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一九一四年夏天(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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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克不禁感到很惊愕,看着哥哥,不知所措。
“对啊,”昂图瓦纳满含柔情地说,“不管怎样,应该很幸福吧?”雅克勉强露出一丝笑容,他轻声地说:“噢,你应该知道,幸福来得并不容易……这需要能力,我想,我应该没有这种能力……”
他看到了哥哥的目光,那是一种职业大夫的目光。他低下眼睛,盯着盘子,不再说话。
他不愿继续刚才被打断的讨论,但是思想还是集中在那上面。
莱翁用父亲椭圆形的银餐具盛上鱼,又拿上古灯形状的调味汁杯,递给他。眼前的场景让他想起以前的家庭聚餐。
“吉丝呢?”他突然问道,好像忘了好几个月,突然想了起来。
昂图瓦纳看准了这个时机:“吉丝?她一直在那边,应该过得很幸福。她有时候会给我写信。复活节的时候还回来了三天……父亲留给她的那部分遗产,差不多能让她过上相对独立的生活。”
既然已经说到了蒂博先生的遗产,他也模糊地想谈到这个问题。他从来没有把弟弟拒绝遗产当回事。他已经和公证人谈妥,将遗产平均分成两份,并委托自己的经纪人保管属于雅克的那部分,等待弟弟收回那个荒谬的决定。
但是这个问题,雅克压根不会去想。
他问:“她一直在那个修道院待着?”
“不,她离开伦敦了。现在住在不远的金斯伯利,是修道院的分院。如果我没理解错,也是一种寄宿学校,那里有很多和她差不多的女孩子。”
雅克很后悔莽撞地提到这个话题,想起吉丝是会引起他内心的不安。因为他知道,对于这个姑娘的离家出走,自己是有责任的。她的出走是为了远离过去,远离这个充满回忆、希望破碎的地方。
昂图瓦纳带着笑容,宽容地说:
“你知道她是怎样一个人吗……她需要的只是一种纯粹的生活,有具体形式的集体生活,没有很严明的纪律,可以一边进行宗教活动,一边运动……”他用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重复地说,“看来她过得很好。”
雅克赶紧把哥哥从这个话题上转移开:
“老小姐呢?”
(冬天,在一封信里,昂图瓦纳已经得知上了年纪的老小姐住进了养老院。)
“关于老小姐,不瞒你说,我只间接地从阿德丽爱娜和克洛蒂德那才知道的。”
“她们两个一直在这?”
“是啊……是我把她们留下的,因为她们和莱翁关系不错……她们每月的第一个星期天都会按时去养老院探望老小姐。”
“在哪?”
“在潘度茹。你还记得‘高龄养老院’吗?沙斯勒就是为了把他专横跋扈的母亲送到那才搞得倾家荡产的。你不记得吗?这可是可笑的沙斯勒先生身上最搞笑的事……”
“沙斯勒先生现在怎么样?”雅克情不自禁地问道。
“沙斯勒?他过得很好!他在金字塔路开了一家搞发明的商店。据说这还是他在婴儿时就想要做的事……说实话,他好像做得挺好的……如果你经过那,可以去看看。他和他的搭档,两人真是绝配,狄更斯肯定会对他们感兴趣……”
两个人不由自主地笑了,在这时候,他们才找到了那种久违的手足情深。
“至于老小姐……”停了一会儿,昂图瓦纳接着说。他好像很难启齿,却又很想向雅克说清来龙去脉。他的语气很温和,让雅克感觉很新鲜。“你要知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老小姐会离开这里直到终老……莱翁,把色拉盆子放在桌子上就行,我们过一会儿再吃……这是水田芥色拉,”他对雅克说,等仆人都走了出去,他继续说,“和凉肉一起吃还是吃完凉肉再说?”
