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一九一四年夏天(19)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昂图瓦纳任他弟弟滔滔不绝地说着不停,也不打断。但在心里已经将这些不是很严谨的抨击评论了一番。他顺便把几处不合理之处找了出来。整体来看,这番议论是空洞没有说服力的,整体架构混乱。对富有逻辑、讲究实事求是的他来说,是无法认同他的观点的。他甚至要下定论认为弟弟没什么才能,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认为弟弟很幼稚,看问题只会看表面。认为雅克徒有激情,而缺乏真才实干……如果真的有战争的迹象出现,始终处于优势地位的普安卡雷,完全可以及时避开。人们完全可以把一切交给他:他保证过会做出合理正确的政策。他还得到了吕梅尔的赞赏。认为头脑冷静的普安卡雷会希望爆发复仇战争,是多么荒谬的想法;认为他本质上并不希望战争爆发,只是知道可能会爆发战争又或者认为战争是无法避免的,才会故意加速战争的到来,有这种想法的人同样是幼稚可笑的!有一点常识的人都知道,普安卡雷和法国所有的政治家都在做着不懈的努力,不惜一切代价,使法国避免一场战争。有成百上千个理由可以证明。第一,吕梅尔曾经说过,普安卡雷比任何人都清楚,无论俄国还是法国,目前都还没有绝对的把握能赢这局牌。俄国目前缺乏运输能力和战略公路,这点雅克自己也是同意的。正是为了弥补这缺陷,俄国才会缔约借款六亿。而法国实施三年服兵役的法令是为了赶上德军的数目。虽然目前已经通过了,但还没起到任何作用……不过,昂图瓦纳并没有准备充分的材料,来按照他的想法把弟弟的观点全部推翻。因此,还是不说话的好。随着事态的发展自然会证明雅克和那些影响他的瑞士侨民是错的,这些预言就会不攻自破了。
雅克停住不说了,拿出手绢擦擦脸和脖子,他的神态说不出地疲乏不堪。
他清楚地知道,这仅凭一腔热血而进行即兴演讲是无法说服哥哥的。他也知道自己刚刚说得乱七八糟,没有条理。只知道一股脑地把各种各样政治的、和平主义的、革命的论据往外拋——而很大一部分论据只是根据“聚会地点”闲谈的内容拼凑起来的。这时,他感到很痛苦,好像知道昂图瓦纳在心里说他无能一样。
来巴黎的一个星期里,他只注意了法国社会党人的思想状况,以及他们在面对即将爆发的战争时,有什么反应。几乎没有留意谁该对欧洲局势负责的问题。
他眼神飘忽不定,在房间里飘来飘去,显得很心虚。最终他看向了哥哥,昂图瓦纳双手枕在脑后,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花板。
雅克结结巴巴地说道:“虽然,我说不清为什么……很明显,我有很多重要的东西要说,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出来……也许,我对普安卡雷的评价不完全正确……也把法国应负的责任夸大了……但重点不在这里,重要的是战争已经迫在眉睫了。我们应该不惜一切代价来阻止战争的爆发。”
昂图瓦纳不信任地看着他微笑,这彻底激怒了他。
“啊,你们这些人啊!”他喊了出来,“你们只认为自己是安全的,这种信任真是很有罪!等到资产阶级的那些人真正地面对事实,看到事物本来面目的那一天,说不准为时已晚了!事态在快速地发展变化。你看看今天,也就是七月十九日的《晨报》,上面谈到了卡约案件,谈到了假期,谈到了海水浴以及当今物价。你会在第一版看到一篇文章,这篇文章并不是偶然发表的,开头的几个字充斥着火药味:‘战争一旦爆发……’而我们却处在这样的局势下!西方好像一个军火库,万一擦出火花……而像你这样的人却用刚才那种口气说:‘战争?’……在你们的眼里,战争只不过是嘴上的一句口头禅而已!你们口中所谓的‘战争’,没有人会想到这是‘绝无仅有的屠杀’……‘这可是几百万无辜的受害者啊!只要你们的思想有一会儿的时间摆脱一下这种麻痹状态,你们就会一起站起来,而你将是第一个挺身而出的,趁现在时间还来得及,做点贡献,奋力战斗!”
“不。”昂图瓦纳冷静地说。
过了很久,他沉默着,无动于衷。
“不!”他又冒出来一句,连头都没有转过来,“我不干。”
不管弟弟刚才提出的问题使他多么惊慌,他就是不愿意让这种不安的情绪扰乱他的心,打乱他那已经为自己安排好的充实生活,他那平衡且赖以生存的生活。
他稍微抬起了身子,双手环抱着手臂,微笑中带点执着,说:“不!不!不!我才不是这种人,不是这种站起来干预世界事态的人!我有固定的事要做。我每天早上八点要去医院上班。这个月四日是患蜂窝织炎的患者,九日是腹膜炎的患者……每天我都要面对那二十个不幸的孩子,我所面临的问题就是让他们从困境中摆脱出来!所以我对其他的一切都会拒绝,有职业的人不该不专心,不应该掺和到他不了解的事情中,而我有自己的职业。我要在我自己的能力限度之内,解决一些具体的确定的问题,而对某个人来说,他的一生,有时决定一个家的未来,而这个未来往往跟这些问题有很大的联系。你知道了吧!我不会去插手欧洲的事,因为我还有其他的事要做!”
