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一九一四年夏天(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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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克不说话了,所有人都看着飞行员。
他环抱着双臂,一动也不动地坐着,炯炯有神的眼睛凝视着前方。
过了好久,都没有人说话,大家的脸上都有着同样的焦躁不安。
最后,米特尔格突然打破了沉默:
“真让人无法相信。”
说完屋里又恢复了安静。
紧接着里沙德莱小声说道:
“要是德国真的在幕后支持……”
飞行员犀利的目光朝他扫了过来,但似乎又像穿过他看向别处。飞行员抿着嘴唇,说了一句只有一直看着他的阿尔弗蕾达才能明白的话:
“还太早了!”
她听后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本能地往帕泰尔松身边靠了靠。
英国人赶紧看向少妇。但她已经把头低了下来,避开一切询问的目光。
如果帕泰尔松问她为什么打冷战,她一定不知道怎么解释。很显然,今晚,是她第一次这么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战争,而且是以一幅血淋淋的画面呈现在她的眼前。不是雅克所说的让她打冷战,而是梅奈斯特雷尔那一句“还太早了”。这是为什么呢?战争对她来说并不陌生。她能理解飞行员的想法:“只有强大的危机才能孕育出革命;在目前看来,欧洲最可能产生危机的就是这场一触即发的战争;但是现在无产阶级准备还不充分,不足以把帝国主义战争转变成革命。”既然无产阶级还没有做好准备,那么这场战争不就是单纯的大屠杀吗?难道正是这一点让她感到恐慌吗?还是飞行员的那句“还太早了”的语气让她激动?这种语气能说明什么呢?她不是一直都知道飞行员的态度吗?(曾经有一次,她很惊讶地告诉他:“你对待战争的态度,就像一个基督徒对待死亡的态度;眼睁睁地看着死亡来临,却忘记了临死前的恐惧……”他听后咧嘴笑了:“小姑娘,对医生来说,阵痛是分娩的必经过程。”)虽然有时她无法认同这样的态度,但她还是很欣赏他这种看透一切的超然。这是一个人经过长期磨炼才能拥有的。而她比谁都清楚,他也有着一般人的弱点;怎么说呢,说是优点更为恰当,因为正是这些缺点,让他更像一个人。她有时候想,从整体来看,这骇人听闻的“非人情化”是可以给人一种高度人性的动力,这样做的目的是更好地为人类服务;更好地促进社会发展,建立美好明天……那她刚刚为什么打冷战呢?她自己也搞不明白……她抬起头,看向帕泰尔松后面的梅奈斯特雷尔,心里对自己说:“再等会儿,他还没有说什么。他马上就会说了,所有的一切都会变得理所当然了!”
“奥地利和德国的军国主义分子都很希望发生战争,这一点毋庸置疑,”米特尔格摇了摇他那乱糟糟的脑袋,接着说,“军国主义里面有很多是日耳曼高层,都是些大工业家、克虏伯家族以及‘东进’的支持者,对,我相信这些人是渴望战争的。但不是所有的资产阶级都同意这么做的!有些人还是害怕死亡!而这些人的实力也是不容小觑的。他们会阻止事情的发展,他们会对政府说:‘一群疯子,快停手,一旦点燃炸药,大家都会死!’”
雅克说:“但是,米特尔格,一旦国家领导者跟军方达成一致,任何人反对都是没有用的。他们是不是真的达成了协议,据霍斯梅的情报显示……”
里沙德莱生生地把雅克的话打断了:“任何人都不怀疑这些情报的真实性。但是,现在也只能说有战争的可能。仅此而已……那么在这种可能下,谁又知道真实情况是怎样呢?真的要发动战争,还仅仅是日耳曼政府的造谣?”
帕泰尔松冷漠地说:“我不认为能打起来。你们忽略了一个国家——古老的英国!它不可能愿意看到三国同盟[16]在欧洲称霸……”他笑着说,“是不是最近它太安静了,以至于你们都把它给忽略了。但它一直在看,在听,在警惕着;一旦有什么触犯它利益的情况出现,它就会马上跳出来!……它虽然古老,但它的实力还是相当强的!它坚持每天练兵,这可是很好的习惯……”
雅克听得有点烦躁,不耐烦地道:
“事实就是这样!无论打还是不打,明天的欧洲都有可能面对比较大的威胁!到那时,我们又应该怎么面对呢?我跟霍斯梅的想法相同。不管面对什么情况,我们都应该尽早做好准备,严守我们的阵地。”
“对,对,我也是这样想的!”米特尔格说道。
雅克本想征求一下梅奈斯特雷尔的想法,但一直无法和他的目光相遇,因此,只好用目光询问下里沙德莱的看法,里沙德莱点了点头道:
“赞成!”
