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一九一四年夏天(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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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克和贞妮走到交叉路口,看见圣马可路上出现了骑着马的保安警官,他们首先将自胜利路的进口处直到交易所门前的人们都疏散,然后就分散在广场中间,骑着马绕了几圈,把充满好奇的人们逼退到住宅区前去。情况纷乱——一些胆子小的人溜到了一旁的小街道上——雅克和贞妮挤到了最前面,他们紧紧盯着夜色中的咖啡馆大门。咖啡馆已经将铁窗栏杆关上了,有警察把守在咖啡馆门前,只有警察进出的时候才能勉强看到稍微打开的门缝里透出里面灯火通明的大厅。
有两辆的士和几辆带着标志的小轿车冲过了封锁线,指挥着巡逻的警察向那些车上面下来的人敬礼,他们急匆匆地进了咖啡厅,门立即就关上了。一些熟悉情况的人们轻声地说那些人的名字:“那是警察局的局长……那个是保尔医生……塞纳省的省长……最后那个是共和国的检察长……”后来又来了一辆急救车穿过胜利路,铃声尖锐划破空气,拉车的小马小步地奔跑着。人群稍稍安静。警察指示急救车停在了“新月咖啡馆”的进门处。几个男护工从车里面跳出来,进了咖啡馆,救护车后面的门没有关上,过了大概十分钟。
人们激动地在原地急得直跺脚:“他们到底在咖啡馆做什么?”“进行细致的调查!”
雅克突然发现贞妮抓着他的手紧了一下,“新月咖啡馆”的两扇大门都开了,人们都没有出声,阿尔贝先生来到了人行道上面,咖啡馆里面灯光明亮,把里面照得像个教堂一样,里面挤满了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察。只见他们分成两排,给担架让开了一条道,担架上面盖着白布。四个人脱了帽子,抬着那个担架。雅克已经认出来那些熟悉的人,勒诺德尔、孔佩尔·莫雷尔、龙格、泰傲·布勒丹[115],在场的人们顿时都脱下了帽子志哀。附近楼房的窗子里突然传出一个怯怯的声音:“让凶手偿命!”划破了夜空下寂静的空气。
空气安静得能清楚听见护工们走路的声音,白色的担架慢慢地从门口出来,走过了人行道,摇摇晃晃地进入了急救车,再也看不见了。马儿开始前行,一路警察骑着自行车在一旁护送着,马车响着叮叮当当的声音驶向了交易所的方向。突然,一阵闹嚷盖住了几乎微不可闻的铃声,四面八方响起来,这是成百上千悲伤压抑的胸腔中爆发出的声音:“若莱斯永垂不朽!……若莱斯永垂不朽!……”“现在我们得设法去《人道报》报社。”雅克说道,但是他们周围的人们似乎是长在了原地,一动不动,每个人都紧紧盯着警察警戒着的咖啡馆,那神秘黑暗的大门。“若莱斯就这么走了……”雅克嘟囔着,过了几分钟他又重复道:“若莱斯离开我们了……我真的无法相信这是事实。他走了以后的后果我简直……简直不堪设想。”
密集的人群稍微少了一些,可以勉强动一下了。“快来。”怎么去克罗瓦桑街呢?完全不可能将这些堵塞了交叉路的人拨开,也没办法从蒙马特尔路过去走到大街上面。
“我们绕过他们,我们从费陀路和维维也纳那边走。”他们刚刚从人堆里面挤出来,就被从蒙马特尔路上蜂拥过来的人群挤得连连后退。人潮卷着他们,将他们卷进了示威的队伍去游行:这是一群爱国的青年人,举着大旗,唱着《马赛曲》,席卷了整个街道,将一切踏平。
“毁掉德国!……毁掉德皇!……杀到柏林去!……”贞妮被挤得双脚离地失去了平衡,她感觉自己好像要被人流从雅克身边冲走了,被他们踩在脚底下。她惊恐地尖叫起来,雅克立刻用手紧紧搂住了她的腰,用力将她搂紧在怀里,他们终于连抱带拉地挤到了一扇关着的门面前。熙熙攘攘的人群扬起了一股一股的尘土,让她眼前模糊不清,尖锐的叫声和高昂的歌声充斥着她的耳膜,眼前狂乱的面孔和尖叫的声音摩擦着她的面庞,让她害怕,她看见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有个铜制的门拉手,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伸手紧紧抓住了那个救星一样的拉手,太及时了,她真的已经完全耗尽力气了。她闭着双眼,但是拉着门把手的手并没有松开,手指因为用力已经开始痉挛。她听见雅克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在她耳边说着:“抓住了……不要害怕,我在这里呢,我会拉着你的……”
又过了好几分钟,她终于感觉到人群已经远去了,她睁开双眼看见了雅克的微笑。人群还在陆续经过,但是没有刚开始那么猛了,像是断断续续的浪潮,也没有再大声喊叫了,看热闹的人们远比游行的队伍壮大。她还是全身颤抖,呼吸困难。
“振作点,”雅克轻轻地说,“您看,人都过去了……”她用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帽子,整理时才发现自己的面纱被扯破了,她迷迷糊糊地想:“这可怎么跟妈妈交代呢?”
