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美好的季节(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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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你都那么累了。”拉雪尔微微一笑,说道,“你要是画家的话,你早就厌烦了。”
拉雪尔将头向后仰,她的脸藏在了一片阴影中,闪闪发亮的头发散在枕头上。她的肌肤如玉般光滑,闪着光芒。右腿松松软软地弯着,像把镰刀,脚插在被子里。另一条腿向上拱着,大腿的曲线非常鲜明,髀骨像象牙一般闪着亮光。
“我饿了。”拉雪尔小声抱怨了一句。昂图瓦纳走到床边,正要拿走空盘子,她一把勾上他的脖子,双臂有力地将他的脸拉过来。
“天哪,你的胡子!”拉雪尔惊叫道,却并不把他推开,“你打算什么时候剃胡子?”
昂图瓦纳直起身子,有些不安地朝镜子看了一眼,便走过去又拿了一块水果蛋糕。
拉雪尔大口地吞咽着蛋糕,昂图瓦纳看着她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喜欢你吗?就是因为这个。”
“因为我胃口好吗?”
“是因为你很健康。血液在你的身体里奔腾,看啊,你多结实。当然,我也一样,我的骨骼非常健壮。”昂图瓦纳补了一句,又朝镜子里的自己看了看。他挺起胸膛,双肩往后扳,昂首扩胸。可是他却忽略了一点,他的四肢跟他那硕大的头颅比起来,实在有些瘦弱。他总是想象着自己的身体能像他的脸那样健壮,那样强劲有力。这两个星期以来,他感到自己精力充沛,充满力量,简直达到了极点。也许是因为爱情将他的身体激发起来了。“告诉你吧,”他开始下结论,“我和你都是能活上百岁的人。”
“一起生活吗?”拉雪尔眯缝着眼睛,声音很低,充满了柔情蜜意。忽然,她的脑子里闪过了一个让人忧伤的念头,她非常担心,生怕他带给她的幸福和快乐不能一直保持下去。
拉雪尔眼睛睁得大大的,双手一拍大腿,顺势从光滑有弹性的身体上滑过,十分肯定地说道:
“噢!我呀,假如没有人谋杀我的话,我起码能活到七十岁。我的父亲就活了七十二岁,当时他的身体还很结实,像个五十来岁的人。他是不小心中暑死的。我们一家人都是因为偶然的事故而死的。你看,我的哥哥是不小心淹死的。我总是想,我肯定也会因为意外而死掉,比如我也许会中弹身亡。”
“你问我的母亲吗?她还活着。我每次看见她都觉得她又年轻了很多。是真的,她很会生活。”然后她又平静地加了一句,“她现在在圣安娜。”
“在收容院?”
“我没告诉过你吗?”拉雪尔朝他微笑,似乎在表示歉意,接着又可怜巴巴地说道,“她关在里面已经十七年了。我甚至想不起她的样子了。她进去的那一年我才九岁,你可以想象一下。她活泼开朗,仿佛从来没有受过什么苦难,她喜欢唱歌……我们家的人都能吃苦耐劳……瞧,水开了。”
昂图瓦纳连忙跑向炉子,把茶泡好后,他就弯腰对着梳妆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一只手将胡子遮住,努力地想象自己刮掉胡子会是什么样子。不,他不想刮胡子。黑黢黢的胡子遮住了他大半个脸。他非常喜欢这样。这样,他那白皙的长方形的额头,那浓重的眉毛,还有他的目光,看上去都会更加庄重严肃。而且,出于本能,他担心将嘴巴露出来会很没有尊严。
拉雪尔坐起身喝了一杯茶,又点了一根烟,随后又倒在了床上。
“快到我这儿来,你站在那儿干什么?赌气吗?”
昂图瓦纳笑眯眯地走到她身边,俯身看着她的脸。纱帐保存着些许温热,她将其挽起,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这香气刺激而又柔和,持久不息,又有点令人恶心。他贪婪地闻着,又有些害怕闻到香气。因为长时间地嗅着,他的嗓子里都充满了这种香气。
“你想干什么?”她问道。
“我就想看着你。”
“我的小猫咪……”说着,她便吻上了他的嘴。
他挣脱了她的嘴唇,又像刚才那样,好奇地凝视着拉雪尔的眼睛。
“看什么呢?”
“我想看看你的眼珠。”
“难道很难看到吗?”
“没错,你的眼珠被你的睫毛遮住了。浓密的睫毛使你的眼前仿佛遮了一层金色的薄雾。就是因为这个,你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什么样子?”
“像个让人看不透的谜。”
她耸耸肩,无所谓地说道:
“我的眼睛是蓝色的。”
“你确定吗?”
