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美好的季节(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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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你可真幸福啊!”吉赛尔不由得感叹道。从她的目光中总是能看到一些让人诧异的东西。“你知道吗,姑姑同意我和你一起出去。你愿意带上我吗?”雅克盯着吉赛尔的眼睛看了很久,那是一双明亮晶莹又有些忧郁的眼睛。
“吉丝,你的眼睛可真漂亮。”
他看到了,她的眼珠因为突然而来的慌乱颜色变得更加深了。她笑了笑,将头转到一边。她的身上有种非常吸引人的快乐和欢笑的气质,这种气质从闪烁的目光中流露出来,也从两个可爱的酒窝中流露出来。尽管酒窝只是长在嘴角的两旁,可是它带来的光彩可以蔓延到胖乎乎的脸颊上,蔓延到圆嘟嘟的鼻尖上,蔓延到圆润稚气的下巴尖上,布满整张胖胖的、充满了健康气息的、和善的脸上。
雅克没有回答,吉赛尔不禁有些着急不安了:
“说话呀,你愿意吗?”
“说什么?什么愿意?”
“就像去年夏天那样,带我去森林,或者带我去马尔利[21]。”他微笑着同意了,她高兴得快要疯了,欢乐地滚过去紧紧抱住了他。之后两个人便并排躺着,望着天空,目光在枝繁叶茂的树枝间穿梭。耳边传来小喷泉的水流声,水池旁边青蛙在欢快地鸣叫,花园的栅栏旁不时有人走过,能听到他们的说话声。牵牛花快被烈日烤焦了,花萼蔫巴巴的。阳台上的鲜花散发出浓郁的香气,在炎热的空气中弥漫。
“雅克,你可真有意思。你总是在想事情。可是你在想些什么呢?”
雅克用一只手撑着脑袋,眼睛紧紧地盯着吉赛尔翕动的嘴唇,那嘴唇湿答答、皱巴巴的。
“我在想,你的牙齿可真漂亮。”
吉赛尔没有脸红,而是无谓地耸了耸肩膀:
“我没有开玩笑,我是很认真的。”她说话的语气有点孩子气。
雅克大声笑了起来。
这时,一只雄蜂闪着紫色的光飞到他们身边,不停地转悠,忽然像羊尾巴似的扫在雅克的脸上,然后一头冲进了地上的一个小洞里,那声音活像脱谷机的声音。
“我还在想,这个雄蜂跟你可真像,吉丝。”
“跟我很像?”
“没错。”
“哪里很像了?”
“我也说不上来。”说着,雅克又躺了下来,“它长得圆嘟嘟的、黑乎乎的,跟你真像。它嗡嗡嗡的声音也跟你的笑声很像。”
雅克这么说的时候,神情很庄重,吉赛尔不禁陷入了沉思。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夕阳把周围树木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投射在金色的草坪上。阳光还照在了吉赛尔的脸上,吉赛尔忍不住又笑了起来。金色的草挠得她的脸颊痒痒的,草尖从她的睫毛穿过,扎得眼睛也痒痒的。
栅栏口响起了铃声,昂图瓦纳回来了。雅克看到哥哥走在小路上,便站起身来,仿佛早已经想过要做什么似的,他朝哥哥跑去。
“今天晚上你还要走吗?”雅克问道。
“是的。晚上十点二十分的火车。”
雅克又一次被昂图瓦纳吸引了。这一次不是他脸上疲惫不堪的神色,而是容光焕发的光彩,这光彩又和他惯有的争强好斗的神态非常不同。
雅克尽量低着嗓音问道:
“晚饭后你能陪我去一趟丰塔南太太家吗?”雅克感受到了哥哥的犹豫,便没有看他,连忙补一句道,“我必须去一趟,明天我不好意思一个人去拜访。”
“达尼埃尔在家吗?”昂图瓦纳问道。
雅克明知道达尼埃尔并不在家,却对昂图瓦纳撒谎。
“当然,他在家。”雅克对昂图瓦纳说道。
忽然,兄弟俩都不作声了,因为他们看到蒂博先生已经走到了客厅的一个窗户前,手里还拿着一张摊开的报纸。
“啊,你回来了。”蒂博先生对昂图瓦纳大声说,“你能回来我非常高兴。”跟昂图瓦纳说话,蒂博先生总是非常客气,“你们不用进来了,我出去找你们。”
“哥哥,就这么说定了?”雅克轻声对昂图瓦纳说,“吃完晚饭,我们就以散步为借口出来怎么样?”