“我们必须想办法从这里出去。”雅克说道,“你还能走吗?走得动吗?”
最好的办法就是跟着这些人潮往外面走了,从旁边的岔路出去,他已经不打算再去《人道报》报社了,心里不免有点心烦,但是今天晚上他心里过意不去,他身边的这女孩对他来说是无比珍贵又脆弱。他看得出,贞妮的体力和精神都已经到了极限,他已经不再想别的事情,只一心想着怎么把贞妮送回家。她倚着他,任由他带着往前面走。她不再逞强了,也不再说“你不用顾虑我……”了,恰恰相反,她几乎整个人挂在雅克的身上,无法控制地表现出了她已经筋疲力尽了。
他们小步小步地走着到了交易所,一路上都没有出租车,马路上和人行道上面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好像是所有的巴黎人民都站在外面,电影院中断了电影,银幕上开始播报今天的暗杀事件,放完以后每一家都感觉到十分忐忑。从他们身边经过的行人都在高声谈论着这件事,雅克只听到其中零碎的片段:“部队已经在今天晚上占领了北站还有东站……”“还在等着什么?怎么还没有宣战呢?”“在我们现在的境况下,除非是有奇迹发生才可能。”“我啊,我已经发了电报到沙洛特,叫我老婆明日就带着小家伙儿们回来……”“我跟她说:夫人!要是你也有一个儿子,现在正是二十二岁,可能你就不会讲这样的话了!”
报贩在人群里窜来窜去:“若莱斯遭遇暗杀!”交易所附近的广场站没有任何车子经过,雅克扶着贞妮在栅栏柱子上面坐下,他靠在她身边站着,垂着脑袋。他又喃喃自语:“若莱斯真的走了……”他想着:“明天该让谁去迎接德国的特派员呢?现在谁能再守护我们?若莱斯是最后一个不放弃希望的人了,是唯一的一个政府怎么都堵不上他的嘴的人……可能是仅有的一个可以制止战争动员的人了……”慌张的人们在灯火明亮的邮局里面进进出出,街道被里面的灯光照得十分明亮,丰塔南自杀的时候,他和贞妮重逢的那一天,他就是在这里发电报给达尼埃尔的……才过去了仅仅不到两个星期!……
报亭的正门上,各大报纸的头条上刊登着触目惊心的大号标题:《整个欧洲已经面临战争……情况糟糕并不断恶化……各部部长与爱丽舍宫谈判准备时刻回应德国的挑衅行为……》
一个醉醺醺的人蹒跚地走过去,一边口齿不清地喊着:“反对战争!”雅克惊觉这是他今晚听到的第一声反抗战争的声音。以此来下定论太天真了,但是,这个事实让人惊讶:因为不管是在若莱斯的遗体面前还是在街道上高喊着“打倒德国”的沙文主义者面前,没有一个人敢喊出这样叛逆的声音,但是在前天,大街自发地四处响着反战的声音。一辆空车从广场的那一头开了过来,有几个人开始招呼,雅克跑到那边,一脚踩上了踏板,把出租车引到了贞妮那里。
他们两个钻到车里面,相互紧紧挨在一起,一句话也没说。两个人都沉浸在同样的忐忑和焦虑中。好像是从一场灾难中逃出来一般还没反应过来,但是这样的一辆车,将外面充满了敌意的环境隔在他们之外。雅克把贞妮搂在怀里,用力地抱着她。他顾不得疲倦,感到了一种奇妙的激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生活的快乐。
“雅克,”贞妮俯在他耳边说,“您今晚住哪里?”她语速很快,好像是已经把这句话背熟了一样,“去我家里吧,对你来说很安全的,您可以睡达尼埃尔的床。”他没有立刻回应,他轻轻抚摸着女孩的手指。这只手此刻不像平日里那般顺从和柔软,而是火热、敏感而充满了活力,似乎也在回应着他的爱抚。
“我非常乐意。”他回答得简洁。
