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一九一四年夏天(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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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十分坚定地走向了电话亭,她刚要将话筒拿下来突然想道:“我真是笨死了,现在是十一点二十分,他应该在医院……要是我去他下班的路上堵他呢?他躲不掉我的。”
她又记起她给司机请了一上午的假,为了节省每一分钟的时间——特别是为了不让自己焦急等待,她一收拾齐整就出去叫了一辆出租车。
“赛佛尔路,到了我会让你停下来的。”
医院的门卫还不曾见到蒂博医生出来过。安娜扫了一眼人行道旁边停的车子,里面没有昂图瓦纳的那一辆。也许他是安置在院子里。再说了,他习惯自己开车上班。她上了一辆的士。胸部紧贴着玻璃窗,仔细观察着从门里面进进出出的人。还有五分钟就是十二点了……十二点……大钟响了十二下。几乎在同一时间,附近的教堂里面的钟声也响起来了,医院里的职员和护士像水一般从门内涌到人行道上。忽然,她满头是汗。她才想起来,医院还有一个侧门。她急忙下了车,跟门卫交代说蒂博医生出来的话帮忙叫住他,然后自己走到侧门去了。狭窄的人行道上面挤满了急匆匆的人们,马路上汽车塞成一条长龙,街道上的人密密匝匝,十分混乱和喧闹。她感到一阵头晕,太阳穴也发出轰轰的声响,她闭上眼冷静地想还不如死了算了。但是她立刻又精神起来,像是梦游一般地前进着,到了侧门,走进门房。
蒂博医生吗?对,他刚刚下班走了,她一句话也不说,也不答谢,疯了一样跑了出去。如何是好?难道要再致电去大学街吗?(昨天白天她已经打了好多次了。今天清晨打过去,昂图瓦纳已经出门上班了。反正莱翁是这么跟她说的。“怎么上班这么早?”她心里琢磨。是真的吗?怎么会在七点十五分就去上班了?……)她又回到门房:“我能不能打个电话?很要紧的事。”
电话接不通,她只好等着。等到终于打通了:“我们先生不在家……先生交代了,他不回家吃午餐……”莱翁用一种冷冰冰的语气说。安娜现在恨死他了。她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礼貌的尾音拉长的嗓音了,他总是将她和昂图瓦纳隔开,不让她在电话里企图得到直接的,有生命的,亲密无比的接触。她什么也没说就挂了电话,走到人行道上去。“算了,我要亲自去一下!……我要看看他们是不是撒谎!”她要先找到出租车。她急匆匆地在人群中穿行,疯了一样,她向这折磨她的激情妥协了,她无力抵抗。
“大学街四号乙!”她隔着很远就看到了新装修的门墙、门帘和大门,心里的恐慌让她浑身发软。她想着昂图瓦纳用餐时被打扰的样子,从客厅的最深处拿着他的餐巾傲慢冷漠地走出来的样子。她该说些什么呢?“我爱你,托尼?”她突然对他感到恐惧,怕他皱眉的样子,他凌厉的下巴和恼怒的眼神,似乎就出现在她眼前一般。要不给他写封信吧?“在那里那个拐弯的地方停一下,就是那边的邮局。”她买了一个加急件的信封,在信纸上写道:“我必须要和你见一面,托尼,几分钟就够了。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行。请给我打电话,我等你。我必须见你一面,我亲爱的托尼。”
这句话在她心里不停地盘旋:“我必须和他见面。”她有把握,要是可以再见一面,即使只有几分钟她也可以找到机会将他拖住,让他回到自己身边。
她将急件丢在邮筒里面,满脸羞愧地匆匆走了。快件送到大学街的时候,昂图瓦纳正在吃饭。“小伙子,我信任你。”他跟罗瓦讲,罗瓦满脸通红,刚刚说完了昨天夜里他参加的护国主义者们的示威。“我找不出理由不信任你!这时候我们已经瞧见了爱国的热情疯狂地爆发了……但是,你知道这些为了表明自己赞成打仗满街跑的小伙子让我想起什么吗?……”莱翁给了他一个蓝色的信封,他认出那是谁写的,眼里突然划过一丝黯然。“……他们让我记起来一种宣传手段,我很小的时候常常在巴黎街头的墙面上见到……”
他一边讲话一边撕开信封,并没有将视线投上去。最后他扫了一眼信纸,立刻撕得粉碎,继续说:“上面画了一群鸭……它们欢呼雀跃,对一个手持尖刀的厨子……还附上了文字说明:万岁的斯特拉斯堡肉卷!……”他将撕碎的蓝色碎纸张放进盘子,不说话了。他没有对他和安娜的关系做任何的解答。但是昂图瓦纳和西蒙聊过之后,他固执地拒绝一切的看望、邀约和电话。之前他没有想过这种暧昧不明的情况,这不是他一贯的行事风格。
