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美好的季节(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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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都说完了。”
“感谢您的配合。”
做完记录后,拉雪尔便走到了门口,可是沙斯勒先生并没有跟上来,反倒双手撑在木板上,脑袋一个劲儿地往小窗口那儿凑。
“事实上,还有一个事情我想说明白。”沙斯勒先生憋红了脸,继续说道,“今天早上我把钱交到这儿的时候,犯了个小小的错误。”他停住了,用手擦了擦脑门儿,继续说道,“我交给您的是两张纸币,对吗?我交了两张五百法郎的纸币,对吗?可是现在我十分肯定,我犯了一个错误,都怪我太大意了。因为,我捡到的钱并不是那两张五百法郎的纸币,事实上,我捡到的是一张一千法郎的纸币,您能明白我的话吗?”沙斯勒先生大汗淋漓,不得不又去擦了擦脑门儿,“现在我想起了这一点,请您在声明上记下来。虽然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不,先生,这区别可就大了。”那位小职员不满地说道,“这可非常重要!您知道,假如是这样,那么那位丢失了一千法郎的先生会无数次地到我们这儿来认领,可是我们却不可能把两张五百法郎的钞票交给他。这可真麻烦!”小职员看了一眼沙斯勒先生,不高兴地说道,“您带身份证了吗?”沙斯勒先生在裤兜里掏了掏,无奈地说道:
“对不起,我没带在身上。”
“这可不行。”小职员说道,“我很抱歉,您不能就这样离开了,我们会派个警察跟您一起去您家里看看,您的门房可以证明您是不是假冒了姓名和住址。”
听到小职员的话,沙斯勒先生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一个劲儿地擦汗,但最后他的神情舒缓了不少,甚至微微笑了起来。
“请您按规定做吧。”沙斯勒先生非常礼貌地回答道。
拉雪尔大声地笑了起来。沙斯勒先生看了她一眼,目光中满是忧虑和不满。沉默了一会儿,沙斯勒先生想到了一个主意。他走近拉雪尔,吞吞吐吐地说道:
“拉雪尔小姐,您知道的,有时候一个穿着普通礼服的陌生人也会有一颗高尚纯洁的心灵,不,我是说更加高尚、更加正直。是的。同那些带着各种各样高高的礼帽、备受人们尊敬、名声在外的人相比,的确如此。”老头儿的脸有些抽搐,随后他有些后悔了,对自己刚才那番激动的言论后悔了,“对不起,拉雪尔小姐,您知道的,我并不是在说您。当然,警察先生,我也没有说您。”说完,便大胆地看着正往里走的警察。
到了楼下,沙斯勒先生和警察在传达室说话,拉雪尔独自上楼回家了。
昂图瓦纳正在楼梯口等着她。
拉雪尔怎么也想不到竟会在这儿碰到他。一看到他,拉雪尔就高兴得不得了。可是她低下头,欣喜之情在脸上一闪而过。
“我一遍又一遍地按门铃,几乎要绝望了。”昂图瓦纳自嘲地说道。
两人互相看着对方,高兴地笑了。
“今天上午您去哪儿了?”昂图瓦纳问道。眼前的可人儿穿着一身淡颜色的上衣,帽子上插着一朵鲜花,看上去十分优雅。昂图瓦纳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今天上午?现在都一点钟了,我还没吃午饭呢。”
“正好,我也没吃午饭。”突然,他有了主意,“您愿意和我一起共进午餐吗?说话呀,您愿意吗?您愿意吗?”拉雪尔笑眯眯地看着他,像个贪心的孩子一样毫不掩饰自己的愿望。
“快呀,快说您愿意。”
“好吧,我愿意!”
“噢,天哪!”昂图瓦纳感觉整个胸腔都在膨胀,禁不住欢呼起来。
拉雪尔打开房门,说道:
“不过我要跟我的女仆说一声,好让她回家去。”
昂图瓦纳一个人站在客厅的门口,等了一会儿。他又想起了今天早上的那种感觉。没过多久,她快步朝他走来。
“她会主动吻我的。”昂图瓦纳心里美滋滋的,激动地用拳头用力抵着墙壁。
拉雪尔已经走到他身边了。
“啊!”拉雪尔叹了口气,说道,“我快饿死了。”微笑的脸像只小野兽,内心的情欲呼之欲出。
昂图瓦纳有些笨拙地建议道:
“您是喜欢先走,然后我在后面追上您吗?”
