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一九一四年夏天(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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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是在另外一个时间,看到公证人贝诺摆着那样一副严肃郑重的样子,这个地方、建筑与书生般的外表,阴森而尘封的、一堆堆文件沾满灰尘的阴郁气氛,雅克一定会觉得十分可笑。贝诺对他很是尊重。因为他是已经去世的蒂博先生的儿子、继承人,很自然会是未来的主顾。整个事务所从送信员到老板,对他所得的这份财产都有一种虔诚的敬重,工作人员请他在文件上签了字。因为雅克似乎急迫地要花这笔钱,公证人小心翼翼地询问他拿这笔钱做什么。
“很明显,”贝诺两只手抓住座椅扶手两端的狮子头说道,“在局势危急的情况下,交易所会出现让人想不到的机遇……这是对于懂得市场行情的人来说……不过,有风险……”
雅克没有继续让他说下去,提出了告辞。
在证券兑换的地方,室内的职员们非常忙碌。电话铃声响起。有人大喊着发出指挥。交易所开门的时间马上就到了,因为时局的严重有人担心会导致这场开盘发生动荡。有人发出抗议,这个时候,雅克要求见到荣库瓦先生本人。但是最后只见到了一个代理人。他刚一提出要把全部证券卖掉,代理人就马上告诉他,这个时期很不好,按照现在的交易情况,结算后他会损失一笔很大的财产。
“不要紧。”雅克说。
他的神情很坚定,这让代理人很是敬佩,做出这样疯狂不理智的事,还保持镇静,这位奇怪的顾客肯定有秘密的内部消息,因而策划了这个计谋。但是,还是需要两天时间,才可以完成证券全部脱手的任务。雅克站了起来,说他周三的时候再过来,那天,他要在经纪人的柜台上取得他全部的财产兑换成的现金。
代理人送他送到楼梯口。
范赫德一个人靠在门边的长板凳上,手肘撑在桌子上,手掌托着下巴,眯着眼睛查看从外面进来的人。他穿了一套卡其布西装,是殖民地那种款式奇特的西装,颜色很像他褪了色的头发,尽管在新月咖啡馆,人们都已经习惯看到奇装异服的人,不过,他还是非常引人注目的。见到雅克,他就起身站了起来,苍白的脸色突然变得绯红,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最终还是来了!”他感叹道。
“你也来巴黎了,小范赫德?”
“最终还是来了!”白化病患者又说了一次,嗓音有点发抖,“我已经非常害怕了,蒂博,您知道吗!”
“什么原因?发生什么事了?”
范赫德把手放在帽檐上,遮住眼睛小心翼翼地向桌子四周张望。
雅克有些惊讶地在他身旁坐下,侧过耳朵倾听。
“人们需要您做一件大事。”范赫德轻声说。
雅克的脑子里闪过贞妮的影子。他像神经质一般捋了捋额头上的头发,试探性地问:
“去日内瓦吗?”
范赫德摇了摇满是蓬乱头发的脑袋。他往口袋里掏了半天,最后从钱包里拿出一封粘好的信。上面没写收信人和地址,雅克急忙拆开,范赫德在一边轻声说:
“我还为您带来了其他的东西。是个身份证,名字是埃贝尔莱。”
信只有两页纸:第一张的正面有几行字,看笔迹是里沙德莱写的。还有一页什么都没写。
雅克读道:
“飞行员寄希望于你。随后还有信。周三我们在布鲁塞尔会合。
“致意!
“随后还有信……”雅克懂得这个暗语。那张空白的纸上用显影药水写了指示。
“我得马上回去看密信……”他急促地翻弄着信纸,继续问道,“假如你没找到我,怎么办?”
范赫德很可爱地微笑着:
“米特尔格和我在一起。如果找不到您,他会拆开信,代替您完成所有的任务……我们要在周三去和另外一些同志会合……您没住在贝尔纳丹路李贝特家里吗?”
“米特尔格现在在哪里?”
