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一九一四年夏天(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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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得很慢,声音忧伤又坚决,似乎他已经早就准备好这番话了,特意在这样的时机说了出来。“我们作为这个民族共同体里面的组成部分,所以说,我们和它应该是从属的关系,就是这一个民族共同体,是它让我们成为现在这般的人,可以说是安定无忧的生活,在它所提供的范围构建了我们文明的社会生活,我们和这个共同体之间已经有了早在几千年前就得到公认的联系,是一种契约,让我们所有人承担义务的契约!这是我们所无法选择的钢铁一般的现实!……我认为,只要人还在社会中生活,就不可能随着自己的意愿脱离对这一个保护了他们、使他们受益的社会所应该担负的责任。”
“并不是全体的人!”斯蒂德莱尔插嘴道。
昂图瓦纳看了他一眼。“就是全部的人!也许对每个人来说程度不一,但是就是全部的人!你和我是一样的!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没有差别,餐厅的服务员和领班也没有什么不同!因为我们从出生起就是这个社会共同体的一员,我们每个人都占有属于我们自己的一个位置,每个人每天都从那个位置上获得利益,所以我们要遵守社会的契约来补偿。但是,这个契约最重要的一条便是我们要遵从共同体所制定的法律,就算我们在进行个人的自主思考的时候也要遵从这些法律,就算这些法律并不一定全部正确,但如果抛弃了这些责任,就好像是在机关的武器库上面开了一个裂缝,是破坏社会结构的行为。正是这些机构让法国这一民族共同体得以成为一个均衡而且有活力的机构。”
“对。”雅克轻声说道。
“更何况,”昂图瓦纳继续用激动的声调说,“这就会导致行动上的盲目,因为干的事情违反了每个人真实的利益。就是由于这样无政府主义的暴乱导致人心惶惶,在每个人的立场来看,会导致非常糟糕的结果,远远超过了一个人对于法律,哪怕是并不符合情理的法律的遵从。”
“这样要视情况而定!”斯蒂德莱尔连忙接话。
昂图瓦纳看了哈里发几眼,这次他向他的方向走近了一小步:“我们是这个国家的公民,难不成不是必须不停的遵从从我们个人角度来看并不看好的法律吗?但是,共同体给了我们与其斗争的机会,法国还容得下思想上与言论上的自由!甚至我们还拥有选举这样一个合法的反抗武器!”
“我们就来说说这件事。”斯蒂德莱尔立马驳斥他说,“法国的普选不过是漂亮的骗局罢了!我们有四千万法国人民,但是选民只占了一千两百万都不到!只要一半的人,六百万零一票被超过的话,就构成了他们不知羞耻所谓的大部分人!我们是服从于六百万人意愿的三千四百万笨蛋,——你知道这六百万人的票是怎么投出去的吗?只是在酒吧里面听来的流言蜚语影响下胡乱地投票!不是的,法国没有任何一个人拥有真实的政治权利,他们有方法去改变这个政体吗?有方法不去同意甚至有机会讨论那些迫使他遵从的新法律吗?凭借他的名义组织起来的联盟甚至都不过问一下他们的意见,就将他们卷入将会牺牲他们性命的争端里去,这就是你说的法国的民族主权?”
“不好意思。”昂图瓦纳严肃地回敬道,“我并不认为我有你所描述的那样毫无权利,确实,对于社会中发生的每个事件并不会事先征询我的意见,但是,要是共同体实施了一项让我不满意的政策,我便能够自由地参与投票,支持那些在议会里面反对那一项政策的官员!……这时候,只要我投出的一票还不能将那些到现在还算是代表着大部分人意愿的家伙赶出政治中心,让那些准备依照我希望的改变国家政策的人来取代他们,那我的义务就这么轻松,而且无可争议,我被社会契约制约着,我理应服从和让步。”
“Duralex,c'estlex(法律没有情感可言,但那终究是法律)[109]。”沙斯勒在这一片静默中,小声嘀咕着。
哈里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嘀咕着:“需要弄明白的是,在现在的境况下,反对动员而引起的革命动乱,所带来的祸患是不是远不及……”
“……最短暂的战争那样糟糕!”雅克补充了他的话。
在房间的另一头罗瓦动了一下,椅子发出了吱嘎一声,但他并没出声。
“对我来讲,所长,”茹斯兰十分温和地说道,“我的想法是跟您一致的,我会遵从的。虽然话已至此,但是我还是知道,在这样的特殊时期,在这样胁迫着我们的大危机面前,对别人来说,这样的顺从是一种让人无可忍受的……很没有人道精神的……义务。”
“正相反,”昂图瓦纳马上反驳,“个人越能看清楚局势的严重程度,就越能感到自己责任的重大!”他暂停了一下,把咖啡放回了托盘里,一口都没喝,他表情僵硬,声音发抖。
“近来我一直在琢磨这件事情。”他忽然坦白道,声音十分克制,使得雅克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了他,他用两只手指按在眼皮上面,然后扬起头,对雅克投去了奇怪而热情的一个眼神,然后他一字一句地说,
“要是今天晚上由大部分人选出来的政府颁布了动员命令——即使我对这个政府并不赞成,那也并不因为我对战争有各种的看法,也不因为我是少部分持反对意见中的一员,我就有权利去毁掉契约,不去承担和每个人都相同的责任——就是对每个人都没有差别的责任!”
