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一九一四年夏天(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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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特尔格眉毛皱在一起,显然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们沉默地穿过福尔堡广场。晚霞染红了老房子的屋顶。他们的面前是一条狭窄的圣莱热街,像一道走廊,有点黑暗。帕泰尔松和那个姑娘在他们身后不知在交流着什么,显得很愉快,时不时地传来他们的笑声。梅奈斯特雷尔已经回头看他们好几次了。
雅克也不再说自己的想法,只是嘀咕道:
“……如果一个人不加入集体之中,他似乎就失去了他自身的价值……”
“什么价值?”奥地利人问道。他重复了一遍雅克的话,意在表明他不知道雅克现在说的这句话跟之前的争论有什么关系。
雅克迟疑了下,说道:
“作为一个人该有的价值。”他最终还是模糊不清地嘀咕道。好像害怕在这个问题上又引发争论一样。
大家愣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谁都没有说话。突然,响起了梅奈斯特雷尔那刺耳的声音:
“什么叫作为一个人该有的价值?”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调侃意味。但雅克还是从他的语气中觉察到了一丝激动。他曾经有好几次都发现,在梅奈斯特雷尔冷漠的外表下其实掩藏着一个脆弱的心。让人觉得他刻意将心中的脆弱掩藏在冷漠的外衣下,他似乎已经看透了人性,不再对他人抱有任何幻想。
米特尔格用拇指敲着牙齿嘚嘚地响,他似乎只觉得飞行员在开玩笑,他笑着说:
“蒂博,你缺乏政治敏锐性!”他似乎在做一个总结性发言。
雅克不禁有些气愤:
“这也能叫政治敏锐性……”
他们的谈话突然被梅奈斯特雷尔打断了:
“米特尔格,你认为什么叫有政治敏锐性的人呢?……就是那些在社会竞争中使用一些卑鄙的手段,令人不齿的人吗?……是这样的人吗?”
他刚开始还带着一些玩笑的语气,说着说着,就变得很严肃了。说完之后他又抿着嘴无声地笑起来了,用鼻孔轻轻地呼吸着。
雅克很想就梅奈斯特雷尔的话说出自己的观点。但飞行员却不给他任何机会,马上又对着米特尔格说道:
“所谓货真价实的革命……”
“最正统的革命,”米特尔格激动地喊道,“就是为了拯救人民而爆发的革命。不管他的手段多么残暴,只要他是为了拯救人民,他就是真正的革命,不需要任何理由!”
“是吗?用什么手段都没有关系吗?”
“正是这样!”米特尔格马上打断他的话说道,“思维跟行动往往是两码事。行动就是要狠狠地掐住敌人的喉咙,行动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战胜敌人并取得胜利。……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反正我认为,报仇不是目的!最终的目的是要解放全人类。做大事者要不拘小节,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牺牲是在所难免的。如果必要甚至可以开枪或者上断头台。你想一下,如果你要救一个落水的人,是不是要先把他敲晕,然后再救起来呢,这样做是不是就容易救多了呢。……战争一旦爆发,对我来说就只有一个目的:打倒资本主义的残暴统治。资本主义不惜一切手段奴役人民、剥削人民,我不会天真地认为在推翻它的时候还需要挑三拣四地去选择方法。只要能推翻资本主义残暴统治的手段都是好手段,哪怕是以暴制暴。如果这场战争需要不义和凶狠,那我为什么不能不义、凶狠呢!对我来说,只要能让我变得强大的武器都是好武器。在这场战争中,一切手段都是被允许的,除了被打败!”
“不是的。”雅克愤怒地说,“不是这样的!”
他想看看梅奈斯特雷尔的想法。但飞行员已经走开了,他正背着双手,垂着肩,自顾自地沿着楼房往前走。
“不是这样的!”雅克重复道。(他差点脱口而出:“对于这种革命我没有任何兴趣。如果一个人以正义之名做出这么惨无人道的行为,即使最后获得了胜利,他也永远不会变得纯洁、有尊严,也永远学不会对人性的尊重、对公正的热情以及思想的开放。我们革命并不是为了把这种人推向执政的地位……”)最终他还是把这些话吞进肚子里了,只是说道:
“不是这样的!因为我认为你所宣传的暴力行为对精神领域也有着同样的影响。”
“不要顾及那么多!我们不能因顾及对知识分子的影响,就放弃行动。如果你所说的那些精神领域的东西注定要消失五十年,那就随他去吧!对此,我同样感到遗憾。但我还是说,随他去吧!如果我只有变成一个瞎子,才能让一切行动起来,那我一定会说:来吧,把我的眼珠剜掉吧!”