“他也到其他的地方找您去了。我会在三点的时候,去巴尔贝斯大街厄尔丁格家和他碰面,那是我们一个同胞的家,我们就住在那里。”“你听清楚了,”雅克一边把信放进包里一边说道,“我不把你带到我家里,这样女门房就不会发现你了……四点一刻你和米特尔格去蒙帕纳斯火车站报刊亭那里等我,知道那个地方吗?然后我会带你们去志愿军大街,那里今天晚上会有一个很有趣的会议……吃过晚饭,我们一同去共和国广场,参加示威游行活动。”
过了半个钟头,雅克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读着洗出来的信:
“周二,二十八日,必须去柏林。
“十八点到达波茨坦广场的阿申格尔餐厅。到了那里就能找到Tr,他会给你明确的命令。
“一旦东西到手,就立刻坐火车去布鲁塞尔。
“千万要小心。只有范某给你带了一封信,别无其他。
“假如不幸被捕并被指控为间谍,找柏林的马克斯·克尔芬做辩护律师。
“东西是Tr与他的朋友们准备的。Tr非常想和你一起执行任务。”
“很好,”雅克轻声说,马上想起,“要做有用的人……那就行动起来吧!”
脸盆里发出显影液的碱性气味。他把手指擦干,往床上一坐。
他尽力保持冷静的思索:“柏林……明天晚上……明早的火车肯定是来不及赶上下午六点的约会了,所以我得坐今晚十二点的火车去那里……不管怎样,我还是有时间去看一下贞妮的……好……但是示威游行肯定是没时间参加了……”
他在思考,呼吸有些急促。行李箱打开放在地板上,里面放了一份火车时刻表。他拿出来,走到窗前。感觉有点热得透不过气来了。
“别无选择时,我还可以选择今晚十二点一刻的慢车。虽然时间长了点,但如此一来我就有时间参加晚上的示威游行了……”
隔壁屋子里传来一个女人尖锐的颤音,她可能正在熨衣服,烙铁碰到炉子的声音时常会打断她的歌声。
“Tr一定就是特劳坦巴赫……不需要多说……他谋划了一些什么?为什么一定希望我去?”
他擦了擦脸上的汗珠。他因为这次行动的前景、任务的神秘性和他将要经历的风险而感到很兴奋,但要离开贞妮又让他感到一丝难过。
他想:“既然他们要我在周三的时候在布鲁塞尔参与会合,那么他们就不会妨碍我——假如事情进展得顺利——周四我就可以回巴黎……”
想到这些,他心里就好过多了。总的来说,也就离开了三天。
“我得立即告诉贞妮一声……时间正好还来得及,假如我想在四点一刻就到达蒙帕纳斯火车站……”
因为他不能确定离开之前还有没有时间回来一趟,所以就把文件夹里的所有文件都带上了,把个人证件打了个包,写了梅奈斯特雷尔的住址;防止意外,身上只带了范赫德给他的埃贝尔莱身份证。
接下来,他就往天文台林荫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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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铃声一响起,贞妮就飞跑着来开门,就好像从昨天送他离开之后,她就一直在那里等他一样。
“有个坏的消息,”雅克轻声说,忘了跟她问好,“今天晚上我就得离开这里。”
她嗫嚅着问:
“离开?”
她的脸色变得苍白,呆呆地望着他。看着她难过,他也变得难过了,以致让她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望。又要和雅克分开了,这个考验已经让她快承受不了了。
“周四我就会回来了,最迟到周五。”他连忙补充道。她低着头,做了个深呼吸,脸蛋上泛起了浅浅的红霞。“三天!”他勉强地笑着。“三天很快就过去了……可以幸福一辈子呢!”
她向他投去了害羞又满是疑问的眼神。
雅克说:“不要问我去干什么。组织命令的任务,我必须去完成。”
听到“任务”这个词,贞妮的表情显得有一些担忧,尽管雅克自己都不知道去德国的目的是什么,但觉得还是应该让她放心:
“只是去和几个外国政治家谈论……因为我会流利地说一口他们的语言……”
她认真地注视着雅克。他马上停顿了,用手指了指前厅桌子上几张打开的报纸:
“您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吧?”
“对。”她干脆地说,那口气就像说现在她和他一样了解时局的危急。
他向她走近,牵住她的两只手,叠放在一起,亲吻着。
“到房里去,”她用手指了指达尼埃尔房间的方向,建议,“一分钟也不要浪费了!”
她最终笑了,率先往过道走去。
“有您妈妈的消息了吗?”