“嗯,应该是灰蓝色。”
“不对,完全不对。”他一边说,一边把嘴唇贴上她的嘴唇,然后又恶作剧般地马上离开。“你的眼睛有时候看上去是灰色的,有时候看上去却是淡紫色的。就是那种浑浊得一点也不清晰的颜色。”
“谢谢。”她笑了起来,顽皮地胡乱转动着眼珠。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她:“我们只相处了半个月而已,可是我却觉得有好几个月之久。我没办法说清楚她眼睛的颜色。我真的了解她吗?在没有认识我之前,她在一个同我完全不同的环境里生活了二十六年!她生活过,也就是说她有着丰富的经验和生活阅历,甚至是非常神秘的生活阅历。这些天,我开始慢慢地了解她了……”对这种了解,他倒没有多大的兴趣,更不会让她发现。她喜欢聊天,他就听她说话,一边思考,一边将她提到的各种细节和日期联系起来,努力发现些什么。可是他吃惊极了,并且越来越吃惊。他尽最大的努力去分析,可是他却没什么发现。难道是她刻意隐瞒了什么?不会的。在别人面前,他一直是博学多识的形象。他从不问别人问题,除了他的病人。尽管他非常好奇、非常惊讶,可是他强烈的自尊心使他能够在听她说话时,用一种理解和聚精会神的态度去掩盖自己的好奇和惊讶。
“今天你看我的眼神仿佛你不认识我似的。”她说,“好了,不要再看了,你走开吧!”
拉雪尔看上去已经非常不耐烦了,把眼睛闭上了,想要逃离昂图瓦纳那探询的目光。可是他仍不罢休,还想用手指把她的眼皮翻起来。
“行啦,行啦,不要弄我的眼睛了。我不喜欢你这样死盯着我的眼睛。”说着,她用光溜溜的手臂把自己的眼睛挡住。
“你有什么想要对我隐瞒的,小司芬克斯?”他的唇游走在她的肩膀到她的手掌,吻遍了她那美丽光滑的手臂。
“她是故作神秘吗?”他思索着,“不对,她对自己的事应该没有全说,但是没有故作神秘。事实上,她倒是非常高兴对别人讲讲自己的事情。一天一天地,她好像变得喜欢唠叨了。难道是因为她爱我?”这么想着,他高兴极了,“她爱我。”
她伸出修长的手臂,搭在他的脖子上,将他的脸再一次拉过来,跟自己的脸紧贴着。突然,她非常严肃地对他说道:
“是的,知道的,仅仅一个目光就可以将一个人的底细看穿,人们怎么也无法想象。”她不说话了。他从她的喉咙里听到了无声的笑。每当她想要谈谈自己的过往时,她就会这么笑。“瞧,我想起了一件事,正是通过一个目光,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目光,我看穿了一个男人的秘密。那个男人同我一起生活了好几个月呢。在餐桌上,有时在波尔多的一个餐馆里。我们面对面坐着,聊天。我们时而看看餐桌上的盘子,时而看看对方的脸,有时会突然看一眼大厅。突然,我发现了他的秘密,我永远忘不了那一瞬间。我捕捉到了他的目光,他正专心致志地盯着我的背后看。简直太过分了,我情不自禁地也转过头去,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你看到什么了?”
“没什么,你听听就好了。”忽然,她又换了个语气回答道。
“你应该对他的目光质疑的。”
昂图瓦纳差不多想要追问:“你发现了什么秘密?”但是他不敢问她,害怕自己突然提出这么一个无聊的问题会让她觉得自己幼稚可笑。他已经有过那么两三次这种行为,要求她做一些解释,结果拉雪尔看着他的目光充满了惊讶,还有嘲笑的快感,她的神态让他感到羞愧无比。
他不再说话,而她则继续说话。
“一想起这些往事,我就无比惆怅。噢,吻我,再吻,更热烈些。”可是她还在想着这件事,她继续说道,“可是,当我说‘他的秘密’时并不贴切,我应该说‘他的一个秘密’。像他这种人不会把所有秘密都暴露给别人的。”
为了不再回忆这件事,也为了逃离昂图瓦纳无声的询问,拉雪尔缓缓地、一点一点地转过身来,起伏的身体像蠕虫一般一节一节的。
“上帝啊,你的身体真柔软!”他感叹道,并用手轻轻地抚摸她的身体,仿佛在抚摸一只柔软的小动物。
“真的吗?我曾经在歌剧院上过十年课。”
“你吗?巴黎的歌剧院吗?”
“当然,先生。我还是以第一名毕业的呢。”
“很久以前的事了吧?”
“是的,已经过去六年了。”
“可是你为什么不继续留在那儿呢?”
“因为我的腿。”她的脸不由得有些阴沉,“就差一点我就成了一名马戏团女演员了。”她旋即又说,“跟着一个马戏团。你觉得吃惊吗?”
“不,一点也不。”他果断地说,“那个马戏团叫什么?”
