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索莱丽娜(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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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次停下来,站定,双手插在口袋里,眼睛下垂,盯着炉子。
昂图瓦纳问:“意大利的北边吗?”
“当然不是!”雅克颤抖了一下,喊道,“是去维也纳、佩斯特……以及萨克森、德累斯顿。接着是慕尼黑。”他脸上的表情一下子阴暗很多,这次,他用锋利的眼神看着哥哥,似乎下不了决心,嘴唇还在发抖。几分钟过去了,他咬咬牙,小声嘟囔,刚好可以听见:
“哦!慕尼黑……那真是个恐怖的城市。”
昂图瓦纳连忙插话:
“不管怎样,你至少……尽量找到引发头痛的原因……偏头痛它是个症状,不是病……”
雅克根本不听哥哥的话,他马上停下来。这个情况已经发生很多次了:雅克突然察觉要说出某个难堪的秘密时,嘴巴动着,几乎快要说出来了。可一下子,又把到了喉咙的话吞了回去,没有下文。而昂图瓦纳每次都因为莫名的担忧不知如何是好,不仅帮不了弟弟走出障碍,反倒把自己弄得晕头转向,躲闪冒失。
他在思考怎么把雅克引回正题,此时,楼梯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有人在敲门,门立即被推开一点。昂图瓦纳瞧见一张孩子气的脸,头发乱糟糟的。
“很抱歉,打扰你们了。”
“快进来。”雅克走到门口说。
他不是个男孩,而是个个子矮小的男人,看不出年龄,下巴刮得很干净,奶白色的皮肤,乱蓬蓬的头发是亚麻色的。他在门口犹犹豫豫,用担忧的眼神看着昂图瓦纳。他眼睛里有一层稠密的无色眼睫毛,别人很难看出他的眼珠是转动的。
“靠近炉子来。”雅克边说边把客人淋透的外套脱下来。
他似乎又不打算给哥哥介绍。但他很自然地微笑着,好像昂图瓦纳在场并不影响他们。
“我是来跟你说,米托格到了,而且带回一封信。”客人开口说,语调夹杂嘘声,语速很快,好像很害怕。
“一封信?”
“对,是弗拉基米尔·克尼亚布罗夫斯基的信!”
“克尼亚布罗夫斯基的信?”雅克喊出来,神采奕奕,“你看上去累坏了,请坐。要不要喝点啤酒或者茶?”
“不用,谢谢了。米托格今天晚上才到,他从那边回来……我要做什么?您觉得我应该什么做?要不要尝试一下?”
雅克想了很久,终于说:
“那就试一下吧。现在,这是仅有的办法。”
来人非常兴奋。
“太好了!我想到您肯定会这么说的。伊涅斯让我放弃,谢纳冯也是。只有您支持我,太好了!”他冲着雅克,小脸洋溢出信任的光芒。
“但是……”雅克伸出手指,严肃地说。
白化病患者赞同地点了点头。
“要一步步来。”他庄重地说。他脆弱的身子里,散发出钢铁一样的刚毅。
雅克看着他。
“范赫德,你吃苦了吗?”
“没有……就是有点累。”他补充了一句,无奈了笑了笑,“您也知道,我在他们那个大破屋里,感到难受。”
“普勒泽尔现在还在那里吗?”
“在呢。”
“基勒夫呢?……你帮我跟他说一声,他的话太多了,你有没有同感?他会理解的。”
“哦!基勒夫,我曾经这么跟他说:‘你这样做,跟坏人有什么区别!’他甚至没看罗藏加德宣言[17]就撕烂了它,事情都乱套了!”他又说了一遍,“事情都乱套了!”语气愤怒低沉,但他如同小女孩一样的双唇,却掠过一丝天使般魅力、宽容的笑容。
他接着用尖细的声音说道:
“萨弗里奥、杜尔赛、柏泰尔松以及苏珊娜!都散发着腐烂的味道!”
雅克摇了摇头,说:
“玉才华可能是,苏珊娜是不会腐烂的。你瞧瞧玉才华那个贱货,把你们弄得鸡犬不宁。”
范赫德安静地看着他,两只手机械地在膝盖上动来动去,他的手毫无血色,瘦弱得让人不敢相信。
“我很清楚。那又能怎样?难道现在直接把她丢进河里?您说说,您做得出来吗?这是必然的?不管怎么说,她也是个人,本质上也不坏……而且,她在我们眼皮底下活动。慢慢来吧,一步一步的……”
他发出一声感慨,“我有很多次遇见和她一样的女人!……都堕落了。”
他又长叹一声,偷偷瞄了一眼昂图瓦纳,站了起来,靠近雅克,一下子满腔热情地说:
“弗拉基米尔·克尼亚布罗夫斯基的信写得很好,您也明白……”
雅克问:“那他接下来有什么计划?”