雅克不同意地反对道:
“不能这么说!不能说随去吧!……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米特尔格……”(他表面上是在对奥地利人说话,但事实上是在对梅奈斯特雷尔说,是想让他能明白自己的想法)“我也同你一样非常想取得最终的胜利。我参加起义就是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但也不能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就让革命在不义、谎言和残暴中完成,这对整个人类来说不是取得真正的胜利而只是一个胜利的假象。通过这样的手段取得的成果,总有一天会再次被推翻,这样的革命从一开始就注定会失败。……暴力是统治者用来压迫人民的武器!它不会让人民得到真正意义上的解放。它只是让新压迫代替旧的压迫而已!”他看见米特尔格又想打断他的说话,生气地大声说,“让我把话说完!虽然我不会像你们那样,利用这种不堪入目的理论。但是,如果这种方法是有效的,也许我会抛弃个人的观点,赞成你们去运用。可结果是你们无法让我看到它的作用。我深信,卑劣的手段是无法真正促进社会进步的。企图在鼓动暴力和仇恨的基础上建立一个充满正义和博爱的王国,这是不可能的。这种异想天开的行动,从开始就违背了我们想在全世界建立一个正义、博爱的王国的初衷……你就往这方面想想你的所作所为吧。不过,在我的概念里,真正的革命就是那些值得人们毫无保留地为之贡献的革命,它绝不会在没有精神价值中实现!”
米特尔格刚想进行反驳,梅奈斯特雷尔就阴阳怪气地冒出了一句话:
“真是无药可救的小雅克!”他用的是假嗓子,让人听着很不舒服。
他总是以一个旁观者的态度来看这场争论,但两种不同领域观点的冲突让他提起了兴趣。他认为讨论这些精神和物质的区别、暴力和非暴力的不同,是没有意义的。这些根本就不是什么问题,就没必要拿来讨论。
雅克和米特尔格都尴尬地站在那不知道说什么。
米特尔格本来想转身跟飞行员来个会心一笑,但看到他那高深莫测的脸时,笑容就生生地凝结在了嘴角,脸也随之拉了下来。他感到很窝火,他不喜欢雅克所说的话,他在生雅克的气,也在生飞行员和自己的气。
片刻沉默之后,他故意落后几步跟他们拉开距离,同走在后面的帕泰尔松和阿尔弗蕾达走在一块。
梅奈斯特雷尔看米特尔格不在身边,就凑近雅克说: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想先把革命纯洁化,然后再爆发革命。可是过早地这样,会阻止革命的诞生。”
他停下来看了一下雅克的表情,似乎要确认一下他的话有没有触犯到雅克的底线。他深深地瞥了雅克一眼,紧接着说道:
“但我非常理解你的想法。”
他俩静静地走着,谁也没有说话。
雅克冷静地反省着自身的对错。他想起了自己曾受过的教育。“传统资产阶级文化的学习……这对我今后的思想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我一直以为我是一个天生的小说家,事实上,不久之前我还是这么想的。我擅长的是观察现象并记录下来,而不是判断事物的对错和得出结论……很明显,这对一个革命者来说,并不是一个优点!”他有些担心地想着。他从来不自欺欺人,最起码不会明知是错的还去做。他并没有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可是总觉得有些不一样。用一句话来说,估计就是不能像他们一样成为“革命的好工具”吧。他在心里问自己,他可以跟他们一样,没有自己的思想主见,把自己的思想和意志消融在党的抽象学说中和共同行动中吗?
他突然嘀咕道:
“难道要适应共同行动,就必须放弃自己精神的独立吗?飞行员,你又是怎么做到两者平衡的呢?”
梅奈斯特雷尔并没有马上回答,像没听见似的。在雅克以为他不回答的时候,他才自顾自地说道:
“你认为个人价值与人的价值是什么关系,它们的意思是相近的吗?”