拉雪尔转身笑眯眯地看着昂图瓦纳说道:
“您说我吗?我是自由的,不需要躲躲藏藏。”
昂图瓦纳和拉雪尔一起来到了里伏利大道。昂图瓦纳留心观察着拉雪尔的脚步,那么轻巧灵活,富有节奏感。她每迈一步,他都觉得她是在跳舞。
“我们去哪儿吃饭呢?”他问道。
“要不就去这家吧。现在已经有点晚了。”拉雪尔用伞尖指了指街角的一家餐厅说道。
中午时分,二楼没有什么客人。餐厅里摆着一张一张小桌子,沿着窗边排成一个半圆形。拱形的落地窗敞开着,低矮的大厅出人意料地明亮。餐厅内空气十分清新,也非常凉快。两个人面对面坐着,看着对方,像玩耍的孩子。
“我还不知道您叫什么呢。”冷不防,昂图瓦纳这么说道。
“拉雪尔·格普菲特。今年二十六岁。瓜子脸。鼻子不长不短,刚刚好……”
“牙齿整齐吗?”
“您自己看吧!”拉雪尔大声说着,便扑向了一盘香肠。
“您慢点吃,这儿有酱料。”
“还是算了吧。”她嘴里塞满了香肠,含含糊糊地说道,“我就喜欢乱来。”
格普菲特……这个名字听上去像是以色列人,昂图瓦纳曾经接受的教育此刻翻腾起来了,正好使这场艳遇看上去有了点独立的情趣和异国风情。
“我的父亲是犹太人。”拉雪尔仿佛猜到了昂图瓦纳在想什么,便直率地说了出来,然后便沉默了。
戴着白色袖套的女服务员手里拿着菜单过来了。
“什锦烤肉怎么样?”昂图瓦纳建议。
拉雪尔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很显然,她还没办法完全控制自己的心情。
“您笑什么?这可是份非常好的菜。好多好多东西放在一起烤的,有腰花、熏肉、肠子、排骨……”
“还有水田芥和炸苹果做配菜。”女服务员补充道。
“我知道,我就要这个。”拉雪尔说道。好一会儿,她终于把心中的那份欢呼雀跃给压下去了,可是她蒙眬的眼光中似乎还透露着一丝快乐。
“介意喝点酒吗?”
“来点啤酒吧。”
“好吧,喝啤酒凉快些。”
拉雪尔在咀嚼着生菜叶,昂图瓦纳细细看着她。
“我喜欢酸酸的食物。”她坦诚地说道。
“我跟您一样。”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跟她一模一样。她每说一句话,他就有种冲动,想要大声地插一句“我跟您一样”,她的言行举止无一不符合他对她的期望。她的穿着打扮也是他所喜欢的那类女人的打扮。她的脖子上戴着一串有些年头的琥珀项链,一颗颗椭圆形的半透明的大琥珀折射出褐色的光,让人禁不住想起马拉加[18]大串的葡萄、想起阳光下成熟的麦子。在琥珀项链的映衬下,拉雪尔乳白色的肌肤散发出迷人的光泽。在她面前,昂图瓦纳的饥饿仿佛永远也填不饱。“就像她主动来吻我一样……”昂图瓦纳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了早晨的情景,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冲动。她就坐在他的对面,一切照旧……她在偷偷地笑。
服务员端来了两大杯啤酒,放在桌上,啤酒还在往外冒着白色的泡沫。两人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昂图瓦纳高兴地拿起酒杯,同拉雪尔碰杯,眼睛紧紧盯着眼前的这个可人儿。他将浓稠得有点刺激的啤酒含在嘴里,等待不那么冰了再咽下去。拉雪尔将两只杯子倒满了冰镇饮料。紧靠的杯口仿佛他们紧紧贴在一起的嘴唇。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的神思只在她的身上飘荡,然后他听到她在说话:
“她们像对待仆人一样对待他。”
昂图瓦纳心思定了下来。
“您说的她们是指谁?”
“就是他的母亲还有他的女仆。”(他总算明白了,拉雪尔是在谈论沙斯勒一家。)“沙斯勒太太一直喊她儿子傻瓜!”
“不可否认,这非常适合他。”
“每次回家,他都会被老太太数落。每天早晨,他都会在楼梯上把她们的鞋子擦干净,连小姑娘的高筒靴都是他擦的。”
“您是说沙斯勒先生吗?”拉雪尔的话让昂图瓦纳感到十分可笑。他好像看到了那个小老头儿在他父亲的口授下写信,或者代替蒂博先生接待道德科学院的同事。
“她们竟然串通起来一起剥削他!她们甚至借口给他擦背,悄悄地拿沙斯勒先生口袋里的钱。就在去年,老太婆竟然模仿儿子的笔迹,签了三四千法郎的支票。所有人都以为儒勒先生会垮掉。”
“那他后来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他把所有的款项都还清了。就在半年内,一点一点地还清了。他又不可能去告自己的母亲。”
“我们每天都能看见他,却对他的事一无所知。”
“您从没有去过他家吗?”
“是的,从没有去过。”
“现在,他们家还不如一般穷人家庭呢。您没有看过他们家两年前的情形。那时候,他们房子内铺着地板砖,有护墙板,还有高大的壁橱。看到那些,您甚至会以为自己走进了伏尔泰的时代。家具上都镶嵌有宝石,还有代代相传的名画,甚至有许多古老的银器。”
“后来呢?”
