉于孩提时的回忆里,因为她不愿意多想最近伤心的回忆。她停住了声音,她知道她无法再调动那热烈的气氛了。
她继续静静地打量着雅克,无法弄清这其中的缘由:他为何抛开他们曾经共同的美好,不告而别呢?昂图瓦纳磕磕绊绊的解释,不仅没有让她理解,反倒是让她更加焦躁不安。雅克这三年里会变成什么样?从伦敦寄回的红玫瑰又是何寓意?
她忽然想道:“是别人改变了他!”
这一次,她再也按捺不住激动,轻声地说:
“雅克,你的变化很大!”
看见雅克游离的眼神、敷衍的微笑,她知道雅克并不喜欢她这样激动的反应。她迅速改换了神态和声音,高兴地说起了她在英国女子学校的故事。
“在那里的生活非常有规律……先是在操场做晨练,等吃完早饭后大家劲头十足地工作!”
(她没有提及,找雅克是她在伦敦生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并且也有没提及在那时期她的勇敢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地逝去,待到夜里,她在宿舍蜷缩在被窝里,遭受着悲痛的浪涛一次次地侵袭。)
“英国人的生活习惯与我们大不相同,趣味无穷!”谈到这个大家都不陌生的话题,使她放松了不少,她就紧抓这个话题,免得大家沉默无话。“英国人经常保持着自己的微笑,而且常常都因为一些小事情。他们不希望每天都是忧伤的生活。你清楚吧,他们尽量不多加思考。他们在游戏,他们认为生活就是游戏的开始!”
雅克听着源源不断的叙述,没有插话。因为在将来,英国、俄国、美国他都会去。他前行的道路十分宽广,可以去别的国家,四处探寻……他赞成地点着头笑着。她并不呆傻。经过三年的磨炼她稳重了不少,而且也变得非常美丽、迷人……这妖娆的身姿紧紧地抓住了他的眼球,这褥子好像被她的体温融化了一样贴在身上。他忽然记忆起曾经的生活,那场景历历在目:他一时冲动的欲望,他们在别墅下的大树下热情相拥。是纯真的拥抱,然而,已经过去了许多年,也经历了许多事,但他的臂弯里仍觉得拥抱着那柔顺的身子,嘴里似乎还含着那没有一丝经验的唇!瞬间,理性、毅力,所有都崩塌了。为何没有呢?……以至于他好像在不幸时那样,期望她在他身边,娶了她。然而,他这种思想很快就被他内心一个很模糊的东西所阻挡了,而且在内心深处的这个阻碍物是无法跨越的。
他的眼神又一次注视着那床上娇柔惊艳的优美的玉体,在他满脑子的回忆里忽然出现了在另一张床,也是在褥子下面有一个凸凹有致、线条优美的身段,所以他本显现的欲望瞬间化为了怜爱。那个躺在铁床上十七岁的雷申豪[4]的小妓女,始终固执地要悄悄自杀,在人们发现她时,她已经吊死在那插在壁橱系着活结的绳子上了。雅克是首先来到这房间里的一群人中的一个。他记忆中那充满房间的油脂燃烧发出的恶臭!印象深刻的就是那个稍平、妩媚的脸蛋,她在房间的最里端。给了她一点钱就把她收买了,说出了其中的真实缘由,而且说得非常精准。当雅克问及是否与那死去的姑娘相识时,她以让人无法忘怀的神情肯定地回答:“认识,因为我是她的妈妈!”
雅克几乎就快要把这些事说给吉丝听了,但是,一旦提及“那边”的事情,就难免会涉及其他更多的事情。
她在床上躺着,用那半睁开的眼睛透过睫毛凝视着他。她再也无法抑制了,但还是要保持镇静,不然的话她就会喊出:“快说!现今的你到底是什么样?而我又是什么样?这一切你都忘记了吗?”
他徘徊地走着,心神不宁,摇头晃脑的。每当他的眼神和吉丝炽热的眼神交织时,他就觉得两人之间非常格格不入,所以他就立即假装出淡漠的样子,而且掩盖得十分逼真。这姑娘纯真的样子,躺在白床单上,再加上裸露着脖颈,都让他心神不宁!他怀着兄长的情怀,来关心这个小姑娘的病情。但是,在两个人的回忆中总出现些不纯真的片段!他开始觉得自己早已变老了——精神衰竭了,肮脏不堪了!
他含糊其词地问道:“你的网球技术应该很好吧?”因为他刚刚留意到大柜上的网球拍了。
她忽然换了个神情,脸上不禁露出骄傲自豪而又纯真的微笑:
“以后你看到就知道了!”
她立刻又开始焦虑不安,刚刚只是随便一说:“以后看到就知道了……”何时?何地?……多愚蠢呀!
但是雅克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现,因为他压根就没注意吉丝。网球,拉菲特别墅区,白色连衣裙……她以非常干净利落的动作在俱乐部门口跳下自行车……但是为什么天文馆林荫道的旁达尼埃尔家的窗户都紧闭呢?(下午,他走出门去,迷茫地走着来到了卢森堡公园,接着又走到天文馆林荫道。夜幕渐渐来临,他立起领口,快速地走着。他总是急切地屈服于自己的期望,以便尽快地脱离出来。最后,他停下了步伐,急忙四处探视了一下,整条街上的窗子都是牢牢闭合的。昂图瓦纳曾说,达尼埃尔在吕内维尔服役,然而别的人呢?这天色还不是太晚,这些窗户不该关闭的呀……不过,也没什么打紧的,不打紧!……接着就扭过身,走近路回家了)
她似乎觉察到雅克的思维已经距离她很遥远了啦,她下意识地伸出手臂,似乎是要碰触到他,抓紧他,拽他回来。
他身心愉悦地说:“这风!”他似乎并没有留意到吉丝伸手的动作,“这壁炉挡板总是在摇晃,你不厌烦吗?稍等一会儿。”
他蹲下去,在两块铁板中间夹了一张旧报纸,把它牢牢固定。他做的这一切都尽收吉丝眼底,吉丝难以表达出心里的感情,只能被他这样搞得疲倦不堪。他边站起来边说:“固定牢了。”然后又叹了口气,没有仔细地考虑这句话,“是的,这风!真希望冬天快些离开,春天早些到来……”
很明显,他在留恋他曾经在远方生活过的春天。她也觉察到他心里的想法:“待到五月,我就去那里,到那里去。”
她想:“在这春天里,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是什么?”
此时钟声响了。
雅克说:“九点。”似乎准备要走。
吉丝也听见了这挂钟的响声。她想:“曾有多少个夜晚,我是守候在这灯下,等候,盼望,这钟声同样是和现在一样响着,但是却没有雅克陪伴。现今他在这儿,在这间屋子里,在我身边,陪同着我一起听着响起的钟声……”
雅克来到她的床前。
他说:“就聊到这吧,我不可以再耽误你睡觉了。”
她不停地想:“他就站在这儿。”她眯着眼,仔仔细细地瞅着他,“他就站在这儿!没有改变的是生活,是世界,是我们身边的所有。这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一丝变化……”她觉得——好像是一种令人不痛快的回忆——无论如何,她也没有改变,她没有彻底地改变。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