“他在处理自己的私事,他现在已经找到了母亲、妻子还有孩子。他打算继续活着。”
范赫德开始在火炉边走来走去,偶尔还没来由地握紧双手,神情凝重,似乎在自言自语:
“克尼亚布罗夫斯基拥有一个纯粹的心。”
“非常纯粹。”雅克用同样的语气附和着说。
没过多久,他又开口:
“他准备什么时候把书出版呢?”
“他没跟我说过。”
“卢斯基诺夫觉得到那时肯定会引起轰动的。您很清楚。”
“那是肯定的。那是他在监狱里写出来的!”他来回走了几步,“我今天没把他的信带来,而是先给了奥尔加,我叫她拿去让社团里的人看看。晚上信才会传回来。”他没看雅克,仿佛一团鬼火,轻盈飘逸,头昂得高高的,走来走去。他看上去似乎在跟天使微笑。“弗拉基米尔说,只有在监狱的时候,他才是真正的自己,独自享受孤独。”声音慢慢地平和了,但也慢慢变低。他说,他住的单身监狱很舒适,有足够的光亮,而且是顶层。他爬上木板床时,额头刚好够着铁窗下沿。他说,他可以连续待在那好几个小时,静静地思考,看漫天飞舞的雪花。他说,他眼里再没其他,没有屋顶,没有树顶,什么也没有,永远也没有。从春天一直到夏天,每个傍晚的一小时里,几缕阳光会照着他的脸。他说,他每天都在等待这个时刻的到来。您肯定会读到他这封信的。他还说,有一次,他听见远处传来孩子的哭声……另外一次,他听见了爆炸声……范赫德又看了一眼昂图瓦纳,昂图瓦纳听得很认真,不自觉地注意他的举动。
“我明天就把信带来。”说完,他坐了回去。
“不行,我明天不在这里。”雅克说。
范赫德脸上没有诧异的表情,他再次看了看昂图瓦纳,过了一会儿,他又站起来。
“很抱歉,打扰您了。我只想第一时间告诉您关于弗拉基米尔的消息。”
雅克也站了起来。
“范赫德,你工作太辛苦了,应该歇歇。”
“没办法。”
“你现在还在熊见袼和里厄特那边工作吗?”
“是啊。”他狡猾地笑了笑,说道,“每天都说,‘是,先生。’从早到晚都在打字。我还能做点其他事吗?夜里,我才回家去。到那时,我才自由地想:‘不,先生,’每天晚上都这样,一直到白天。”
这时,矮个子范赫德抬起小脑袋,乱糟糟的亚麻色额发让他看上去笔直了些。他做了个手势,这次似乎在跟昂图瓦纳说:
“先生们,我挨了十年饿,可由于这些念头,我熬过来了。”
接着,他转向雅克,并且伸出手,尖细的声音一下子变得焦虑不安:
“您是不是要走?……赶巧了,我这次来是对的,是吗?”
雅克感动得什么也不说,热情地与白化病人拥抱了一下。昂图瓦纳想起刚才骑自行车的人。雅克也对他做了同样的动作,亲切,令人振奋,像在保护。那些神秘的团体中,雅克似乎处于独特的地位。人们向他请教,寻求帮助,担心他责怪。并且,显然也从他这里获得心灵慰藉。
昂图瓦纳自豪地想:“这才是蒂博家的人!……”不过,他立即又惆怅起来,“雅克不可能永远留在巴黎,他肯定会回到瑞士,这点毋庸置疑。”他转念一想,“我们可以通信,我也可以过来探望他,如今的情况不同于三年前了……”他依然忧心忡忡,“和这些人在一起,他干什么工作?他生活怎么办?他主要从事什么?这里就是我为他想象的美好未来所在地吗?”
雅克此刻紧紧挽着朋友的胳膊,慢慢把他送到门口。范赫德转过身,冲昂图瓦纳羞涩地点点头,消失在楼梯拐角处。雅克跟在他后面。
昂图瓦纳最后还听见他夹杂着嘘声的说话声:
“……全都堕落了……围在他们旁边的人都是势利小人,任人摆布的狗,他们都在遭罪……”
10
雅克回来了,和遇见脸上带疤的人一样,他没有跟哥哥做任何解释。他倒了杯水,自顾自地喝着。
昂图瓦纳镇定自若地点了支烟,起身给炉子添了块木柴,去窗口看上一眼,又反身坐下。
安静了几分钟,雅克又开始在房间走来走去。
“你会怎么想?”他突然说道,脚步都没停下,“昂图瓦纳,你一定要尽量了解我,我怎么会浪费三年时间在高师上呢?”
昂图瓦纳十分窘迫,但做出全神贯注倾听且理解的样子。
雅克继续说:“那是变相延长的中学生活!……课程、课文、没完没了的文章注释,每样都被认为是权威的……那种混乱不堪的环境!各种各样的思想杂糅在那些旧房子里,被人们蹂躏着。整天都是老师这类词语!什么辅导老师!不要,我不会过那样的生活!
“昂图瓦纳,你了解我说的意思吗?……我的意思不是……确实,我敬重他们……教师这样的工作,只能由拥有正直信念的人来承担。确实,因为他们的尊严、精神上的努力以及得到少量报酬的忠诚。没错,然而……”
没过多久,他又嘀咕道:“昂图瓦纳,你没有理解我。我这么做除了不想入学,讨厌学校的教育机构外,最主要的是……那样的生活毫无滋味!”