其实,他的心里的确也是这样认为的,那些承担公共事务的人,也就是解决国际问题的专家,像他这样对此无可奈何的人,只有盲目地信任他们。他对法国政府的信任,同样可以延伸到其他国家的领导人,对专家,他有种与生俱来的崇敬。
雅克重新开始认真地审视着自己的哥哥。雅克心里突然想道,昂图瓦纳那著名的平衡理论,他从前总是认为哥哥是理智,是由于精神战胜了现实的矛盾,而正因为如此,他总是既愤怒又羡慕,而这不过是那些既懒惰又活跃的人的护身符罢了,从某个角度来说,他们的行为,仅仅是一种表现——只是为了更好地向自己证明自身价值!或者更准确地说,昂图瓦纳的这种平衡是不是一种限定——总之是有限度的,是他自己给自己设定的一种限制,而这则是在这个领域内得到幸运帮助的结果。
“你说,战争癖。”昂图瓦纳又开了口,“哎哟,我不像你那样看重这些心理因素。在本质上来说,政治属于具体事物范围,而在这个范围内,敏感的心爆发出的冲动却远远不如别的领域重要……即便你揭露的危险是确实存在的,我们也无能为力。绝对无能为力。不管是你、是我,还是其他人,都无能为力!”
雅克忽地站了起来:
“你错了!”这次他忍不住了,他极度愤怒地叫道。
“怎么!面对眼前的威胁,你却不能做些什么!只能委曲求全地继续做着自己那点事,等待灾难降临,真是难以想象!对人民来说,对你们这些人来说,还好有人很警惕,如果有需要,有些人会在明天毫不犹豫地献出生命,为了使欧洲免于灾难……”
昂图瓦纳转过身,惊讶地问道:“谁?会是谁?难道是你?”
雅克走近沙发。他的愤怒已经平息。他俯视着哥哥,眼睛里闪烁着自豪和自信。他缓慢地说着,额头却沁满了汗珠。
“你知道世界上还有一千二百万等待年薪的劳动者吗?你知道国际社会主义运动在战斗与团结中已经发展十五个年头了吗?如今,在欧洲各国议会中都有重要的社会主义团体吗?而这将近一千二百万的拥护者分布在世界各地达二十多个不同的国家吗?二十多个社会主义党在全球范围内形成一条巨大的锁链,这样就能使这些社会党团很自然地团结友爱起来吗?它们的领导思想,联合的纽带就是对军国主义的仇恨,顽强勇敢地反对战争,不管面临什么样的战争,不管战争在哪爆发。而战争总是资本主义的伎俩,人们对他……”
“晚饭已经好了。”莱翁推开门说。
雅克不说话了,擦拭着额头,转身坐在了扶椅上。仆人一离开,他又像总结似的小声地说道:“现在,昂图瓦纳,也许你明白了我要回法国的目的……”
沉默了一会儿,昂图瓦纳眼睛盯着弟弟,没有说什么。他弯弯的眉毛,在他那专注的目光之上,绷紧成一条杠,表明他在集中精力思考问题。他终于用令人匪夷所思的声音说:“我完全懂。”
稍微停了一下,昂图瓦纳挪了一下腿,从沙发上坐了起来,用手撑住沙发,眼睛向下看。他稍微地耸了耸肩,微笑着站起来说:“我们还是先去吃晚饭吧。”
雅克没有说话,默默地跟在哥哥的后面。
他汗水淋漓。走在过道里的时候,他想到冲澡。这个欲望让他没有犹豫。
“听我说,”他猛地开口,像个孩子似的红了脸,“真是的,我真的好想洗个澡啊。现在就去洗,在吃饭前洗,行吗?”“当然行!”昂图瓦纳兴奋地说。(他很荒唐地感觉到,好像报复了一下)“盆浴、淋浴,随便你选,去洗吧。”
雅克泡在浴盆里,而昂图瓦纳则回了书房,从兜里掏出安娜写给他的信。他又阅读了一遍,然后撕掉了这封信,他从来不保留女人写给他的信。他心里是高兴的,而脸上却没有显露出来。他重新躺下,点燃一根香烟,在垫子里一动不动。
他在思考。不是思考战争,也不是思考雅克的话,甚至也不是思考安娜,他在思考自己。
