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美好的季节(21)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他看着她,目光里充满了哀求。她知道他的弱点是什么,不由得有些犹豫了。她想象着尼科尔会来到这间可怕的房间,尼科尔会走进来,尼科尔会在这张床的枕边和热罗姆相遇!哦,不!可是她最终还是对他说了,尽管她的声音并没有很坚定:
“必须告诉她。”
她看到他的脸变成了灰色,脸色更加阴沉。他是被迫的,他看着她勉强笑了笑,仿佛一句残忍的玩笑,翕动的薄唇间露出了牙齿。
“热罗姆,你听我说,尼科尔必须过来。”苔蕾丝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他紧锁着眉头,慢慢低下了头。他仍然在抗争。最后,他抬起头,看向她的目光变得冷峻。他向她投降了。
“告诉我尼科尔的地址。”他说。
热罗姆去给尼科尔发电报了,苔蕾丝回到床边,她没办法离开诺艾米。
丰塔南太太站在床前,低垂着手臂,手指交缠在一起。这样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她竟然会以为她快要痊愈了。可是热罗姆看上去怎么并不十分痛苦呢?接下来他会怎么做呢?他还会回到自己身边吗?啊,天哪,她不会这么对他说的。不过假如他愿意重新有个港湾,她也不会拒绝……
这么想着,苔蕾丝感到有些快乐,也有些柔和的平静,不过她马上就感到十分羞愧。这种羞愧感充溢在心中,使她不得不尽力摆脱,不停地祈祷。可怜的灵魂,她想,不过她的行囊很轻松!每个人都在朝圣的道路上迈进,在这个向善的过程中,人世间的各种化身都标志着一个阶段,在每一阶段中,无论多么微小的努力,对于身体力行地向善的人们来说,难道不都是有益的吗?人在每个阶段受到的苦难难道不都是朝着尽善尽美更进一步了吗?……诺艾米经历过很多痛苦,这一点苔蕾丝毫不怀疑。这个女人一生都很辉煌,但是仍然是不幸的。毫无疑问,她处处感到苦恼不安,她的良心不断地受到自责,当然,这种对自我的约束是自发的,但是如此糟践自己,她的良心一定会感到不安。可怜的灵魂,她经历的所有痛苦都将有利于她的灵魂的升华。她的爱情也是一样,尽管这种罪恶的爱情引发出了很多坏事,可是,此刻苔蕾丝已经非常痛快地原谅她了。她承认,自己这么做并不是什么非常高尚的举动,因为她始终没有认为诺艾米的死是不幸的。她可以跟任何人这么说。她已经同热罗姆一样了,非常自然地就想到诺艾米的死。她的感情正在以一种近乎残酷的速度发展着。她知道现在还不到一个小时,她不用做什么,只需要耐心地忍耐就好了……
两天以后,尼科尔从巴黎坐快车赶了过来。三十六小时之前,她的母亲就离开了人世,明天早上应该会葬到墓地去。
每个人都好像急着要把这件事尽快了结。老板娘是这样,热罗姆是这样,拿到了五百弗罗林的年轻医生更是这样。他甚至都没有上楼去诺艾米去世的房间,只是在一楼的一个小房间里跟热罗姆他们商议了几句,便开了掩埋证明。
苔蕾丝表示愿意给诺艾米化妆,尽管这个责任非常难承担。这样一来,事后也可以对尼科尔说,自己帮她尽孝了。可是,最后苔蕾丝被别人请出了灵堂,化妆的任务交给了护士小姐,他们的借口非常蹩脚,“护士习惯了这项工作。”热罗姆这么跟她说道。护士一个人完成了整个化妆,没有让其他看护帮忙。
尼科尔来了,所有人略微感到安心。
这时候,老妇人、老板娘、医生全都挤在过道里,丰塔南太太简直无法忍受了,自从来到这里之后,她没有一天能够自由地呼吸新鲜空气。尼科尔来了,带着开朗的脸,带着健康和青春的气息来了,她给这里带来了一丝纯净。但当她看到母亲的那一瞬,巨大的悲痛爆发了,热罗姆在隔壁房间焦躁不安。不过,丰塔南太太觉得这个年轻姑娘的悲痛远远大过她对这位断绝了关系的母亲所应有的感情。这个孩子的悲伤来得不假思索,这更让丰塔南太太相信孩子的人品,她就是这样一个有博大胸怀的憨厚的孩子。
尼科尔想将母亲的遗体运到法国,但是她不愿意跟热罗姆说话,因为她始终认为母亲的行为应该由热罗姆来负责,于是尼科尔就让苔蕾丝姨妈帮她说。不过,这个要求被所有人断然反对了,原因有很多,一方面运输的费用太高了,一些必须办理的手续又非常繁杂,最后荷兰的警察肯定会想方设法地从中挑刺,热罗姆也说过,荷兰警察对外国人非常严苛刁难。所以这个想法必须放弃。
连夜的旅行和心中莫大的激动已经令尼科尔疲劳至极了,但是她仍然坚持留下来为母亲守灵。在诺艾米的房间里,三个人沉默地度过了最后的夜晚。诺艾米的棺木被放在两张椅子上,鲜花铺盖着棺盖,有玫瑰花,有茉莉花,浓郁的花香令人心醉,他们不得不将窗户打开。夜晚依然燥热,空气非常纯净,月光如洗,水波荡漾,时不时还能听到水波拍打木桩的声音。附近的钟一起响了起来,为人们报时。一束月光洒落在地板上,慢慢地向前延展,最终落到了洒落在棺木下面的一朵白玫瑰上,半枯萎的白玫瑰因月光而变得透明,闪着淡蓝的光。尼科尔四处打量着这间乱糟糟的房间,目光中充满了仇恨。母亲就在这儿生活,也在这儿受苦。也许就在她数着窗帘上的花朵时,她就已经知道末日即将来临了,然后在脑海里回忆了一番自己荒唐得近乎疯狂的行为。她有没有想过她的女儿?有没有对女儿产生一点点的悔恨和不安?