蒂博先生对雅克有一道禁令,即严禁同丰塔南一家有任何来往,只是蒂博先生从没有说过为什么。雅克是个谨慎的孩子,他从没在蒂博先生面前提到过这个犯忌的名字。只是蒂博先生难道不知道,雅克早就违反了他的禁令?在雅克的身上,父亲有着近乎盲目的尊严,所以蒂博先生从没想过,儿子竟会时常违背他的意志。
“雅克考上高师了。”蒂博先生有些步履沉重地走下台阶,说道,“我们总算不用再担心他的未来了。”末了,他又补充了一句,“晚饭前,我们就在草地上散散步吧。”蒂博先生的这个建议并不符合他一贯的行为,于是他解释道,“我得跟你们谈谈。不过,首先我得跟你谈谈。”蒂博先生看向昂图瓦纳,“你看了今天的晚报吗?维勒博破产了,你有什么看法?你看过这个新闻吗?”
“您是说您的工人合作社破产的事情吗?”
“没错,亲爱的,就是它。现在彻底破产了,还传播着各种丑闻。这个合作社已经存在很长时间了。”蒂博先生干笑两声,那声音就像在咳嗽。
“就像她主动来吻我。”昂图瓦纳不由自主地这么想着。他好像又回到了中午的那家餐厅,看到了坐在她对面的拉雪尔。她仿佛站在一个舞台上面,阳光透过落地窗将她照亮。“当我说来份什锦烤肉时,她怎么笑得那么奇怪呢?”
昂图瓦纳尽量使自己表现出对父亲的话题很感兴趣的样子。蒂博先生好像非常轻易地就接受了合作社破产的事实,这让昂图瓦纳非常惊讶。父亲是个慈善家,是一个慈善协会的会员,这个协会曾经给维勒博的纽扣工人们提供资金。可是上次工人们举行了大罢工,为了证明他们能够离开老板,他们就成立了一个生产合作社。此刻,蒂博先生已经开始侃侃而谈了:
“在我看来,这是在为正经事业做必要的投资。我们曾经发挥了很好的作用,我们没有忽视工人们的乌托邦理想,最先给他们提供资金的也是我们。可是你看,才不到一年半,合作社就破产了。看来在我们的工人代表之间确实存在一个完美的中介人,这一点不可否认。你应该很熟悉这个人,他就是费斯姆,他一直在克卢伊。”
雅克在一旁听着,默不作声。
“所有的工人领袖都曾经写信给我们,希望我们能够提供资金,他就是通过这些信件控制了那些善良的信徒。你知道,工人领袖们是在罢工最困难的时候写这些信件的,没有一句牢骚。”蒂博先生又咳嗽了一声,表示对此满意,“不过我想跟你们谈的倒不是这件事情。”他一边往前走,一边继续说话。
蒂博先生的步伐相当笨拙,没走多久他就气喘吁吁,他的脚步在沙地上拖着,身体向前倾斜,双手背在身后,敞开的领结散落在两旁。两个儿子一前一后跟着他默默地走着。这时,雅克忽然想起一个句子,他不记得是在哪里看到的,“我碰到了两个人,一个老人,一个年轻人,他们并排走着,沉默不语,我想我知道,一个是父亲,一个是儿子。”
“我要跟你们谈的事情是这样的。”蒂博先生略带忧郁地说道,“我为你们做了一个计划,不过在这之前必须征得你们的同意。”蒂博先生忧郁的嗓音中带着恳切,这在蒂博先生身上显得有些异常。“我的孩子们,你们知道,当你们像我这个年纪的时候,无论如何,都会反思自己做过的一切事情的意义。我记得,韦卡尔神父也时常这么对我说,一切力量如果使用得恰到好处,最终都会指向一个地方,相互之间作为对方的补充。设想一个人努力奋斗了一辈子,可是他的成就却掩埋在下一代的默默无闻之中,这难道不令人痛心吗?作为一个父亲,希望自己的孩子们能够记住他,这难道是个很过分的要求吗?哪怕他只是被当作例子而被后代们提起。”蒂博先生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事实上,在我心里,我更多的是在为你们着想,而不是我自己。我想着,将来,你们作为我的儿子,可以不用跟法国的蒂博家族混合在一起,这应该是件非常令人愉快的事情。法律也证明了,我们有两个世纪都是处在自己的平民历史之中的,不是吗?这是件很严肃的事情。在这方面,我已经特意使用了一些方法,来增加蒂博家这份宝贵的财产。我希望人们能了解你们的出身,我希望我的名字能被你们沿用下去,我希望我的子子孙孙都能流淌着我的血液,这是我的权利,也是对我的回报。司法部早就有了这方面愿望的规定。几个月来,我已经办妥了各项手续,把你们的身份证更改了。不用多久,你们还需要签署几份文件。我估计,我们一回到城里,最晚也会在圣诞节前后,你们就可以合法地获得一项权利,即你们有权利不再姓蒂博了,你们的名字中只会出现蒂博这两个字,而不是姓蒂博。你们的姓将会改为‘奥斯卡-蒂博’,是的,奥斯卡和蒂博中间有一横。你就会被称为昂图瓦纳-奥斯卡-蒂博大夫。”蒂博先生搓动着双手,“这就是我要跟你们谈的事情,你们不必感谢我。好了,我们不说这件事了,去吃晚饭吧,老小姐喊我们了。”说完,蒂博先生双手抱着两个儿子的肩膀,像个子孙满堂的老人,“如果这个荣誉称号将来能对你们的职业有所帮助,那简直太好了。我的孩子们,一个人从没有向世俗权力有过什么要求,他只是想要他的后代能够继续享受他所获得的尊敬和荣誉,老实说,这难道有错吗?”