他因为这个难过,因为他喜欢干脆利落。他准备跟安娜进行一次最后的谈话,他甚至用了好几天的时间去仔细思考这件事情——每次莱翁都耷拉着眼皮对他说那句总会出现的话:“有人打电话找您。”时间流逝,让人疲惫不已。他极少能避开自己的上班活动,在这样的时刻,他就会因为阅读过多的报纸而焦虑不安,或者是用不正常的迎合态度去听那些遇见的人和他唠叨个没完没了。他们就跟自己一样,除了战争什么都不谈。有时他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对于这一个没有什么过错的姑娘,这一个星期之前还对他很重要的姑娘有了敌对的冷漠。
他以为自己是个特例,他相信他自己只是向一个普遍发生的事情妥协了,震撼欧洲的巨变也让私人生活发生了巨变。任何地方,人与人之间别扭的关系自动断裂了,从世界上空刮过的这阵带着预示性的风将枝头上被虫子咬坏的果子吹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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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中午的时候雅克回去了天文台林荫大街。贞妮没想到他这么早就回来了,她尴尬地坦白自己睡到九点才醒来。她一直在认真地看报,找一些零碎的和奥地利相关的信息,一说到妈妈被困在维也纳,音信渺茫,她就开始浑身颤抖,她起身在房间里迈了几步,用手遮住了脸颊。他不知道该如何不用谎话来安慰才能让她不这么心焦。对于他,事情因为这临时巨大的变故而变得更加严峻,除开那些他为了维护岌岌可危的和平而反抗的一个个理由之外,在这一刻,他又天真地希望可以让少女不要如此焦虑。
“您别走了,不要这样,这么让人可怜地走来走去……我没办法忍受……宝贝……事情还不至于绝望!……”她也希望自己可以信任他的话。他努力对她笑着,他十分热情地说起密勒的任务以及斯特法尼所怀有的希望。他自己都被自己这番无比真诚的话感动了,他居然脱口而出:“威胁已经如此地明了,这样大范围的存在,可能不是件坏事!所有这些都会挑起公众舆论的很大的震动。”
“对。”她眼神呆滞地说。
她有些神情恍惚又起身,将窗帘拉下来,她的动作中满含激情,将绳子缠绕在手指上,他走近她,揽住她的肩膀,让她靠近自己怀里:“好了,不要担心,你看着我……我觉得和你在一起真快乐!我是来这里放松一下得到力量,我希望你……贞妮,我希望你不觉得绝望。”她脸色一下就变了,露出坚强的微笑,“太好了!现在您去穿戴一下,我们出去吃饭。”
“你愿意留在这里我们一起吃饭吗?”她建议道。那种快乐的神气让他惊讶,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快乐。“一定会很美味的!我有鸡蛋,还有一些水果和茶叶……”
他答应了。她开开心心地去打燃了煤气灶,雅克一直尾随她到厨房里,他有那么一时间扔掉了他个人倔强的念头,看着她铺好桌布,将餐具对称地放上去,在盘子里装饰上贝壳一样形状的奶油球,显示出有条不紊的家庭主妇在主持家庭日常礼仪的那种一丝不苟,她细微的动作是那么灵活又随意!爱情让她身上的刻板消失了,使她身上那种女人的媚意散发出来,她一直以来强烈地克制着自己把这样的妩媚禁锢起来。“我们第一次一起吃家常饭。”她将盛着鸡蛋的碟子放到桌子上,语气近乎严肃。他们像是多年老友那样面对面坐着,她很开心,他努力试图表现出很开心,但是额头上仍是布满了阴云,她悄悄看着他,被他察觉,笑着说:“在这里真的很开心!”
“对啊,现在是我们最需要彼此的时候!”她十分自信地回答。
他低下眼皮,他忽然想到了让他恐惧的未来。午餐持续着,但却不能真正将沉默赶走。雅克时不时用柔情的眼神久久地看着女孩,他不知用什么语言来表达自己的内心感受,只是将手伸出去,停留在贞妮的手臂上。她看他不言不语十分不舒服,这几天以来,她身上发生的改变:她第一次抛下了自己的个性和长时间反省自己的习惯,很想与人说说她自己。她一个人单独过日子的时候,就是在不停地跟雅克交谈,她仔细地向他分析她自己,对他坦白自己的性格缺陷以及能力上的不足和缺点。因为她总是害怕,他对她抱着幻想,一旦真的了解了她,他会感到非常失望。
等他们把盘子里的水果都吃完了,贞妮叫他把餐巾折起来,将达尼埃尔用来束餐巾的餐巾环给他,然后她就像是挽着自己的哥哥一样,将他带回了房间。客厅的门虚掩着,经过的时候雅克看见了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钢琴。他停下来,心里突然涌出的任性让他妥协:“贞妮,再为我弹首歌吧……你记得的……那一首你曾经……弹过的歌曲。”“您说什么?”
