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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一九一四年夏天(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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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怪异地笑了笑。他的笑容,还有颤抖却又急促的嗓音都显示出他很紧张,这不像是他的风格。今天下午他这样紧张不是没有原因的,当他再一次看到雅克的时候,让他想到了当初第一次见面时候的情景,心里有些许的心酸。他想找回从前交谈时的那种语气和气氛,他想用自己的推心置腹来换回同伴的再次信赖。还有他被幽禁了四天守着父亲直到他死去,现在好不容易出来了,确实很享受两个人这样的漫步。

  雅克没有想到在自己的名下,还有一份他从没有使用过的财产,也就没有想到这样可以帮到自己的朋友。达尼埃尔也没有想到,要不然,他也不会向雅克提到现在的困境了。

  “他留下的只有债务……还有破败了的姓氏,”达尼埃尔继续很忧郁地说,“即便是他死了,他还是会来破坏我们的生活!……今天早上我看了一封信,是从英国寄来的,一个女人写给他的信,他还答应要给这个女人钱……他往来于伦敦和维也纳之间,就像列车上的列车员一样,就这样两边都有家……唉!”他急忙接着说,“他生活这样荒唐,我都不在乎!可我在乎的是其他的事。”

  雅克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

  “我说的这些你很惊讶吧?”达尼埃尔说,“我恨透我父亲了。但是,我恨他并不是因为他在外面找女人。不!我可以说是正好相反……这样很奇怪,是不是?他现在死了,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的交流,也没有说过什么知心话。要是说我们两个之间有什么是紧密相连的话,那就只有这唯一一个基础了:女人、爱情……也许我在这方面很像他吧,”他小声地说,“简直就是一模一样,没有办法抵御这种冲动,甚至都没有后悔的理由。”他犹豫一下,接着说,“你不是这样吧?”

  四年的时间里,雅克也或多或少地向自己内心的冲动屈服,但是从来没有后悔过。在他自己的内心深处最隐蔽的某个角落里,他从来没有意识到有种东西存在,那是关于“纯洁”和“污浊”的区分。从前他与达尼埃尔也经常因为区分这两者而发生争论。

  “不是,”他说,“我从来就没有过这种勇气……没有接受现实,迁就别人的勇气。”

  “这是勇气吗?这应该是种弱点吧……或者说是种虚荣……你想怎么形容都行……我相信,对某些人的性格来说,就比如我,从一种欲望到另一种欲望,算得上是一个非常正常的生活习惯,这种生活习惯是与生俱来的。对于那些投怀送抱的机会我从来不会拒绝!”他说话的语调激情昂扬,就像在重复内心的誓词。

  “他还好,长得比较帅气,才会有如此好的运气,”雅克一边想,一边打量着军帽下那张刚毅坚强的侧脸。“他能够这样自信地谈论欲望,可见他一定有种不可抵御的魅力,必须习惯于自己唤醒欲望……或许他必须有着和我截然不同的经历……”他突然想到了金色头发的李斯贝特。那是一位多愁善感的阿尔萨斯姑娘,也是弗吕琳大妈的侄女。在她的怀抱里,自己获得了第一次的爱情经历。达尼埃尔要比他还要早,在那个赛马的夜晚,那位很有经验的姑娘和他上了床,让他体会到了快乐的滋味。两个人的开始是如此截然不同,但这也许给他们留下了深深的印象。他想:“是不是一个人的第一次就会主宰着以后?或者正好相反,这种第一次是受着某种秘密的规律所支配,而以后的事都会顺着这个法则?”

  达尼埃尔好像看穿了雅克的心思,提高了声音,大声地说:

  “我们有种很可悲的想法,这会将问题复杂化。爱情是什么?我的兄弟,这应该是身体上的事情,既是精神上的,也是身体上的。对我来说,我会毫无保留地接受雅各对此做出的定义,你还记得是什么吗?这仅仅是血液的冲动和意志的应允……是啊,爱情就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是别的什么,它就是精神的冲动……雅各对此解释得很好,‘这仅仅是血液的冲动和意志的应允’。”

  “你总是喜欢引用一些英文的句子。”雅克笑着说,一点也不想关于爱情争论什么……他看了看手表。在人道报报社,各通讯社的电讯在四点半到五点之前是不会来的……

  达尼埃尔看到了他在看表,说:

  “哦!还是有时间的,我们可以去画室聊会儿天。”

  他招手拦住了一辆出租车。

  两个人坐在车里,达尼埃尔为了让谈话继续下去,接着说着自己的一些事情。他聊着自己在吕内维尔和南锡运气多么好,吹嘘着自己那些没有好结果的冒险多么美妙:“你老是看着我干吗?”他突然感到很尴尬,“一直都是我说个不停……你在想什么呢?”