第二天一大早,下葬仪式就开始了。
送葬的队伍里没有老板娘和护士。苔蕾丝姨妈走在中间,尼科尔和热罗姆跟在两边。送葬队伍中最后一个人是一个年老的牧师,丰塔南太太请他过来做最后的祈祷。
葬礼结束后,丰塔南太太带着尼科尔直接去了火车站,不想再让年轻的姑娘看到云河对岸那栋让人伤心的房子。热罗姆则去旅馆收拾好行李再去追上她们。可是母亲在国外的生活用品,尼科尔一样都不愿带走。她将诺艾米的行李丢下后,很轻松地便同老板娘谈好了费用,并结算清楚了。
热罗姆付清了所有的账目,一个人坐上了去火车站的马车。火车还有好久才会开,热罗姆突然有种冲动,他让马车掉转方向,朝着墓地的方向驶去。他还想看诺艾米最后一眼。
热罗姆在墓地逗留了好一会儿,不敢上前去找那座坟墓。隔得很远很远,他就已经认出了那座坟墓,堆着新翻动的土。他摘下帽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墓地走去。六年同居的生活,也曾有过分手、嫉妒、和好,六年的回忆,六年的秘密,而这是最后一个也是最悲惨的一个秘密,这秘密导致了一切悲剧的发生。如今,一座小小的坟墓便将一切埋葬了。
“不管怎么说,”他暗暗地想,“这也许才是最好的结果。现在,我并没有多痛苦。”他这么对自己说,可是他紧锁的眉头和满脸的泪水却出卖了他。诺艾米死了,他的确悲伤,可是他更高兴,因为他的妻子不远千里赶来了。他这样错了吗?他唯一爱过的人就是苔蕾丝!可是她知道这一切吗?他外表严峻冰冷,可是他所有最幸福的时光都是苔蕾丝给他的,她能明白吗?他有不少艳遇,可是始终深爱着的只有苔蕾丝。他早已经给了她自己全部的爱,其他的言语都只不过是昙花一现,她能明白这些吗?他只爱她,而如今这份爱又有了一个新的证明:诺艾米死了,他却没有感到孤独寂寞,也没有失魂落魄。只要苔蕾丝还活着,即使她远在天边,即使她与他没有任何联系,他都不会感到孤单。有那么一瞬间,他试想着,安息在这堆黄土之下、掩埋在这片鲜花之中的人是苔蕾丝,他连想都不敢想。他从不觉得自己给妻子造成了莫大的困扰,从不为此自责。此刻面对这座新坟,他深深地感觉到,他对她的感情从不曾被人夺走,他心里最珍贵最永久的感情永远给了她,他对她的心从来都没有变。“可是她会怎么对我呢?”他思索着,但是却充满了信心,“她一定会主动要求我回去,回到她和孩子们的身边,同他们一起生活……”他低垂着脑袋,汗水浸湿了脸颊。小小的希望充斥着他的心,他高兴极了。
“假如没有尼科尔,一切都会变得很顺利。”
热罗姆仿佛又看到了年轻姑娘看向他的目光充满了无情,面对他时沉默不语。他仿佛又看到她躬身朝墓穴弯下腰,似乎就要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哭喊。
啊,一想到尼科尔,他就痛苦万分。不正是因为他,这个孩子才愤怒地逃出了她的家吗?他想起了那句诅咒:行丑事者必遭不幸……“我该怎样洗清身上的罪恶呢?”他思索着,“要怎么做她才会原谅我呢?我要如何让她重新喜欢我呢?”他无法忍受竟然有人会厌恶自己。忽然,他想到了一个好办法:“我可以收养她。”
一切都会慢慢地朝好的方向发展。用不了多久,他就会看到尼科尔亲近他,他们会共处一室,她会给他整理房间,她对他照顾得细致入微,她还会帮他接待客人。夏天的时候,他还可以带上她一起旅行。大家会看到自己弥补过错的决心和热情,大家会称赞自己,苔蕾丝也会对自己的做法赞叹不已。
他重新戴好帽子,匆匆离开墓地,快步回到马车上。
热罗姆到了火车站,火车就快要出发了。在一个小包厢里,已经有两个女人坐在那儿了。丰塔南太太非常吃惊,丈夫怎么还没有来。难道他在离开旅馆时碰到了什么不好处理的事情?毕竟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难道他不能离开了?可是她已经想好了,她要带着他一起回别墅区,她想让他能够很自然地回家。难道这个刚刚才有的梦想就要破灭了吗?当看到热罗姆大步走向自己时脸上的焦虑不安,她就越发地担忧了。
“尼科尔在哪里?”