她其实很明白雅克的意思,那个夏天在拉菲特别墅区的记忆让她不寒而栗。
“噢,雅克……今天就算了吧……”“就今天。”
她打开门走到了钢琴边上坐下,自然地开始弹奏肖邦《第三练习曲》,这首曲子勾起了她此生最绝望的那一夜的记忆。他站在那里,双手环抱站在她身后投下的阴影里面,闭上双眼来掩饰自己眼中的泪光,怕她看见自己汹涌的情绪,心里柔肠百转,听着这对幸福无比怀念的音符在安静的空气中颤动。她把最后几个音符弹奏完,就直接站起来,退了几步倒进雅克怀里。
“抱歉。”他贴在她耳边低声说,沉郁的让人伤心的声音让她觉得不像是他。
“为什么说对不起?”她表情凄惶。
“我们本可以很快乐的,早就该很快乐了……”
她颤抖起来,捂住了他的嘴。打开窗,她轻轻地将他带到阳台上,林荫大道的树冠在他们脚下织成一块绿色的毯子,孩子的叫喊像是麻雀的叽喳声一样不时从中透出来。远处的卢森堡公园的树林已经显示出夏末暗沉的铜绿色,快要接近秋天的红锈色了。雅克随意地望着面前灿烂的景色,他在想:“密勒应该从布鲁塞尔走了。”他放不下这件事。
贞妮站在他身旁,似乎在想着什么:“我对这里的每一棵树都很熟悉……这里的每一条凳子,每一座雕像……我在这个公园里度过了我全部的童年……”顿了顿她继续说,“我很念旧……你念旧么?”“不。”他言简意赅。
她突然转头忧伤地看了他一眼,不是很同意地说:“达尼埃尔也是,不爱怀念过去。”
“在我看来,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昨天都已匿入黑洞,我只朝着未来看。”这些话让贞妮的心里很受打击,不管是现在或者是未来,对她根本不算什么,她几乎是靠着回忆支撑着精神生活。
“不会的,你这么说只是想让你自己显得与众不同。”
“显得与众不同?”“不是,我想说的并不是为了刻意显示,”她红着脸说,“您难道有时候不会觉得……需要为难一些人吗?当然并不是故意使得别人难堪而取乐……也许是为了更彻底地逃避那些人……对吗?”
“这话怎么说?逃避?”他思考着,坦白,“也许是那样……我无法忍受觉得别人对我的看法一成不变,这是千真万确的。好像是他们希望牵制我,将我的思想禁锢起来。对,可能我有时候故意让他们的方向发生偏向,那仅仅是让我从这种约束里面离开……”他发现,贞妮刚才逼着他进行了内省,这件事他一个人的时候是不可能做的,他很感谢她。他怪罪自己对念旧情结表示了愚蠢的轻视,伤到了她的心。他更用力地抱住她:“刚才我让你生气了……真是傻瓜……这样的事经常会让人冲动……”他笑起来,“再说了,——为了让我的错误不那么严重,我们得说……贞妮真是个敏感的小丫头!”
“对,我真的非常敏感!”她想了想,“我的确很容易神经过敏,但是我脾气并不好。”
他对她笑一下:“不,……我很清楚我自己!每逢我要表现得让人们信任我时,其实是经过了仔细的思考,像是去完成一件任务一般的行动,……我根本没有那种自然而然,发自内心的,毫不刻意的真正的好脾气,……就像我母亲那样……”她差点脱口而出:“就像您那样说我好脾气。”但她闭上了嘴。
他惊讶地看她一眼,她似乎突然将自己身上某些东西封闭起来了,他感觉她在大方坦白自身的时候显得十分神秘。这时候她的表情凝固不动,眼神严肃,雅克觉得摸不透她,觉得这似乎是一个和他没办法交流的人,谜一般的人,这些神秘的感觉让他的男性自尊受到了伤害。
他严肃地低语:“贞妮,你就像一座充满阳光,让人无限向往的岛屿……然而却是,可望而不可即!……”她颤抖起来:“您为什么说这样的话?您说错了!”他们之间刮过一阵冷风,让她觉得全身冰凉,他们短暂地沉默了,靠得很近,靠在阳台护栏上,陷入了不可言说的思考和焦虑中,远处参议院响起了间隔的敲钟声,他看了一下表,起身说:“两点了。”他又开始懊恼,“密勒一定在路上了。”他们进房间去,他并没向她提出邀请,她也没有要求要去——但是一切却是自然而然的,她跑到自己房间去,一边说着:“等我几分钟,……马上就好。”雅克听着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雅克准备带着贞妮去《人道报》报社,在那个地方,他最在乎的是问问拉布关于德国的代表团抵达准备得如何,他们在走廊遇见了,密勒坐的是五点左右到巴黎的比利时火车,六点的时候社会党议员小组在波旁宫的一个会议厅里面会晤,迎接代表团。鉴于会议重要,估计会一直持续到深夜。“我们大伙将去北站迎接。”一个老活动分子说。
“我们一同去。”雅克告诉贞妮。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