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一九一四年夏天(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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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克比她先醒来,好一会儿,当他回到真实生活中,他幸福地在晨曦明媚的光线里仔细看着她柔和的脸庞,激情和疲倦并没有清除那脸上的青春气息。变得柔软的嘴唇似乎时刻都会微笑,她光滑柔嫩的皮肤泛着玫瑰一样的粉红色,睫毛在上面投下一小块仿佛水彩描上去的透明阴影,他控制着自己没有去亲吻那花瓣一样的嘴唇。他轻轻移动到了沙发边上,站起来,没有惊动她。
他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衣服皱巴巴的,蓬头垢面,脸色极差。一想到女孩醒来会看到这样的自己,他急忙走到了门口,走之前他从壁炉上面放置的花瓶里面选了几朵小花,作为一个告别的记号,放在他刚走开的位置,然后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间。
时间已经过了七点,周六,八月一日,这是新的一个月,夏日假期的一个月,它会给人们带来什么呢?是战争还是革命?……或者是和平?
白天预兆看起来不错。
他记起来有一个澡堂在蒙帕纳斯大街上,在丁香花圃的附近。在进入澡堂之前,他买了几张报纸。其中好几张,比如说《晨报》《日报》,都只出了一张。难道说已经开始了战争期间的资源节省?报纸上登满了特意为那些“危急时刻”应征入伍的人参考的一些具体的细节指示。《人道报》依然照常出版了。印了大大的黑色边框,详细地报道了暗杀事件。在看到普安卡雷先生写给若莱斯遗孀的一封十分动人的吊唁信时雅克非常吃惊:“……在这个民族团结最为重要的时期,我在此向您表示……”但是雅克明白若莱斯夫人正在远行,若莱斯的友人们不打算在若莱斯夫人回来之前举行葬礼。这封信是普安卡雷亲自给新闻界的紧急件。到底是什么居心?
维维尼亚凭借内阁的名义签署了一份让人兴奋的声明,其中特别提到若莱斯“在这艰难时期”“以他的威信对政府的爱国行动给予了支持”,最后几句带着十分小心的警告语气:“在祖国处在危急时刻时,政府希望工人阶级和全体国民坚持爱国精神,保持社会安定,不要用动乱将首都卷入混乱,从而导致民众更加恐惧慌乱。”政府已经开始担心发生动乱了吗?一个社会新闻栏目的编辑报道说,在内阁会议上,马尔韦先生,内政部的部长,一得知暗杀事件就马上离开了爱丽舍宫,返回内政部和警察局长取得沟通。全部的报纸都还是同样的内容,昭示着某一个命令:强调团结的重要性,利用若莱斯的暗杀事件,一个接一个忙不迭地赞颂“这位令人崇敬的共和主义党员”在离开世界之前“为他忠诚的党做出了榜样”,“政府及时采取措施,以防止最糟糕的假如变为真实”。读到这些报道,大家还以为,刚刚离去的那个人,一直是支持着为他们的民族主义呼吁一样。真是卑鄙无耻的手段!对手已经死于非命,最精明的手段莫过于将他的尸体抢来,将他变成了效忠政府的标志,用来当作一种工具,——反过来对付群龙无首的社会主义党派。雅克伤心地想着:“他们难不成还要投票表决为他举行一次国葬吗?”他把手里被澡堂水蒸气湿润的报纸揉成一团丢到了水中。
“要面对现实。”他告诫自己。“爱国者”的力量急速地壮大,现在看来,反抗已经没有可能了。新闻工作者、教师、作者、学术研究者以及科学家们都已经抢着丢掉了独立的批评权利。宣传着组织起新的十字军来,煽动对仇人的恨意,主张不抵抗地顺从,为荒唐的牺牲做准备。就连在左派的报纸上,群众领袖中的精英——昨天还用他们极高的威信去反抗,欧洲的各个国家恐怖的冲突仅仅是在世界范围内的一种扩大化的阶级斗争。追逐利润、竞争以及保卫财产的本能的最后结局。——今天都似乎准备用他们的影响力去效忠政府了。有的还有点尴尬地解释几句,表示很惋惜:“哎,我们的理想是太不切实际了……”
但是他们每一个都投降了,每一个都觉得保卫民族的论调是合情合理的,已经煽动工人阶级的读者在思想上面无须疑心,要和流血牺牲的事业合作。他们集体的动摇让爱国主义这个谎话忽然能够随心所欲地扩大影响力了。而且肯定在群众还在游移不定的时候,让一切反抗的想法都灰飞烟灭,但是雅克觉得,只有这些想法才是挽救和平唯一的可能了。
“啊!”无可奈何的感觉让他觉得撕心裂肺,想着:“这还真是一个狠招……只有民众处于狂热的状态下才有发动战争的机会,首先就是精神上的煽动,然后,动员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了!”他又想起那一次的群众大会来。是若莱斯也好,旺德维尔德也好,或者是别的什么人,群众不是满怀着信心在倾听他们的话语吗?——那一夜有一个人在宣讲的时候将革命者单独个人的行动比作是一车沙砾,住在海边的人,子子孙孙将沙砾往海边运去,“汹涌的波涛冲散了沙砾,但是每一车的沙砾中都有那么几块大石头,不管多大的浪涛也无法卷走!堤坝就这样渐渐地建筑起来了。总会有一天,重重叠叠的石头将会变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堤坝,任何惊涛骇浪也没有办法摧毁它!那时候就会出现新的大陆来,我们的子子孙孙将会在这块土地上面胜利地向前走!……”这绝妙的比喻在那一天让示威的人们都激动了!“然而,”雅克心想,“面对着现在的惊涛骇浪,那时候小小的努力又有什么用呢?”