雅克只是面带疑惑,静静地看着他并不说话,好像在等着飞行员做解释一样。
飞行员似乎有点不情愿地接着说道:
“跟我们一样奋起反抗的人都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随着时间的推移,改变的不仅仅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还有人的本身——直到让人发生本质性的变化。”
他像陷入沉思一样,又沉默了。
9
米特尔格落后他们几步,但并没有加入帕泰尔松和阿尔弗蕾达的聊天,只是静静地走在他们的旁边。
帕泰尔松腿长脚长,他迈一步,娇小的阿尔弗蕾达就要走好几步才能赶上。因此她一边侃侃而谈,一边小跑着跟在帕泰尔松身旁,帕泰尔松的胳膊偶尔会碰到她的肩头。
她说:“我是在大罢工的时候遇见飞行员的。那时刚好有几个苏黎世的朋友硬拉着我去参加一个会议。那个会议的发言人就是他。我们几个坐得挺靠前面的,我正对着他,看着他的眼、他的手……人们在会议结束后就打了起来。我不顾我的朋友阻拦,径自跑到了他的身边……”(她有点不敢置信地被勾起了这段回忆)“自此以后,我就一直跟在他身边,一分一秒都没有离开过……”
帕泰尔松瞅了瞅旁边的米特尔格,顿了下,阴阳怪气地小声嘀咕道:
“你就是他的福星哦……”
她开心地笑了:
“飞行员可比你说得好听多了……他说我不是他的福星,而是他的‘守护天使’。”
米特尔格走在旁边漫不经心地听着,心里一直在琢磨着刚刚跟雅克的争论。他觉得自己并没有错。他很尊敬雅克这个同志,也很想跟他成为好朋友,但他无法认同他的主张。现在他对雅克隐隐带着一股敌意:“我本来当时就想把他顶回去的!……可偏偏飞行员也在场!”雅克和梅奈斯特雷尔的关系非常好。这点认知让米特尔格感到很不开心,他并不是嫉妒,而是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他敢肯定飞行员刚刚是赞成他的观点的,但飞行员却什么都没有说,这引起了他强烈的不满。他心里有个强烈的声音在叫嚣,非常想找机会澄清一下。
梅奈斯特雷尔和雅克一直走在前面,已经到了棱堡空场地的入口,现在正停下来等着后面的人(从这斜穿过去,就到了圣乌尔斯街)。
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栅门后面的草坪上飘浮着一片金色的雾霭。星期天傍晚,广场上迎来了很多散步的人,就像日内瓦大学的卢森堡公园一样,所有的长椅都座无虚席。大学生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有的在一起嬉闹着,有的漫步在笔直的小径上。两旁高耸的树木让这条小径保留有一丝清凉。
米特尔格扔下旁边的两个人,快速走到等在入口处的两个人身边。
这时雅克正在说着:“……毕竟生活的观点还是有点粗俗的,还存在着拜金主义!”
米特尔格看了他一眼,虽然不知道他们在谈什么,但这并不影响他贸然插进来:
“现在又说什么呢?啊,我敢肯定,他又在批判革命者的‘物质欲望’了!”他充满挑衅地嘟囔道。
雅克大吃一惊,却还是友好地打量着他。面对米特尔格的挑衅,他总是再三忍让。他认为米特尔格是一个经受住考验的同志,虽然不善于表达感情,但对友谊是绝对忠诚的。他知道,米特尔格之所以这么蛮横,完全是由于他太孤独,童年的不幸让他变得非常敏感,他自尊心很强,把内心的挣扎和某些缺点都掩盖在骄傲的外表下(雅克想的是对的。其实这个多愁善感的日耳曼人心中一直很苦恼:他认为自己已经丑得无可救药了,以至于他有时候对一切都失去了信心)。
雅克友好地对他解释道:
“我刚刚是在跟飞行员讨论,在我们中间大部分人的思想、感觉和盼望幸福的方式都还是资本主义的方式……难道你不是这么认为的吗?要想成为一个真正的革命者,难道不是先要进行自我革命,把资本主义的思想习惯清除掉,然后建立内在的无产阶级革命态度吗?”
梅奈斯特雷尔快速地瞅了一眼雅克。他有点想笑,心里想:“清除,小雅克的想法真是很独特的啊……把资产阶级非资产阶级化,的确……需要先从思想上把根深蒂固的旧思想清除。对!这些旧思想包括最基本的资产阶级习惯和以自我为中心的基础的习惯!”
雅克接着说:
“但是,我们经常还是看到很多人本能地比较看重物质财产……”
“对于那些快要饿死而奋起反抗的穷人,他们的目的就是填饱肚子,跟他们谈什么物质主义,是不是有点不合理!”米特尔格打断他的话说道:
“说得很对。”梅奈斯特雷尔插了一句。
雅克听见梅奈斯特雷尔这么说,就退一步说道:
“其实这种反抗是很合理的,米特尔格……只是我们大家都单纯地以为只要剥夺了资本家的财产,然后让无产阶级取而代之,这样革命就算成功了……以一个剥削者去取代另一个剥削者,这不是资本主义的灭亡,而只是改变了资本主义的领导阶级而已。真正的革命不是取得阶级的胜利,哪怕这个阶级是人数最多、压迫最深的阶级。我心目中的革命是应该建立普遍秩序,广施仁政,取得全世界范围的胜利……”
“这是肯定的。”梅奈斯特雷尔说。
米特尔格嘀嘀咕咕地说道:
“利益是祸害的根源!……只要我们一天没有把它连根拔起,它就一天是我们所有人唯一战斗的动力!”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