雅克并没有插嘴,听完了这几句特意说给他听的话,他认为,昂图瓦纳这些观点并没有怎么惹自己生气,而且他能够从他不容置疑的定论中听出一些合情合理的、真诚无比的声调,情不自禁地感动了。尽管自己的哥哥与自己的态度南辕北辙,他还是无法不认为,在这件事情上,昂图瓦纳的态度前后一致,忠实于他自己的原则。
突然,像是有谁刚激烈地反驳了他一样,昂图瓦纳抱起双手大喊:“滚他的,要是可以只在打仗之前做个公民,一如既往的,那真是太轻松了!……”
接下来便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茹斯兰十分敏感地察觉到了微妙的变化,他觉得争论好像差不多已经结束了,是时候换个话题了。大家已经达成共识,他于是热情地总结道:“归根结底,所长的看法是正确的。社会生活就是一场冒险的游戏,必须得在接受规则和退出游戏之间做出选择……”
“我早就做出选择了。”雅克在他身边小声说。茹斯兰微微地转头,不由自主认真而激动地注视着雅克,似乎眼光已经透过雅克这一个实际存在体,看见了令人动容的命运。
莱翁没有长胡子的光滑脸庞从门缝里面探进来:“夸东给先生来电话了。”
昂图瓦纳转身眨一下眼睛,似乎被从梦中惊醒一般望着那个用人。
“又是她。”他最后这样想道。“好的,我立刻过来。”他等了一会儿,低垂着眼帘,脸上写满了忧虑,慢条斯理地离开了屋子。
“她这次又要说些什么?”他一边想着一边走进了办公室。
“你不在乎我了!……你不像以前那样呵护我了!……”她们总有一天会向你发出这样的质问——所有的女人会这个德行的!……其实我们不再在乎的并不是女人们,而是我们本身,是在她们面前所展示出来的那个自我!在她们看来,被告知我们已经“不再互相爱慕”的时候,她们都会非常惊讶,她们该说的不是:“你已经不再在乎我了!”而是:“你已经不再在乎我们相爱时的那个你自己了!……”
他走到电话那里,毫不犹豫地拿起听筒:“托尼,是不是你?”
他被吓到了,有些反感的感觉,面对着这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十分悠扬动听、郑重而刻意温柔的语调——他无法决定是不是要答复。心里泛着冷清的怒意……这几天以来他觉得自己已经逃离了她和她的引诱,不只是逃离,而是彻底清除……是的,就好像将某种污渍洗掉了一般……他记起西蒙来,不,已经完了,全完了,联系的绳子已经断裂,为何还要去再次接起来?
他缓缓地将听筒搁在桌子正中,向后退了一步,话筒里面传出一种类似喘息和呜咽的杂音……真是难以忍受!滚他的,不管怎么说都不能再重新有联系了。
他不再回诊疗室了,将门锁好以后坐在沙发上开始抽烟,最后他瞄了一眼桌子——话筒里面的声音已经没有了,侧放在那里发着光芒,就好像是一条死虫子——他沉重地躺到了垫子上。
沙斯勒和斯蒂德莱尔在诊疗室的壁炉前面靠在一起说话,沙斯勒很开心此时终于有了他说话的份儿,并且还有别人在听他讲话,他就用他的不得体又难以理解的废话努力地向别人解释他的买卖。
“新鲜花样,奇妙的想法,精巧的发明……都是些新的事物,这就是我们的格言,怎么样?我以后再将AC寄给您,也就是研究者组织发的通报给您看看……我们已经做了一些间接的安排伴随这场战役,必要的时候人们就会调整方向,国家防卫任何的人都有专属的区域,什么?”(他不停地这么问来问去,神情忐忑不安,似乎没有听清楚重要的问题。)他随后继续说道,“发明家已经送了一些十分震惊的东西给我们,我不愿意泄密……例如,我可以说几个:将沼池里面的水和雨水过滤的手提式的过滤机器,战场上可是很珍贵的……伤害士兵身体的所有的毒气……”他得意地笑了一下,“还有更让人惊讶的,有一种自动的瞄准器,上面安装了发射机的,可以帮助眼神不好的士兵,甚至炮兵也能够用……”
罗瓦在那儿站着听他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会儿,起身问他:“自动是什么意思?”