“噢,那不是一个法国的马戏团,是一个非常大的国际马戏团,那时,希尔什带着这个马戏团在世界各地巡回演出。我跟你说过希尔什,那个家伙就像吉卜赛人的苏丹。我有非凡的才能,他想从中捞点好处,可是我运气不好。”拉雪尔一边说一边顽皮地将腿一伸一屈,动作控制得精准而迅速,像个优秀的体操运动员。“他曾这么想过。”拉雪尔继续说道,“他曾让我在纳伊利表演过空中杂技。这个表演项目我非常热爱。而且我们的马也非常出色。当然啦,也要充分利用。”
“你在纳伊利也居住过?”
“我没有,是他。当时,他掌管着纳伊利驯马场。对马他一直非常感兴趣。我也喜欢马。你呢?”
“我也骑过马。”昂图瓦纳挺了挺胸脯,说道,“我没有多少机会骑马,也没有什么时间。”
“我倒是有些机会,我曾经连续二十二天都在骑马!”
“在哪里骑马?”
“在摩洛哥地区。”
“你还去过摩洛哥?”
“是的,去过两次。那时希尔什向南部的叛乱部队出售了一把格拉斯型号的老旧的步枪。那真是一次名副其实的远征。我们居住的镇上突然有一天被袭击了,当然,这一点都不意外。那场战斗打了一天一夜,不,不对,打了整整一个晚上。可怕极了,一点都不好看。战斗一直打到了第二天早上。在那里,很少会发生夜间突袭。我们有十七匹运货的马被他们打死了,还有三十多匹马被他们打伤了。发生枪战时,我正好躲在箱子里面,可是子弹还是打中了我。”
“什么,你中弹了?”
“没错。”拉雪尔笑眯眯地说道,“不过只是擦伤,破了一点皮而已。”说着,她便把一侧的腰部给他看,上面有一个光滑的疤痕。
“可是之前你跟我说,那是你从车上摔下来时留下的。”昂图瓦纳神情严肃地问道。
“噢!这个嘛。”她耸耸肩说,“那个时候我们才刚刚认识,我要是跟你说是子弹留下的疤痕,你指不定会认为我在炫耀呢。”
接着他们都没有说话。
“她有没有对我撒谎?”昂图瓦纳思索着。
忽然,他看到拉雪尔的眼睛仿佛在思量着什么,发出明亮的光芒,但这仇恨的火焰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当时他竟然认为我会一直那么盯着他,可惜他错了。”
每当拉雪尔用一种仇恨的心情述说自己的过去时,昂图瓦纳心中就会莫名地感到高兴和满足。他多想看着她说:“亲爱的,让我们携手共度余生吧。”他将脸紧紧地贴在拉雪尔侧腰的伤疤上,很久都没有离开。出于职业习惯,他的耳朵非常灵敏,不由自主地就会去听她胸腔内那些轻微的响声,那些由肺泡发出的回荡的响声,还有心脏发出的沉稳的咚咚声。他的鼻翼轻轻扇动。两人躺着的床此刻温热异常,拉雪尔美妙的胴体发出一股迷人的气息,那是一种和她的长发类似的气息,但略有不同,那气息更加令人沉醉,仿佛胡椒一般刺激着人的感官;那气息中又夹杂着一种奇怪的味道,像汗液的味道,又像各种香水混在一起的味道,令人禁不住想起了黄油、核桃叶、白术、香草糖还有杏仁。事实上,这种味道更像是一种气息,一种挑逗人的气息,一种残留在人的嘴唇上的香料的气息。
“不说这个了。”她说,“请给我一支香烟,不,不是这种,是新品种,就在那个小桌子上,一个朋友给我做的,在马里兰烟草里加了点绿茶,抽的时候会有一股树叶烧焦的味道,那感觉就像在露营,我无法形容,也许更像秋天时打猎的味道。就是那种朝树林里开一枪,然后升起一股浓郁的硝烟,就是那种火药的香味,你能明白吗?”
淡淡的香烟萦绕着拉雪尔,昂图瓦纳重新回到她身边躺着,用手摩挲着拉雪尔的肚子。拉雪尔腹部的肌肤光滑细腻、白里透粉,仿佛是透明的,略显宽大的肚子如同一个盛水盘。她曾去过很多个国家旅游,至今仍然喜欢涂点东方国家的润肤膏,这使得她的肌肤看上去仍然像孩子一样的娇嫩鲜活,还没有青春期的线条分明。
“Umbilicussicutcratereburneus(你的肚脐真像一只象牙杯)。”昂图瓦纳轻声地自言自语,他在脑子里费力地搜出了这么一段《雅歌》[31]。他在将近十六岁时,曾因为这段话而终日心神不安。“Venturtuussicut…嗯……sicutcupa!”
“什么意思?”拉雪尔抬了抬身子,询问道,“等等,先别说,我可以猜出来。Culpa,这个词我明白,meaculpa是罪孽、过错的意思。这句话是说你的肚子是个罪孽?对吗?”
听到拉雪尔的话,昂图瓦纳禁不住哈哈大笑。自从和她一起生活后,他的快乐就再也抑制不住了。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