蒂博先生的声音都在颤抖,为了不让他们发现他内心的激动,他突然离开了三个人正在走的小路,一个人加快步伐,快速地穿过草坪,摇摇晃晃地回到别墅区了。在昂图瓦纳和雅克的记忆中,父亲从没像今天这样激动过。
“真是件好事!他是怎么想到的?”昂图瓦纳自言自语,看上去非常高兴。
“好了,不要再说了!”雅克反应异常激烈,他看着哥哥,觉得哥哥就像是正在用双肮脏的手去触摸他的心。在谈到蒂博先生时,雅克总是带着万分尊敬,他尽量避免去评论父亲,当他的理智不由自主地反对父亲时,他总是感到万分难过。今天晚上,父亲提到了传宗接代,一想到这儿,雅克就不免忧虑难当,万分痛苦。尽管他现在才二十岁,可是一想到死,他还是无法避免地感到软弱无力。
“我为什么一定要把昂图瓦纳也拖到那里去呢?”一个小时之后,雅克心里这么想着。他和昂图瓦纳两个人沿着林荫大道慢慢走着,大道两边种满了菩提树,那些有着上百年历史的高大树木枝叶依然翠绿。这条大道从城堡出发,一直延伸到森林。雅克觉得脖子很痛,老小姐固执地一定要昂图瓦纳看看这个疖子,昂图瓦纳认为必须开刀。可是雅克非常反对,尽管他并不在乎出门时脖子上缠着纱布。
昂图瓦纳虽然很疲劳,但是仍然滔滔不绝。他的心里只想着拉雪尔。昨天的此刻,他和她还不认识对方;而今天的此刻,他却心心念念地想着她,他的生活处处都有她的影子。
昂图瓦纳内心非常激动,而雅克与他形成了鲜明对比。他平静地度过了这一天,而此刻,在这条林荫大道上和哥哥一起散步,一起去拜访丰塔南太太,雅克心中也是异常平静的。雅克因为这次拜访而生出一种莫名的激动,这激动类似于某种希望。走在昂图瓦纳身旁,雅克心里非常不舒服,各种疑虑不断地往外冒。今天傍晚,雅克对哥哥产生了一种本能的防范心理,这种心理无法用言语表达。尽管他们之间的谈话还是像往常一样和气,可是雅克却感到噤若寒蝉。事实上,兄弟俩的对话还有脸上的微笑,就像两个敌人,在各自的领地铲土,建筑自己的防御墙。而这样一种局面,兄弟俩心知肚明。他们是亲兄弟,彼此对对方都十分熟悉,他们之间没法隐瞒任何事。兄弟俩经过一棵菩提树,晚开的花朵散发出阵阵香气。昂图瓦纳用最平常的语气称赞着花香,因为这香气让他想起了拉雪尔香气扑鼻的秀发。虽然雅克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可是哥哥的语气像极了情侣间的悄悄话,从中雅克也明白了许多事情。有时,昂图瓦纳会心烦意乱地抓着雅克的手臂,拖着他加快步伐,甚至会对他说起自己心中奇怪的想法还有各种幻觉,对此雅克并没有感到惊讶。昂图瓦纳说话的声音、发出的笑声、谈话时成年人的态度,还有那些与平时作为兄长所特有的矜持态度极为相反的粗俗细节,这一切都令雅克感到不舒服。雅克尽量表现得郑重,对哥哥的话也只是微笑着表示赞同,但是他心里的确非常不舒服。他在心里是责怪哥哥的,是哥哥让他产生了这种不快的感觉,是哥哥让他产生了这种责备兄长的心理。昂图瓦纳向雅克诉说着自己在这十二个小时里感受到的沉醉,他诉说得越多,雅克便越向后退缩,以一种高贵的态度抵抗着昂图瓦纳。雅克心中产生了一种纯粹的渴望。昂图瓦纳在谈论与拉雪尔度过的美妙下午时,不停地说这是“恋爱的一天”,雅克非常吃惊,忍不住反驳:
“啊,不,昂图瓦纳,这不是恋爱,恋爱不应该是这样的。”
昂图瓦纳自信地微笑着,但心里着实大吃一惊,只好默不作声了。
在公园的尽头,靠近森林的地方伫立着一座老房子,紧挨着旧城墙,那儿就是丰塔南家,是丰塔南太太的母亲留给丰塔南太太的遗产。一条沿路种着洋槐的大路通向一扇小门,很少人从这条路上走,路上长满了各种杂草。大路尽头的小门是开在一片围墙之中的,进入小门便是一座花园,花园里有一条林荫小道。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