他立刻为自己的脆弱感到十分羞赧:“不要跟那些人一样,不要因为失望而抛下武器自暴自弃。只有到了最崇高的人们也放弃抗争,在事情无可改变的童话面前屈服,除非那样,所有的事情才真的无法挽救!事在人为,人定胜天,我们必须尽一切努力也不能放弃希望!我们要将斗争进行到底,反抗这些迷惑人心的设想,反对恐怖主义的谣言!还没到结束的时刻!”他感到了令人恐惧的孤单。因为他的忠实和真诚而孤单,但似乎这样悲怆的孤独感也给了他安全感,不管他如何悲伤,他也知道自己坚持的是真理,他将永不背弃真理!
他没有去贞妮那里,而是去了《人道报》报社。整座房子在今天早晨像是没有生命了一样。
但是已经有很多活动者在楼梯上和走道上来来去去,他们十分激动的面庞上有着悲伤和丧气重叠的影子,凶手的名字已经到处流传:“拉乌尔·维兰”……没人听说过这个人。这是一个疯子吗?还是一个沙文主义的代表?他哪里来的枪?在警察局里面他并不能将自己的行为解释明白。在他衣服口袋里面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一句十分诡异的句子:“祖国面临危难,必须让杀人者得到惩罚。”跟这家报社的全部编辑一样,斯特法尼也一夜未眠,他面如土色,黑色的眯缝眼因为哭泣不免变得红肿。社会党的活动分子聚集在办公室内,共有十好几个,讨论进行得很激烈,有的人说,德国的代表舍恩先生会在奥尔赛码头去试着进行一场不可思议的行动来使法国坚持中立,不对俄国提供军事上的帮助。德国没有打算和法国发生战争,要是法国政府承诺保持中立。
有的人,就好像布罗和拉布,但是人很少,觉得在最后的时刻这样威胁一下还是有点作用的,让法国不至于面对冲突。但是绝大多数人用意想不到的方法去守护法俄同盟。年轻人儒默兰的口气让雅克记起了马尼埃尔·罗瓦的激怒情绪,他气喘吁吁地说:“这是有史以来法国第一次出乎意料地拒绝签署条约!”
布罗忽然站起来说:“抱歉,我们还是不要随便妄言了……仔细去看看事态的发展,比较一下各个国家宣布动员令的时候!我姑且不说这一点:我们应该了解,即便法国用尽了全力,俄国很早就已经私下积极并且坚持持续准备军事活动。现在我们只能说说正式的法律。沙皇的赦令早就签署了,就是在前天的下午——虽然德国说过恐怖的威胁,事先就清楚地表示‘举国动员就表示要打仗’,就是前天,星期四。”
“就在稍后几个钟头,德国公开了Kriefsgefahrzustaml,虽然这不等于是总动员。以上即为情况发展的精准时间安排,这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了。”他在口袋里摸了一张报纸出来,继续说,“从《晨报》这一政府的机关报上的供认来看,俄国也是在奥地利之前发起总动员的!这样的话……”他仔细斟酌着自己的言辞,然后说道,“我和其他的人一样心系着法国的荣誉,但我觉得,确认了这一系列的事实,就足够让法国如今有权利去拒绝向俄国提供帮助,并且不违反它所承诺的责任!更进一步地说,我觉得坚持不与侵略国家结成盟友是我们政府所有的仅存一次的机会了,用明确的、无可置疑的方式来表明,它从不支持战争!”
安静了一段时间,好像是又重新燃起了斗志。儒默兰自己也无话可说,但是他又不愿意承认自己不对,于是他话锋一转:“法国所签署的责任,但是……人们知道是些什么样的责任吗?有谁能清楚地了解,这两年来,普安卡雷被伊斯沃尔斯基煽动着凭借法国的权利做了些什么事情?”
“部长关于此事怎么说?”雅克问道。“索恩的提议当然是被外交部的人认为是一个圈套了吧?这是法国在外交圈爱唱的老调子了!”