停顿一会儿,他又说了一遍:“毫无滋味!”固执的眼神看着地面。
昂图瓦纳问了句:“你是不是在去拜访雅利库之前,就下定决心……”
“不是。”他定定地站着,眉毛皱起来,死死地盯着地板,竭尽全力回想往事。“哦,十月的时候,我从拉菲特别墅区回来,心情非常……糟糕!”他的肩膀倾斜着,好像担着什么重物,他小声说,“好多事情都协调不了……”
“没错,是十月。”昂图瓦纳说着,拉雪尔又跑进他的心里。
“那时候,正值开学之际——我面临进入高师的威胁,我很害怕……直到现在,我才清楚在拜访雅利库之前,我仅仅是担心罢了。当然,除了这些之外,我也几次想过放弃入学,然后离家出走……没错……不过那都是没成形的想法,根本实现不了。那晚,去拜访雅利库后,才决定了所有的行动。——你肯定很诧异吧?”他抬起头来,瞧见哥哥惊住的脸,“我现在给你看看,那晚我回家后写下的感言。前不久我才找到的。”
他又开始来回走动,表情阴沉。那次拜访已经过了好久,但回想起来,他的心情还是很复杂。
他晃晃脑袋,说:“每当我想起……可你呢?你和他之间有什么关系?写过信没有?难道你去拜访过他?有印象吗?”
昂图瓦纳含糊不清地摆摆手。
“没错,”雅克说,心想哥哥肯定对他没什么好印象。“你应该理解不了他在我们这代人中所代表的意义!”他变换语气,直接坐到火炉边的扶手椅上,昂图瓦纳的对面。“哦!雅利库,”他一下子面带微笑,声音也温柔了许多,把两条腿舒服地靠近火炉。“昂图瓦纳,我们很多年都这么说:‘等成为雅利库的学生之后……’甚至,我们想这么说:‘成为他的弟子。’至于我,每次只要生出对高师的迟疑,我就会想:‘没错,然而有雅利库。’我们看重的只有他。你能理解吗?我们可以背他的诗作,四处说他的玩笑话,还引用他说的话。听说,他的同事嫉妒他。但他依然有办法长时间待在大学里,那是因为他擅长用抒情方式授课,内容大胆奔放,自由发挥,忽然地吐露心声,露骨的词语,还因为他幽默、儒雅,他的单边眼镜,甚至他的充满傲气的毡帽!他是个激情四射、脾气怪异、语言超凡的人,大方、高尚,代表了伟大的现代意识。在我们眼里,他可以触碰到最敏感的位置。我有写信给他。而且我留着他的五封回信,这是值得我骄傲的财富。这几封信里,应该有三封,不,应该是四封,直到现在我都觉得写得非常好。
“在一个春天的早上,大概十一点,我和一个朋友看见了他……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场景。他大踏步往苏弗洛路的方向走去,步伐矫健。我至今记得,风轻轻吹着他的衣袖,他当时穿的是浅色的护腿套,大帽子下面是他白花花的头发。他的腰挺得笔直,没戴单边眼镜,鹰钩鼻朝前突出,高卢人的白髭须……仿佛准备觅食的老鹰,他就像与涉禽杂交后,生出来的猛兽。同时,具备老爵爷的气质。让人印象深刻!”
昂图瓦纳说:“他仿佛出现在我面前。”
“我们跟在他后面,直到他走进家门,仿佛被迷住一样。我们一共去了十家店铺,就为找他的照片!”雅克猛地收回双腿,“哦,每次想到这里,我就好恨他。”接着他向前够了够,两只手伸向炉子,想了一会儿,补充说道,“但正是他给了我离家出走的勇气。”
昂图瓦纳说:“我敢肯定,他一定想不到这点。”
雅克不理会哥哥的话,自顾自转向炉子,嘴角扬起不易察觉的笑容,心不在焉地说:
“你想继续听下去吗?……那天晚上,吃过饭,我临时起意去拜访他。跟他说说……所有的事情!我果断地离开家……九点时,我到达先贤祠广场他的家,按响门铃。你应该还有印象吧?前天一片漆黑,有个傻乎乎的布列塔尼女人,穿着裙子闪进了餐厅。餐具都收拾干净,上面摆着一个针线框以及需要修补的衣物。还有烟味、饭菜味,很热。门开了,雅利库和苏弗洛路上的老鹰一点也不像。和写信的人、诗人、伟大的思想、众所周知的雅利库一点也不像。与此相反,雅利库驼背,没戴单边眼镜,穿着满是头皮屑的旧式短上衣,含着个熄灭了的烟斗,嘴巴耷拉着。他应该是在嚼白菜,大鼻子冲着蝾蜾炉[18]呼呼地吸气!如果女佣没开门,他肯定不会见我的……他冷漠地请我到他的书房去。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