里沙德莱虽然不认为能爆发战争,但他并不否认,这突如其来的威胁已经把整个欧洲都搅得人人自危了;他还是马上看出,国际工人协会应该充分地利用这混乱的场面,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促进革命思想的发展。
雅克接着说:
“我把霍斯梅的话跟大家再说一遍。这次可能引发全欧洲战争的事件,给了我们一个新的机遇,让我们有了更精准的新目标。我们的首要任务就是把两年前制定的关于巴尔干战争的起草纲领重新启用,并进一步完善它……第一,我们要想办法,看能不能让维也纳代表大会提前召开。第二,我们要立即在各国掀起运动狂潮!第三,我们要同时在帝国议会、法国议会以及俄国的杜马会议上发表声明,给各国外交部部长施加压力!……同时,利用媒体制造舆论,呼吁人民进行示威!”
“在各国进行罢工!”里沙德莱说。
“……去破坏军事工厂!”米特尔格激动地嚷道,“如同意大利大罢工一样,把火车头炸毁,把铁轨破坏!”
大家像心有灵犀一样,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像在说“这个时刻终于到了”。
雅克又朝飞行员看去,一丝冷漠的微笑像探照灯光一样在他的脸上稍纵即逝。雅克觉得飞行员这种态度就是默认同意了他的说法。突然,他就像受到了莫大的鼓舞一样,又激动地说:
“对,罢工,同时进行大罢工!罢工就是我们最有力的武器……霍斯梅之前还在担心,这个问题在维也纳代表大会上会不会还一直停留在理论上。我们必须换一个角度看这个问题,让其从理论走向实践!根据各国的国情,决定各国应该采取什么措施!不要像上次巴尔干代表大会那样,尽做一些无意义的行动!我们最后要达成一个具体的实施方案。这样说,对吗,飞行员?霍斯梅为了想清除障碍,甚至希望在正式召开大会之前,组织这些领导者开一次预备会议。这同时也是为了让各国政府能清楚地知道,无产阶级自此站起来了,要团结一致反对侵略政策了!”
米特尔格有点讽刺地说道:
“哦!那些领导者!你认为他们能采取什么行动呢?他们说罢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你觉得,就凭在维也纳这几天,他们能做出什么有效的决定?”
“现在形势不一样了!”雅克说,“有发生欧洲大战的危险!”
“不要再跟我提你那些领导和那些讲话了!我们要讲群众行动,对,就是群众行动,我的同志!”
“群众行动当然是必需的!”雅克激动地反驳道,“但是,当务之急不是应该先让领导者肯定这个行动吗?你想想,米特尔格,领导的肯定对群众来说是多大的鼓舞啊!……呀!飞行员,我们要是有一份独创的国际性报纸就好了!”
“做白日梦呢!”米特尔格嚷道,“我跟你说,你就别指望你的那些领导者去动员群众了!就拿德国的领导者来说,你认为他们会同意罢工吗?我想不会!他们只会把上次在巴尔干大会上说的那一套再重复一遍:‘由于俄国什么什么的,罢工是不可能的。’”
“这么说的话问题就有点严重了,”里沙德莱指出,“非常严重……从现在分析来看,所有的一切都要取决于德国跟社会民主党的态度了……”
“不管怎么说,两年前,他们就已经表过态了,如果需要的话,他们会站出来反对战争的!要不是有他们的存在,巴尔干事件早已经在全欧洲点燃战火了!”雅克插话道。
“别提什么‘要不是有他们的存在’,”米特尔格嘀咕道,“要是没有群众,他们能做什么……他们只不过跟着群众走走罢了!”