“在走廊里。”她有些惊讶地回答。
尼科尔正站在窗边,窗玻璃关了一半。她看着窗外那些闪闪发亮的互相交叉的铁轨,目光有些冷漠,疲乏至极的脸上流露着忧伤。她是悲痛的,又是幸福的。此刻内心的悲伤并不能使她心中的幸福感消失。无论母亲是不是死了,她的未婚夫不是一直在等她吗?她使劲晃了晃脑袋,仿佛要努力摆脱某种想法。是的,这个想法在她心中就像一个错误。她甚至觉得,母亲的死亡至少让她的未婚夫得到了解脱,也消除了他们俩生命中的唯一污点。
热罗姆走了过来,可是她没有听到。
“尼科尔,求求你,看在你已故的母亲的分儿上,原谅我吧!”
听到热罗姆的声音,尼科尔禁不住颤抖起来,她转身看着热罗姆,他就站在她的面前,帽子握在手里,看向她的目光充满了谦卑和温柔。悔恨和痛苦使他疲乏而憔悴。这一次,她看着他的脸时已经不再厌恶,而是充满了怜悯,仿佛她一直在等待的就是这样一个宽恕他的机会。是的,她原谅了他。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戴着黑手套的手坦率地伸向他,他一把抓住她的手,紧紧地握在手里,激动使他颤抖。
“非常感谢。”他哆嗦着嘴唇轻声说道,随后便快步离开了。
尼科尔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一会儿。这一切能办得如此顺利全靠苔蕾丝姨妈了。回去后她会告诉未婚夫,这是一个多么动人的场面。已经开始有人陆陆续续地上车了,行李擦着她的身体。过了一会儿,火车终于开动了。她走到小包间,看到空着的座位上已经有人坐上去了。在列车厢的尽头,她看到了丰塔南太太,还有她对面的一只抓着吊环的手臂,那是热罗姆姨夫,他正看着窗外,啃着一块火腿面包。
8
整个晚上,雅克都在细细地回味同贞妮的谈话,每一句都拿出来品味。他不去想为什么那些话会一直在耳边盘桓,也不去想为什么始终无法摆脱这段小小的回忆。他睡得很不安稳,好几次都惊醒了。然后继续带着浓厚的兴趣将他们之间的对话重新咂摸一遍。所以,翌日清晨,当他匆匆赶到网球场却不见年轻的姑娘时,他的失望无以言表。
有人邀请他一起打球,他只好接受了。但是他打得心不在焉,不时地朝门口看一眼。已经很晚了,贞妮肯定不会来了。可能的话,他准备溜走了。他已经不抱有希望,只是还没有绝望而已。
突然,他看到达尼埃尔正朝他走过来。
“贞妮怎么没来?”雅克问道。在这里见到达尼埃尔,雅克一点也不惊讶。
“今天早上她不过来打球了。你要离开球场了吗?走吧,我陪你散散步。昨晚我就睡在别墅里,是的。”达尼埃尔陪着雅克一起离开俱乐部,接着说道,“妈妈有急事必须出去一趟,将我留在别墅区照顾贞妮,免得她一个人晚上孤孤单单的。你也知道,我们家太偏僻了……更何况是我父亲需要帮忙,我那可怜的妈妈从来不知道拒绝他。”达尼埃尔担忧地说道,好一会儿,他忽然打定了主意,便露出了一个舒心的微笑:既然对他难以忍受,何不斩断联系。“你呢?最近怎么样?”达尼埃尔温柔地看着雅克,关切地问道,“你知道,你的那本《说真话,遭恶报》我反反复复地看了几遍,真是一本好书,我非常喜欢,而且思考得越深就会越喜欢它。书中很多地方的心理描写真是让人意外,虽然略显粗俗,也有点隐晦,但是表达的思想却是非常美好的。书中的两个主人公非常真实,形象也很新颖。”
“不要再说了,达尼埃尔,”雅克控制不住烦躁,不耐烦地打断了达尼埃尔的话,“不要再对我评论那本书了。首先书的形式就令人憎恨!全是废话,语言浮夸,晦涩难懂!”雅克有些生气地大声说道,“跟以前的学者没什么两样……”
“书的内容也是一样。”雅克想了想,继续说道,“太流俗太老套了,对主人公生活细节的描写都是瞎编的,啊,我早知道该怎么办的,可是……”雅克突然不说话了。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