“后来?后来这两个女人把所有的东西都偷光了。有天晚上儒勒先生回来时发现路易十六时代的书桌莫名其妙地不见了。又过了几天,壁毯、高靠背椅、挂钟、工笔画也不见了,甚至祖父的肖像画也不翼而飞了。那是一个穿着军服的英姿飒爽的老头儿,腋下还夹着一顶三角帽。画的前面是一张名片。”
“难道是佩剑贵族?”
“应该是吧。他曾经是拉法耶特的部下,参加过美洲战役。”他惊喜地发现她非常擅长谈话,表达能力很强,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而且她非常机灵,身上还有一种高贵的气质。他也非常欣赏她观察和记忆的方法。
“可是他从来没有对我们说过这些。”她说。
“我经常看到他躲在楼道里偷偷地哭。”
“天哪,简直难以置信。”昂图瓦纳吃惊地喊道。
昂图瓦纳发出感叹时,目光热烈,笑容灿烂。拉雪尔不得不停下来,一心注意昂图瓦纳了。
“他们真的那么穷吗?”他问道。
“当然不是!偷卖家具的钱都被两个女人藏起来了。她们什么都有,我敢向您保证。可是,儒勒先生稍微买一次润喉糖,都会被她们大吼大叫。天哪,这一家的事情三天三夜都说不完……您猜阿莉娜是怎么想的,她竟然想要嫁给儒勒先生!您不要笑,他们差一点就结婚了,她和老太太早就串通好了。幸亏有一天阿莉娜和老太太闹僵了……”
“那沙斯勒先生呢?他会同意吗?”
“唉,只要有黛黛特,他什么都会同意的。这就是他的弱点。每当她们想要从他那儿拿点什么,她们就拿黛黛特威胁他,声称要把黛黛特送回萨伏瓦,就是阿莉娜的家乡。每次她们这么闹的时候,儒勒先生就只能抹眼泪,她们说什么他都会答应。”
昂图瓦纳并没有认真听拉雪尔的话,只顾着盯着那张亲吻过他的嘴看。那是一张轮廓清晰的嘴唇,略微有些厚实,嘴角却像被削过一样细。不说话时,她的嘴角微微上翘,含笑不露的样子,冷静,愉悦,没有一丝嘲讽的意味。
他并不在意那个可怜的沙斯勒,只顾轻声说:
“我觉得我运气非常好,您应该知道我的意思。”一说完,他的脸就红了。
听到他的话,拉雪尔大声地笑了。昨晚在手术室里,她就发现了他对她感兴趣,他身上这种幼稚的气息非常惹她喜欢,她非常愿意接近他。
“您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想的?”她问。
他撒了个谎:
“今天早晨。”
事实上,他没有说谎。他想起了早晨,刚从拉雪尔家里出来,来到布满阳光的大街上,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振奋。他想起来了,在往家走时,他站在车水马龙的大马路上,一辆辆车子从他身边疾驰而过,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镇定。他心里想:“我充满了自信,此刻,我竟然能控制自己的力量!怎么会有人否定自由意志呢!”
“给您烤块牛肝菌怎么样?”他说。
“非常感谢。”
“您懂英语?”
“当然。我还看过更加奇怪的事情呢。”
“您还懂意大利语?德语呢?”
“一般般。”
昂图瓦纳沉思了片刻,问道:“您去很多地方旅行过,是吗?”
拉雪尔收住了脸上的笑容:
“的确去过一些地方。”
昂图瓦纳努力地想要对上她的目光,他听出了她语气中的神秘。
“刚才我说什么来着?”他说。
在他们之间,说了什么并不重要,因为他们总是能够通过目光、微笑、声音、一举一动,传达着彼此的意思。
突然,拉雪尔盯着昂图瓦纳看了好一会儿,说道:
“现在的您跟昨晚的您非常不同。”
“我发誓,您现在看到的我就是昨晚的我。”昂图瓦纳一边说着一边举起手臂,上面已经被碘酒染黄了。他调笑着说,“难道您希望我在啃一块排骨的时候还要扮演一位伟大的医生吗?”
“您知道的,我有足够的时间好好观察您。”
“那又如何?”
她停住不说了。
“昨晚的那种场面您是第一次见到吧?”他问她。
她盯着他,没有立刻回答,随后就笑了,反问道:
“您是说我吗?”那种语气,仿佛在说:“那场面我可见多了!”但是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换了个话题:
“每天您都要像昨晚那样做手术吗?”
“不,从来不会。我从来都不会做外科手术。我是一个医生,是儿科专家。”
“像您这样的大夫为什么不做外科医生?”
“啊,外科医生并不是我的天赋。”
“这样吗?那可实在太遗憾了。”她不无感慨地说道。
之后两人都沉默了,拉雪尔的话令昂图瓦纳感到有些惆怅。
“啊,医生,外科医生……”昂图瓦纳大声地说道,“对于自己的天赋,人们总是存在许多错误的观念,他们以为自己选对了道路,是时势令他们如此……”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