  雅克被惊到了,身体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他又一次想和达尼埃尔谈谈正在困扰着自己的问题,但是他又一次闭口不提:

  “我在想什么?……我想的就是你说的这些啊!”

  然后两个人都沉默了,心情很沉重,各自在脑子里想着对方的形象,猜测着羞怯是不是还符合现状。

  “走塞纳路吧,”达尼埃尔对司机大声地说,然后把头转向雅克,“我刚刚想到,你还不知道我的画室在哪吧?”

  达尼埃尔在服役前的那一年把这间画室租了下来(由吕德韦格松来付租金,他还表示,达尼埃尔可以把那些关于艺术杂志的卷宗放在画室),那是在一个铺满石子的院子最里面,那里有一栋装着很高的窗子的楼房,楼顶上就是他的画室。

  石头做成的楼梯很黑,有的地方坑坑洼洼的,散发着难闻的味道,显得很破,却十分宽敞,还装着制作精细的栏杆。达尼埃尔从门房那拿了一把很沉的钥匙,打开了画室的门,门上还有像监狱那样的小窗口。

  雅克跟在他的后面,走进了这个宽敞的阁楼。房间里有一个大大的玻璃天窗,灰蒙蒙的,上面布满了尘土。达尼埃尔忙的时候,雅克很好奇地观察着整个房间的布局。房间的整个墙壁是单一的颜色,淡灰褐色,没有别的色调的变化。屋子最里面凹进去了两个小隔间,用半拉着的帘子挡住,一间被刷成了白色,用作盥洗室。另一间挂着红色的壁毯,用作卧室,放了一张又大又矮的床。房间的角落里,支着一张建筑师用的桌子,上面摆满了书、画册还有一些杂志,顶上还挂着一个绿色反泛光灯。达尼埃尔匆忙拿掉几块罩布,下面堆放着一些带轮子的画架和几张大小不一的凳子。一个靠墙放着的白箱子里,是些画框和硬纸板,能够看见摆得很整齐。

  达尼埃尔把磨破了的皮扶手椅子推给了雅克。

  “你先坐……我去洗下手。”

  雅克坐了下去,椅子上的弹簧吱嘎作响。他抬起头看了看窗口,窗外的屋顶沐浴在夕阳的光辉中。他认出了圆屋顶的是法兰西研究院,尖屋顶是圣日耳曼德普雷教堂,那个钟楼则是圣舒尔皮斯教堂。

  他转过身来看着盥洗室,达尼埃尔站在半开半掩的帘子后面。他已经换下了军装,穿上了一件浅蓝色的上衣。他面带微笑,坐在镜子前面,很用心地在用手整理着头发。雅克感到很惊奇,好像发现了一个很大的秘密。达尼埃尔其实是很帅气漂亮的,而他却对此一无所知,他的侧面很好看,线条很优美,保留着男性的直爽,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朋友会坐在镜子前面自我欣赏。达尼埃尔收拾完毕走向雅克,这让雅克突然想到了贞妮。兄妹两个人长得并不像,但都从他们的父亲那继承了优美的身材,身材很高又很柔软,两个人的行为举止显露出了不可否认的血缘关系。

  雅克突然站起来,走向放画框的木箱子。达尼埃尔也走过去说:

  “这个地方是放那些老作品的……都是一九一一年的……那一年我画的画都是根据一些模糊的记忆画出来的……你知道这句话有一种很可怕的意思吗?这应该是惠斯勒论伯恩·琼斯的一句话:画是来源于一些美好又相似的东西……还不如看看这些,”他拿出来几幅画,画的是同一个部位的裸体,“这些都是我去服役之前画的……这些画在很大程度上帮我了解……”

  雅克没有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了解什么?”

  “看……这是背,这是肩膀……在我看来,选择一种坚实有力的东西当作目标来画是很重要的,就像这肩膀、这背,需要不断地练习,才能看到他原来的朴素面貌……我相信,只要刻苦地去练习,最终一定会看穿其中的奥秘……能够解决很多问题……最终找到解决问题的诀窍……所以,这肩膀、这背……”

  这肩膀、这背……雅克想到的是战争,是整个欧洲。

  “我所学到的一切,”达尼埃尔继续说,“都是在同一个模特身上不停地画,不停地研究中学到的……为什么要不停地换模特呢?只要继续坚持下去,继续回到原来的出发点,就会从中学到很多东西;而且,只要重新开始,朝着原来的方向不断前进,就会走得更远……假如我是个小说家,我不会写一本书就换一个人物,我会一直抓住一个人物,深入地进行了解……”