“吃完凉肉吧。”
等屋里就剩他们两个人了,昂图瓦纳便说:“我对你坦白地说吧,我从来不会做让老小姐离开的事。但是我不得不承认,是她执意要走的,我当然不能说不让她走。她如果在这,我对新生活的安排也就不那么容易了……当知道吉丝决定留在英国的养老院后,她也打算进养老院。吉丝曾想过带她的姑妈回英国,和自己在一起……可是这样不行,她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进养老院……每天吃过饭,她就将瘦骨嶙峋的手交叉放在桌子上,晃着小脑袋,唠叨起来:‘我又不是没给你说过,昂图瓦纳……我现在的状况……不想成为别人的负担……我都已经六十八岁了,就像在这种情况……’你能想象出来那种情形吗?背差不多快弯成直角,下巴贴着桌布,满是皱纹的手扫着桌子上的面包渣,声音颤抖:‘像我现在这种状况……’我只能回答她:‘好的,好的,这事以后再说……’况且,也的确如此——为什么都不说清楚呢?——这样的话,事情会变简单很多……终于,我妥协了……你不会认为我做得不对,是吗?……我特别留心将一切尽可能安排好……首先,我交了好多钱,是最高级别的待遇,让她能尽可能地过得舒服。我专门亲自给她挑选了两间相连的房间,又重新装修过,还将她以前房子里的家具搬了进去,尽可能减少她的陌生感。在这种生活条件下,她就不是被扔到养老院,没人管没人问了,你说是吗?她就像生活在家庭公寓里,还领着充足的养老金……”
他凝视着弟弟。雅克露出赞同的目光,这让他的心理负担减轻了不少,他马上高兴地说:“确实如此。我不想欺骗别人也不想欺骗自己,她走之后,我确实感到如释重负,轻松了很多!”
他停下不说话了,又拿起了叉子。他已经好大一会儿没有吃东西,光顾着说话了。
这时,他低下了头,灵活地撕开一只鸭腿。虽然他神情很专注,但是很明显,他的注意力并不在手指上,而是在其他什么地方。
17
“我在想你刚才提到的那一千两百万个劳动者。”昂图瓦纳突然说,“怎么?你现在要加入社会党吗?”
他一直低着头,直到打量弟弟的时候,才抬起了头。雅克点了下头,算是给了一个明确的答复(其实,他也是在前几天才刚刚领到党员证。只不过是因为,现在的欧洲遇到了威胁,他才不得不放弃了独立的地位。他认为只有社会党才是唯一积极而又人数众多的活动,只有这样才能有效地反对战争)。
昂图瓦纳把色拉盆递给他,故作随意地问道:
“亲爱的,你知道自己,在当前这种政治圈子里生活,真的是你的理智的需要,真的能发挥你的文学功底,还是适合你的性格?”
雅克猛地把色拉盆子放在桌子上,心里想:
“真是的,他说话的语气越来越像父亲了,平庸又自负……”
昂图瓦纳显然在很努力地保持一种公正又漠然的语调。他犹豫了一下,终于明确地开口问道:
“说实话,你真的认为自己生下来就是当革命者的料?”
雅克望着哥哥,苦笑了一下,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把脸渐渐地沉了下来。
“我选择成为革命者的原因,”他的嘴唇在颤抖,最后终于说,“是因为我出生在这里,在这个家长大,是一个资产者的儿子……从小就耳濡目染,目击在这个特权世界赖以存在的各种不公平……小的时候,我就有种同流合污、共同犯罪的感觉!不错,我的确深刻地感受到了,虽然我憎恨这样的社会,但我还是利用了它!”
昂图瓦纳想要说什么,但被雅克用手势打住了:
“早在没有真正了解资本主义之前,甚至在还不认得这个字之前,也就是十二三岁,你还记得吧,我反抗我自己,反抗我的同学和老师们生活的这个社会……父亲存在的社会和他那个事业机构的社会!”
昂图瓦纳思考着什么,手里不停地搅拌着色拉。他带着嘲讽的意味承认道:
“我的老天爷,我先承认这个社会有它本身结构上的不足。但是由于习惯,无论这个社会怎样,他还是会一如既往地围绕着轴心旋转……不能太过苛刻……其实这个社会还是有道德、有责任和伟大的地方……以及它便利的地方!”他又加上了这句话,脸上一副老好人的样子,这要比那些话本身更让他弟弟感到不高兴。
“不,不对,”雅克的嗓音颤抖着,说道,“资本主义社会是不值得辩护的!它建立在人与人之间荒诞又毫无人性的关系之上!……在这个社会里,所有的价值观变得扭曲,人与人之间的尊重已经烟消云散,只有利益才是唯一的动力,人人都梦想着赚大钱!在这个社会里,掌握金钱的人拥有可怕的权力,他们收买媒体为其制造虚假舆论,奴役着这个国家!在这个社会里,个人和普通劳动者被打压在生活的底层!这个社会……”
“那么,”昂图瓦纳也生气了,打断了他的话,“照你这么说,劳动者是不会从这个现代社会得到一点好处了?”
“他们得到的好处能有多少?不!唯一得到好处的只是那些老板和股东,还有那些大银行家和工业大亨……”
“那你就认为,他们整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依靠压榨人民的血汗过活,只知道泡妞喝酒?”