“但是,如果没有领导者,谁来组织群众示威呢?”雅克反驳道。
伯赫姆摇摇头说:
“俄国的无产阶级者还不到两百万,却有千百万的农民。因此,俄国无产阶级还不足以跟政府对抗;但对德国来说,沙皇的军国主义却是真正的威胁;在这种情况下,德国的社会民主党是不可能同意罢工的……米特尔格有句话说得很正确,社会民主党在维也纳代表大会上也只可能像在巴尔代表大会上一样,从理论上赞成罢工而已!”
“哼!别再提你们那什么代表大会了。”米特尔格怒气冲冲地说,“我说,群众行动才是关键,领导者只会跟着走……我们必须把奥地利、德国、法国和其他所有国家的无产阶级者发动起来,让他们去起义,不要光等着领导者们下命令!我们必须组织一切可以组织的力量,在铁路、兵工厂、武器库等地方制造破坏!用这种方法逼迫领导者和工会行动起来!我们要使全欧洲的所有革命组织同时活跃起来!我相信飞行员会同意我的想法!……在奥地利最容易四处制造混乱了!是不是这样,伯赫姆?我们还要把所有的民族密谋集团也发动起来。例如,波兰人、捷克人、匈牙利人以及罗马尼亚人!……所有的地方都这样行动起来!……我们可以在意大利掀起新一轮的罢工,也就可以在俄国掀起罢工……要是所有的群众都行动起来了,领导者们能不前进吗?”他向梅奈斯特雷尔问道,“对吧,飞行员?”
梅奈斯特雷尔听见有人喊他,把头抬了起来。用犀利的眼神看了看米特尔格,又看了看雅克,最后茫然地看着坐在床上的阿尔弗蕾达。
“喂!飞行员,”雅克大声喊道,“如果我们这次行动成功了,我们的力量将会得到质的提升。”
“那是肯定的!”梅奈斯特雷尔说。
嘴角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嘲讽,只被一直注意着他的阿尔弗蕾达看见了。
根据霍斯梅所说的事实,再结合德国可能支持奥地利的种种迹象来看,梅奈斯特雷尔不难想象:“战事将近了!至少有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可能性……但我们现在还没有准备好……欧洲的任何一个国家都没有夺取政权的希望,那应该怎么办呢?……”他立刻打定主意:“至于要采取哪种策略,毋庸置疑就是充分发挥群众的和平主义精神。到目前为止,这种策略是我们控制群众的最佳策略。对付战争最有效的方法就是以牙还牙!如果爆发了战争,我们必须让所有的士兵在出征的时候坚信战争是资本主义挑起的,危害到了无产阶级的意志和利益;是资本家为了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才把他们卷入了这残酷的战争。不管结果如何,我们都不会一无所获……最佳战斗策略,就是借助帝国主义的力量去毁灭帝国主义!这也是暴露我们官员的最佳时机,逼迫他们完全加入战争中,从而让他们在政府眼里的名誉一败涂地……好好干吧,兄弟们!把和平主义的号角吹起来吧!……你们所盼望的不正是这些吗?这些就够你们忙活的了。”他在心里偷笑着,他之前就已经想过和平主义者和倾向社会党的人的各种强强联合;官方讲坛上男高音颤抖的假嗓子似乎已经在他的耳边响起了……“关于我们,”他接着想,“关于我自己……”他没有继续再想,也不愿意再想了。
他轻声嘀咕道:
“这要视情况而定。”
他和阿尔弗蕾达那执着的目光相遇时,发觉大家都在看着他不说话,似乎还在等着他说些什么。他茫然地又重复了一遍:
“这要视情况而定。”
接着,他有点神经质地把腿放到了椅子下面,小声咳嗽着:
“我说完了,没有什么别的要说了……我跟你们大家的想法一样,包括跟霍斯梅、蒂博以及米特尔格……”
他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突然站了起来。
他在这摆满椅子的低矮房间里显得非常高大。他随意地在桌子、床和众人的腿脚之间来回走了几步。他把在场的所有人都扫视了一遍,似乎并不是看某一个人。
他安静地踱了一会儿步,然后停了下来。他的思绪仿佛从遥远的地方收了回来。大家都以为他要重新回来坐下,然后继续阐述行动计划,继续投入那种激动、却又有点晦涩难懂的即兴演讲中去,大家都已经习惯了他的这种说话方式。结果他只是又嘀咕了一句:
“这要视情况而定……”他面带微笑地看着地面,接着快速地说道,“距离目标又近了一步。”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