“很可悲,我确实被自己的职业束缚着,这就是现实。我从来没有时间去思考,不是思考我的病人,也不是思考医学,而是思考这个世界,我没有这个闲工夫,而且我会认为这是在占用我的工作时间。这样认为是对是错呢?对我来说,职业真的就是我的生活吗?甚至职业是我生活的全部吗?不确定,身为一名大夫,我感觉到我的身体里还有另一个我,这个我被隐藏得快要窒息。这个时间很长,也许是从我通过我的第一次医学考试开始。我曾经仅仅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未成为医生的那个普通人,可是现在毕竟还是一个人,却好像一个深埋地下的胚芽,早就不能再生长。是的,是从我第一次通过考试开始。我的同志统统和我一样,也许所有在忙碌的人都和我一样正是最优异的。因为最优异的人总是会选择牺牲自己,接受职业所带来的贪婪需求。我们在一定程度上和那些出卖自身自由的人没有区别。”
他的手放在裤兜里,摆弄着兜里的小记事本,那本他总是随身携带着的笔记本。他顺手掏了出来,漫不经心地浏览着明天的事情,也就是写着七月二十日的那一页,上面画满了名字和记号。
“别再想来想去的了。”他突然想道,“我已经答应泰里维埃明天去苏城给他的孩子复诊,在两点的时候我还有门诊。”
他把烟蒂掐灭在烟灰缸里,伸了伸懒腰,笑着说:
“蒂博大夫又出现了。毕竟动起来的才是生活。这并不是发表哲学言论,而是对生活的思索。何必呢?生活就是如此,美好的事情中往往也掺杂着不少烦心的事,辩论能轻易地终结它……生活不一定经常去找些问题出来。”
他挺了挺腰,抬起了身子,站了起来,走了几步,来到了窗子前面。“行动起来才是生活……”他又说了一遍,还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空寂的街道。街道上的店铺死气沉沉的,夕阳在一个个西斜的房顶上投下烟囱的影子。他在口袋里摆弄着记事本。“明天是星期一,我们会牺牲第十三号豚鼠……接种后呈阳性的可能性很大……这事很麻烦。十五岁的时候就失去一只肾……还有泰里维埃那个难缠的鬼孩子……今年碰到这些感染链球菌的胸膜炎,真是运气不好……还有两天的时间,如果不行,就得摘掉肋骨……怎么会这样?”他放下纱窗帘,突然说,“认认真真地做好本职工作,难道还不好吗?……就这样让生活继续下去吧!”他又回到了房子里面,又点燃了另一支烟。这种和谐的氛围让他感觉很好,他开始哼唱起来,就像唱复调一样:
“就这样让生活继续下去吧……让雅克高谈阔论……就这样让生活继续下去吧……”
16
晚餐的第一道菜是一碗凉的清炖肉汤,兄弟俩沉默地喝着,而莱翁穿着侍者的白外套,在大理石的餐具桌上庄重地切开一个西瓜。
“应该来一条鱼、一些凉肉和一些色拉,”昂图瓦纳说,“你看行不行?”
他们坐在新的餐厅里,护墙板光秃秃的,四面装上了镜子,窗户的墙下摆着一个长长的餐具桌。餐厅里感觉很华贵,但又显得阴沉沉的,有点空旷。
昂图瓦纳貌似很适应这种庄严肃穆的氛围,这时他的脸上显露出很真诚的好意。他由衷地接待着弟弟,满心欢喜地期待着重新开始对话。
但雅克并没有说话。房间里没有那种和谐的气氛,他很拘束,两副餐具,被这张可以坐十二个客人的餐桌分开得很远,样子很搞笑。仆人的在场让氛围变得更加尴尬:每次莱翁换碟子,就得在桌子和餐具橱之间来回两次,得穿过半个餐厅;雅克的眼睛自觉地跟着这个白色幽灵在地摊上来来回回地移动。他希望莱翁在上完西瓜后就退下。但是仆人并没有退下,而是接着不停地倒酒。雅克心里想:“这应该是新的习惯。”(以前,哥哥喜欢自己来拿菜倒酒,很难习惯别人在旁边伺候着吃饭)“这是一九〇四年的墨苏酒。”昂图瓦纳说,同时,举起酒杯,端详着那像琥珀一样透明的颜色。“这种酒配鱼非常好,我在地窖里找到了五十多瓶,父亲几乎没有窖藏的酒了……”
他偷偷地仔细观察着弟弟,很想问他一个问题,但还是忍住没有问。雅克心不在焉地透过开着的窗户看着外面。房顶上面,天空反射出螺钿般的玫瑰色彩。在他小的时候,曾多少次,就是在这样的黄昏,就是像这样凝望,凝望着这些楼房、屋顶、关着的百叶窗、黑乎乎的窗帘,还有阳台上摆放的盆栽!
“雅克,跟我说说……”昂图瓦纳随便一问,“最近怎么样?过得好吗?”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