  雅克沉默着没有说话,他对此不屑一顾。这些美学的东西对他来说,是多么做作,毫无用处,不切实际!……他不明白像达尼埃尔这样的人,生活的目的是什么。他在心里想:“这要是在日内瓦,大家会怎样看他呢?”他为自己的朋友感到羞愧。

  达尼埃尔拿起一幅一幅的画,对着阳光,眯起眼睛,看了看,然后又放回原来的地方。他不时地将其中的一幅画,放在另一边,那个靠近画架脚的地方,嘴里说着:“这是给吕德韦格松的。”

  他耸了耸肩,在牙缝里嘀咕着:

  “话说到底,虽然天赋这个东西,是必不可少的,但是没有的话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工作才是重要的。要是不勤奋,只能像烟火一样,绚烂一时,却留不下什么。”他好像很不舍得,把一幅一幅的画,放在旁边,叹了口气说,“要是能够不把这些画卖给他就好了,这辈子就这样除了工作还是工作。”

  雅克继续看着他,说:

  “你还像以前一样那么热爱绘画吗?”

  达尼埃尔觉听出来了,雅克的话里带着惊讶和鄙视。

  “那又能怎样?”他的语气很随和,“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主动去做的。”

  出于谨慎的考虑,他把自己真实的想法掩盖了起来。他觉得,世界上已经有太多的行动者造福人类;也正是为了这种集体的利益,那些像雅克一样的人,他们很幸运地培养自己的天赋,后来成为艺术家。他们应该把活动的领域让给那些没有天赋的人。他认为,没有什么好说的,雅克确实是辜负了自己与生俱来的使命。他青年的伙伴那种倔强、气愤的态度就已经证明了他的判断是正确的。这也正是一种迹象,表明雅克他们这种人心里的愧疚之情,他们很尴尬地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应有的使命,但是他们却又在无谓和蔑视的外表下掩饰着自己不能承认自己的背弃。

  雅克的表情变得沉重起来,说:“你看,达尼埃尔,”他低下头,压抑着自己的声音,“你一直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好像对其他的事、对其他的人一无所知……”

  达尼埃尔把手中的画放下,问道:

  “人?”

  “人是种不幸的动物,”雅克继续说,“受苦受难、忍受折磨的动物……只有将视线从这些苦痛中转移,或许,才有可能像你这样生活。但是,一旦接受这种苦难,然后,再去过这种艺术家的生活,这就是不可能的了……你明白吗?”

  “明白。”达尼埃尔慢慢地说,他走到玻璃天窗前,盯着窗外的屋顶看了好长时间。

  他心里想:“是啊,他说得当然有道理……当然是苦难……但是又能怎样呢?一切还不是照样处在绝望之中……除了艺术之外的一切!”他现在要比以往任何时候的感觉都要强烈,他要一直依附在这个美好的栖身场所里,他有权利在这里按照自己的意愿安排生活。“我为什么要把这个世界上的作恶和不幸都扛到自己的身上呢?那样的话,我的创造力就会毁灭,我的天赋就会被扼杀,这样对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好处。我生下来就不是一个使徒……况且,即便我是一个魔鬼,但是我一直坚信自己能够得到幸福!”的确,他从小的时候就在奋不顾身地保卫着自己的幸福。他这种想法虽然有点天真、有点幼稚,但却是很有道理的,他觉着这样才是对自己负责任。然而,即便是这样的责任也需要长久的注意力,一旦有所松懈,不幸就会马上降临……然而,他要的幸福,独立是前提条件,他明白,要想献身于集体事业,首先牺牲的就是自己的自由……但是,这些事不能向雅克说,他只有保持沉默,承受着来自朋友的鄙视和轻蔑。

  他转过身,用疑问的目光注视着雅克,并朝他走过去。

  “你总是说自己是幸福的,但这些都是说的白话,”他说(雅克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相反,看看你……是多么忧郁……烦恼!……”

  雅克挺了挺身子。这次,他要开口说话了,就像是忍耐了很久,终于做出一个决定,眼神十分严肃。达尼埃尔默默地看着他。这时候,门铃响了,把他们吓了一跳。

  “是吕德韦格松。”达尼埃尔说。

  “那好吧,”雅克想,“我何必和他见面呢?”

  “时间不会很长的,你就待在这。”达尼埃尔小声说,“然后,我再送你……”

  雅克摇了摇头,表示拒绝。

  达尼埃尔恳求道:

  “你不会现在就要走吧?”

  “是啊,我马上就走。”

  他的脸木讷,没有一点表情。

  达尼埃尔失望地看着他,感觉到再怎么坚持也是没用的,便丧气地摆了摆手,就去开门了。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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