“就是自动的,这就是神奇的地方。”沙斯勒扬扬得意地回答。
“然后呢?怎么能瞄准?”
沙斯勒比了一个不容怀疑的手势:“完全自动!”
雅克跟茹斯兰一直站在那里,在靠近书柜的一个角落里面小声嘀咕:“最让人心烦的是,”雅克说着,额头上皱起了气愤的纹路,“一想到迟早有天,也许已经马上就要来临了,人们总是不能理解,服兵役,各个国家举起战争的旗帜,这样的事情居然成了不容置辩的崇高的职责!直到那一天人们会觉得简直无法相信社会居然具有因为一个人拒绝战争就举枪杀死这个人的权利!……就好像我们不可以想象,曾经的欧洲,有上千个上万个由于宗教的信念而被审判,忍受残忍的刑罚……”
“听我说!”罗瓦大叫着。
他已经将一张当日的报纸从桌子上面拿起来,表情木然地看了一遍,用清楚又搞笑的声音朗读:“青年夫妻,带着小孩,希望租一套有花园的幽静别墅,租期是三个月,位置在可以钓鱼的河边,最好是在诺曼底或者布尔哥里。请函告本报社办公室三四一八信箱。”他爽朗地哈哈大笑起来。今天也只有他一个人笑得出来。
“像个放长假的中学生一样快乐。”雅克小声地说着。
“应该说像个真英雄一样欢乐!”茹斯兰修正他的说法,“要是没有幸福,就只剩下鲁莽而不是英雄主义了……”沙斯勒将自己的怀表掏出来,在他看时间之前,他像一个医生在诊断病人一样专注地看着,侧着耳朵细细地听:“小笨蛋,”然后他扬起眉毛,眼神从镜片上面穿透过,宣布道,“现在是一点三十七分了!”
雅克浑身一抖:“我快要晚了,我就不再等哥哥了,我先离开了。”他一边说一边握了一下茹斯兰的手。昂图瓦纳在沙发上面睡着,听到雅克说的话从客厅传过来,莱翁将他送到了楼梯口。他急忙推开了门:“雅克……我跟你说……”雅克十分惊讶地走过去:“你要走了吗?”“对。”
“你过来一下。”昂图瓦纳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疑惑不安,他握着雅克的手,雅克之所以到这里来本是想和昂图瓦纳单独聊一聊,他原本是想跟哥哥说自己的财产安排问题,不愿意瞒着他什么事情,他心里居然还想:“也许我还会告诉他关于贞妮的事情……”虽然时间已经很紧迫了,他仍然愿意和哥哥亲密地聊聊天,便进入了他的小办公室内。
昂图瓦纳将门关上,站着问雅克:“你听着,我们认真地谈一谈,我的弟弟,是到底准备怎么干?”雅克装着很讶异的样子没有对他的问题做出解释。
“你不用去服兵役了,但是只要总动员,所有不用服兵役的都需要重新审查,他们要让每一个人都上战场……你到底准备干什么?”
雅克无法再逃避他的问题了,就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现在我已经合法地逃离了他们的魔爪,他们拿我没有办法。”看着哥哥坚定的眼神,他又冰冷地说道,“我可以告诉你的是,我就算将自己的手砍了也不会去打仗的。”
昂图瓦纳转移目光:“这态度简直是……”
“最没用的?”
“不,我可没有这种想法。”昂图瓦纳十分温和地说,“不过,可能只有最自私的人才会这样……”
雅克什么也不说,他接着说:“你不这么看吗?在现在这样的时候,不愿意当兵,就是把自己的利益看得比集体的利益还要重要!”
“放在利益的前面!”雅克反驳,“集体的!人民的利益!很清楚应该是和平而不是打仗!”昂图瓦纳做了一个意义不明的手势,似乎是想要让他们之间的谈话不要涉及所有与理论有关的争执。但是雅克还是倔强地说:“集体的利益,我不去当兵就是为了集体的利益!我觉得——我毫不怀疑地觉得——现在,让我选择不去当兵,就是最重要的利益!”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