“就算不看成是圈套,起码也会认为是一种改变形式的挑衅,某种形式上的最后警告。”
“这样做的目的何在呢?”“就是想要逼迫法国立刻表明态度,世人皆知,德国参谋部的战争计划是首先在法国的边界处得到决定性的一次胜利,以便腾出余力来照顾东部前线战场。关键在于,德国能够以最快的时间攻打法国。所以说,德国打的算盘就是逼迫法国在日耳曼,俄国的前沿阵地发生战争之前就开始打仗!”斯特法尼已经显得很烦躁,他打断了争辩,声音发抖:“我的上帝,你们说的这些似乎是战争已经打响了甚至是马上就要打仗了一般!事实上现在是法国和德国社会党人联盟关系空前紧密的时候!缪勒晚上就要来到我们中间了,这样我们就能够对立刻采取关键性的一致行动抱希望了!”
大家都一片沉默,有一瞬间,似乎若莱斯的影像缭绕在这个房间里面,斯特法尼刚刚说的话就像老大曾经的语气一般。其实在当前形势下,德国的社会民主党已经做出了派遣正式代表来到巴黎的行动,不管政府的反对,要结成两国民众之间的和平协定,这难道还不是前所未有的吗?而且对此抱希望不是说得过去的吗?
“这些德国人的确了不起!”儒默兰喊道。他刚才的观点还非常消极,此刻却又毫无痕迹地转换成了青年人的满怀信心,这是一种普遍的混乱心态的表现。
勒诺尔德走进来转移了大家的视线。
他面色憔悴,脸庞浮肿,眼神呆滞。他为他的朋友守了一夜的灵堂,他刚出席了塞纳省社会党执行局在上午举行的紧急会议,会场就定在《人道报》报社,会议讨论了领导去世之后党内的情况。他以前想和斯特法尼商量一下工会联盟[116]不久前提出来的号召,他觉得,在里昂、图卢兹、南特、马赛、波尔多、里尔到处都有新的游行在举行。“不!不!”他用力地握着拳头反复说,“还不是绝望的时候!”
大家都离开了,就剩下斯特法尼和勒诺尔德,雅克想先去和加洛见一面,加洛没有待在办公室,雅克就开溜了。他要在见贞妮之前去《极端自由主义者报》打听一些关于无政府主义者的消息。他在当库尔广场遇见了库舒瓦兄弟俩,他们两个是住在《极端自由主义者报》的粉刷匠,他们劝雅克不要再前进了。
“我们刚刚从报社过来,那里没有一个人,大家都避风头去了。警察在那里走来走去地监视,何苦过去引起他们的注意呢?”雅克和他们一起走了一段路程,他们毫无目的地前进着,他们两个今天之所以连工地都没去就是“因为这所有的事”。“你觉得他们的战争如何?”哥哥问雅克。他身材粗壮,粗野的脸上布满雀斑,顶着一头红发,但是今天他湛蓝的双眼里面泛着不同平常的温柔光芒。
“他一个瑞士人在意这些干吗。”弟弟打断了他的话。(虽然他们不是双胞胎,但是长相非常相似,根本就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雅克觉得没必要解释什么。他只是阴郁地回答:“没有,我并不是不在意。”
弟弟善意地指出:“当然是了,可是你终究跟我们不同,你没有被卷进来。”哥哥似乎有点醉意,大概是喝酒庆贺了一下来之不易的空闲时间,话多得很。
“哎,我们的想法很简单,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当然是极其重视的……我并不是否定那些在必要时刻为了信仰而牺牲生命的人。但是,为了那些沙文主义分子的论调去送命,得了吧,谁爱去谁去吧!我们有一个可以让我们安安心心干活儿的祖国,是不是,儒勒?”
弟弟懒得回答,吹了一声口哨。“那如果,”雅克问道,“要是哪天动员了……你们怎么打算?”(他记起自己的境况来,记起哥哥曾经也问过他这个问题,他当时是诚恳地回答了他的。他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在妄图挣扎,在什么地方?和什么人?如何反抗?他不愿再想下去了,这已经是在对和平的概率表示不信任了。)
弟弟瞄了一眼哥哥,似乎担心他哥哥会说些什么不该说的话,急忙回答:“我们在第九天的时候就要入伍了,还可以再考虑一下。”但是哥哥并没有察觉弟弟的眼色,靠近雅克低低地说:“你听说过萨雅瓦吗?没听过?他是个麻子脸……萨雅瓦是个波尔布人,你想啊!他对西班牙的街道熟悉得不得了,就像我们对梅利缪什的街道一样熟悉……”他很真诚地眨一下眼,“就算打起仗来,西班牙也会选择中立的……在那里,说白了,很容易就能找个活儿干,能活下去,你说是不是,儒勒?”
弟弟偷瞄着雅克,他蓝色的眼里闪着金属的冷光,他嘟囔说:“你要保密!”
“不用担心。”雅克和他们握手道别。他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摇摇头叹了口气:“不行,不可以如此……我不可以像这样往中立国家逃,这的确能保全我自己,如果仅仅为了能安安心心地干活儿和得到一口饭吃,可是别人正在……不行!……”他迈出去几步,又停下来,“可是我又能如何呢?”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