雅克很不屑地耸了耸肩。
“不!我在很公正地评价他们……至少他们中间优秀的人,就是这样。他们并不是无所事事,正好相反!如果说他们享受生活,这倒是真的!他们的生活,既忙碌又富裕——他们很乐于工作,同时又极其有钱。那是一种相当充实的生活,因为他们的生活充满了各种享受:脑力劳动和同行者所进行的体力竞争,再加上阴谋、赌博和成功带来的快乐。这种满足感是从生理和高阶层的社会地位,以及对他人的支配中得到的。一句话,这个社会是权力者的天下……你不能否认吧?”
昂图瓦纳没有说话,心里抱怨道:“真是的,嘴上像开了机关炮似的!真是蠢啊,在这里说了这么多!……不光说得多,还觉得自己说得很有道理!……”虽然他觉着很气愤,但是这种气愤会影响他公正的心态,弟弟话中提到的这些现象是不容忽视的。他想:“事实上,这些问题要比雅克这种思想简单的人想的要难很多……这些很复杂的问题,并不是那些人道主义的空想家所能解决的,而是需要学者,那些有清醒的头脑、有科学方法的学者,才能解决的……”
雅克狠狠地看了一眼他,下结似的地说:
“资本主义?毋庸置疑,它曾经是一个进步的工具……可是,在今天,由于无限度的发展,它俨然成了一种挑战,一种常理的挑战,一种正义的挑战,一种人类尊严的挑战!”
“哦!”昂图瓦纳说,“说完啦?还有吗?”
沉默了片刻。莱翁走进来换盘子。
“给我们上点奶酪和水果,”昂图瓦纳说,“我们现在就吃……瑞士干奶酪还是荷兰干奶酪?”他问道,同时把脸转向弟弟,故意表现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两个都不想要,谢谢。”
“那就来个桃子?”
“来一个吧。”
“等一下,我去给你挑一个。”
他故意用这种很热情的语气说。停了一会儿,他接着又用稍显缓和的语调说:
“那现在我们来严肃地谈一下。你知道资本主义是什么吗?这个我得告诉你,我不相信那种百搭的词语,尤其是像‘主义’这种虚幻的词……”
他以为自己说的那些难住了弟弟,但是雅克很平静地抬起了头。心里的愤怒好像平息了很多,嘴角上也呈现出了一丝微笑。他看了下四周,将目光停留在了那扇开着的窗户上。在这个时间,天色开始渐渐地暗了下来,灰色的楼房上面,天空逐渐褪去光芒。
“对我来说,”他试图解释,“我口中所说的‘资本主义’,它的定义是很明确的:就是分配这个社会中的财富,以及如何使用这些财富。”
昂图瓦纳沉思了一下,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两个人似乎都舒了一口气,谈话的气氛也不像刚才那样紧张了。
“桃子熟吗?要不要加点糖?”
“你知道吗?”雅克并没有理他,“你知道我最痛恨资本主义什么吗?因为它无情地剥夺了工人身上那些称之为人的东西。他通过工业集中化,剥夺工人们的家乡,他们的家庭,以及他们生活中有关于人的一切东西,迫使他们背井离乡,资本主义带走的不仅仅是这些,同时还有工人们对职业的享受。工人们变得就像群居的蚂蚁,在工厂这个蚁穴中不停地劳作!你能想象在这种非人的劳动组织中,劳动是怎么划分的吗?它不仅包括体力劳动、机械劳动,甚至还有脑力劳动!你能想象出工人们的体力劳动和机械劳动是什么样吗?怎么说呢?你能想象出工人们每天是怎样劳作的吗?你能想象出他们是怎样被当作愚钝的奴隶使唤的吗?……以前,工人们拥有纯熟的技巧,热爱自己的工作,十分在乎自己的小作坊。而如今,他们却一无所有,没有任何成就。这些工人的价值也仅仅在于一个齿轮,一个由千万零件组成的机器上的齿轮。而他们自己,却不知道这些机器是如何运作的,只是重复地进行属于自己的那部分活计。这些机器的秘密仅仅是少数人知道的,这些少数人就是——厂主、工程师……”
“当然了,受过教育有能力的人只占少数部分嘛!”
“工人们被剥夺了人格,昂图瓦纳……这就是资本主义的罪恶所在!他把工人们变成操纵的机器!有时甚至还不如机器!他们只是机器的奴隶!”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