“还没,”她背对着雅克说道,“母亲应该是过了中午才会回到维也纳。我猜,只有到明天才可能有电报的。”
屋子里的东西已经全部准备好了。小窗帘低垂着,令光线也变得好客起来;屋子已打扫过了;窗帘也才熨过了,垂挂在窗子上;挂钟已经在走动了;书桌的边上放了一束香豌豆花。
贞妮立在房间的中央,眼神认真又忧虑地望着雅克。他浅浅地笑着,但是无法让她也笑起来。
“那么,”她有些怀疑地说着,“是真的吗?只剩几分钟了?”
他对她投去了温柔、含笑还有些呆滞的目光。这不是装作看不见的目光,反而是一种很明确的专注的目光,让贞妮感到有些不舒服。她记得,雅克回来后,还从未用过这种专注的眼神看过她,似乎要看进她的心里一样。
雅克发现贞妮的嘴唇在哆嗦。他拽住她的手,轻声说:
“别让我失去勇气……”
她把腰挺直了,对着雅克笑起来了。
“太棒了。”他说着并让她坐了下来。
他没有对自己思绪的衔接做任何解释,轻声地说:
“要自信,甚至是盲目得只相信自己,其他的什么都不信……只有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命运,并愿意为这付出所有的人,才会有一个强大的内心世界。”
“对。”她喃喃自语。
“感觉到自己的力量了吗?”他又补充说,似乎是说给自己听的,“听从它。假如这力量在别人看来是邪恶的,那就随它去吧……”
“对……”她又说了一遍,又把头低下去了。
在这几天里,她经常像现在这样想:“听他说一事,我不得不回想一下……考虑一下……才可以更深刻地理解……”有那么一瞬间她一动不动,睫毛低垂;那张低着的脸,显得忧心忡忡,雅克有些担心,沉默不再说话了。
随后,他尽量压抑着嗓音说:
“这是我的人生到现在为止最有意义的一天,现在我懂了,别人觉得我身上本应被摒弃的恐怖的成分,反而是我身上最优异、最真实的情感!”
她静静地听着,也懂了,脑袋有些昏涨还有些头晕眼花。这两天里,她内心世界的基石慢慢地动摇起来了:她的四周出现了一个个很深的坑,雅克的表述并无法将其填满。
突然,她发现雅克的表情开朗起来了。他依然笑着,但是神情和之前完全不同。这个想法刚冒出来,他就已经向贞妮投去了探寻的目光。
“让我说,贞妮……今晚既然您也是一个人……为什么不……和我随意找个地方共进晚餐呢?”
她注视着他,什么都没说,被这个简单的邀请——她感到很是特别——羞得不知道怎么办了。
“在七点半之前我还有事,”他解释说,“九点我要去共和国广场,您愿意和我一起度过这剩下的一个多钟头吗?”
“愿意。”
“她的说话方法很特别,”雅克心想,“肯定但又温和:‘对’,或‘不’……”
“谢谢!”他非常高兴地大声说,“我没有空来接您了。您能不能七点半之前到达交易所前面!”
贞妮点了点头。
他站了起来。
“我得马上走了。回见……”
她没有试图留住他,沉默着把他送到楼梯口。
他往楼下走去,最后转过身笑了笑,表示再见,她趴在栏杆上,忽然鼓起勇气说:
“我喜欢想象您在那些同志们中间的场景,比如在日内瓦,那里才是您该去的地方。……”
“您怎么说起这个了?”
她斟酌着说:“因为我看到的你,总感觉您有些——想想要怎么表达?——有些……背井离乡的感觉……”
雅克站立在楼梯上没动,抬起头,认真地望着她,激动地说:“您说错了,我在日内瓦……也是背井离乡!无论在哪里都是背井离乡。我常有背井离乡的感觉,因为我天生就是一个背井离乡的人!……”他笑了,又说,“但是在您身旁的时候,贞妮,这种背井离乡的感觉才会远离我……一些……”
笑容在他的脸上消失了,他似乎犹豫着要不要说其他的事情。他摆了一个模棱两可的手势,往楼下走去了。
“她非常地完美,”他心想着,“完美得让人挑不出缺点,不过让人看不透!”这不是责备。贞妮对于他一直充满吸引力,其中一些原因不就是因为她的神秘莫测吗?
贞妮回到房里,背靠在门板上很久,倾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声。“啊,他真不简单!……”她突然醒悟到。这不算遗憾的叹息:贞妮爱他这个人,直到这迷蒙恐怖的感觉,在他身后的,像航迹,像脚印。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