过了一会儿,到了楼梯下面,——他跟着贞妮,察觉到自己不自觉地让脚步轻声一些。沿着门房的小屋走向玻璃窗的时候,他才真正察觉到自己此刻的处境,同时也感受到了贞妮对他是多么地信任和深爱。她只身一人住在巴黎,在丰塔南太太和达尼埃尔不知情的情况下,就让他住在自己家里。他想贞妮应该是能够感觉到自己因为这件事情的尴尬的,所以她会感觉到忐忑。他的想法是错的:她是仔细地考虑过后才做出这样的决定的,她认为这是合适的,因此她没有感觉到忐忑。自从那一次他们遇到了便衣,她就为雅克担心,想让他躲在天文台林荫路避避风头的想法一直在她脑子里盘旋——一个星期之前她还觉得自己不应该有这样的念头。但是如今这个计划已经占领了她的脑袋——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草率,她只是对雅克这么坦率就接受了她的提议而感到十分感激。
刚进房间,贞妮就麻利地取下帽子,脱了上衣忙碌起来,似乎她一点也不累了一样。她想要烧茶水,将他哥哥的房间整理干净并且将他的沙发铺好床单做成床的样子。雅克让她不要忙了,他握着她的手,最后强行要求她不要再整理了。“您什么都别忙,我才会开心。”他笑着讲,“都已经快凌晨两点了,我六点多就走了,我就穿着衣服在这里躺一下就行了,我应该也是无法入睡的。”
“那,起码,起码让我给您拿一条毯子来……”她央求道。雅克帮着她铺好了毯子,又将床头的电灯打开。“现在你该为你自己安排一下了,就当作我没在这里,好好地休息,休息,知道吗?”她羞怯地垂下头,“明天早上我离开的时候安安静静的,免得把你吵醒了,你多睡一会儿,要好好休息一下……谁知道明天我们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明天吃了中餐我再来找你。”她又点了几下头。
“晚安。”他说道。他在这个房间里所有的记忆还清晰地在眼前浮现,他怀着纯洁的心情将贞妮拥入怀里。他们的胸紧紧地贴在一起,他将她抱得更紧,贞妮有点慌乱了,他们的腿互相触碰,两个人都变得慌乱了,但是雅克清楚地感觉到了,“用力抱我。”她呢喃着,“再用力一点。”她用手攀着雅克脖颈,突然升腾起来的热情让她沉醉地拥吻他,在她这样天真的放纵里,她似乎比雅克还要主动,是她将雅克推得后退了一步,推到了床边上,他们一起倒在床上,依然还是拥抱着。“抱我紧一些……”她一遍又一遍地说。“用力一些……再抱紧一些……”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她伸手关掉了床头的灯。雅克用尽全力控制自己的情感,但是现在他知道,贞妮今晚不会回到她自己的房间去了,他们今晚会一直在一起……“我们竟也……”一瞬间他脑子里冒出这样的想法“我们是和别的人一样了……”他的欲念里夹杂着一丝阴暗的幽怨还有某一种失望和害怕,他情不自禁地感到晕眩,呼吸急促,寂静的黑暗里他将贞妮紧紧搂住。
突然的一阵抽搐擒住了他,让他呼吸困难,停了下来,然后他终于放松下来,回到了正常的呼吸……他觉得解脱了,同时也有些愧疚,那些忧伤和孤单的痛苦又开始将他控制了。贞妮还陷在柔情之中,迷迷糊糊地依偎在他怀里,她什么都不想思考,只希望这美妙的时刻永远都不会结束。她把脸庞贴在他胸前,听着和自己如此贴近的心跳声,觉得好像是神迹一般。乳白的光亮从敞开的窗户里泻下来,那是月光吗?——还是已经天亮了?——房间里弥漫着一道若隐若现的雾气,将墙壁、家具和所有冰冷坚硬的东西变得似乎透明一样。睡眠……他们一起度过了那梦一般的时刻过后,互相拥抱着酣睡,像是得到了甜蜜的补偿。
雅克首先堕入了梦境,他最后一次吻她的时候,她听见他说了几个含糊不清的词语,然后她感觉到雅克靠在她身上睡去了,心里难以抑制地激动着,她为了能更久地感受这样的幸福,努力地和疲倦斗争了一会儿,她靠着他,有一种十分美好的感觉,她将自己交付给了雅克,而不是梦境。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