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一九一四年夏天(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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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志愿者路“加里波的咖啡馆”的内用厅正在召开沃吉拉会议。
经过雅克的一番介绍,范赫德与米特尔格在前排坐了下来,被当作瑞士社会党代表来招待。会议是由吉博安主持,克尼佩丁在演讲。他最有名的作品是用瑞典文写的,不过他的名字早已走出北欧国家了;最好的作品被翻译成各国语言,在座的很多人都拜读过。他说着一口标准的法语,个子很高,发色花白,信徒般的眼睛显得神采奕奕,使他的思想更有威望。他是信仰和平、保持中立的国家的人,那个地方,一些主要的列强过于冲动的民族主义早已导致恐慌与反对了。他严肃又清楚地分析了欧洲形势。他所说的都是有凭有据的,热烈又开放,其间的欢呼声就一直没有间断过。
雅克听得不是很认真,他一会儿想到贞妮,一会儿想起柏林。克尼佩丁的演讲以热情地呼吁反战结束,他还没等大家讨论,就起身了;他不愿意带范赫德和米特尔格到《极端自由主义者报》报社去,他约了他们晚上在游行的时候再见面。
法兰西剧院广场,他望了一下钟表,改变了计划。蒙马特尔距离太远了。就不去《极端自由主义者报》报馆了,走回《人道报》报社,打听下午的状况。
走在克罗瓦桑路的大街上,老穆尔朗穿着排字工人的外衣,和米拉诺夫同时离开报馆时被他看见了。雅克跟着他们走了一段距离。雅克清楚,米拉诺夫和那个无政府主义的组织一直有关联;他问米拉诺夫周末去不去伦敦参加代表大会。
“没有好结果的。”米拉诺夫很干脆地回复。
穆尔朗说:“代表大会不是个好的兆头。现在没人想要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每个人都躲藏起来了不露面……在省政府,在内政部,他们早已做好收网的准备了:如此的话他们很快就要公布B册了。”
“是做什么的?”米拉诺夫问。
“其实就是黑名单。一旦状况不佳,就要把罗网准备好了……”
“那个楼上,他们会讨论些什么?”雅克用手指了指《人道报》报社的窗子,问道。
穆尔朗耸了耸肩。最近的消息总让人失望。
《泰晤士报》[58]报社的消息一直很灵通,因为这个驻彼得堡报社而得名,特派记者由于疏忽,被群众得知,沙皇已经允许驻扎在边境的十四个军对德国实行动员的回复。俄国丝毫没有像人们以前想象的那样被吓退,反而更加气势逼人:俄国政府恐吓马上下达命令——只要德国有一丁点的动员行动。但是,从来自柏林的电讯得知,凯塞尔政府已经不是那么地胆小害怕了,反而很主动地进行动员。仓促地把参谋长莫尔特克[59]召回来了。据官方消息,德国民众获悉战争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事了。《柏林地方报》[60]登载了为奥地利最后通牒辩护的长篇大论,主张攻打塞尔维亚。在柏林的早晨,惊慌失措的赚取利息的人们就已经把银行窗口挤满了。
在法国,信贷银行一样被挤得水泄不通。在里昂、波尔多与里尔,支取现金致使银行引起诸多问题。今天下午,在巴黎交易所,发生了真正的打斗:有人指控一个奥地利场外证券经纪人导致利率下跌,被激烈的语言攻击:“杀掉间谍!”警方正好过来协调,局长命令前厅的人都出去,警察费了好大劲才制止住这疯了的人群和受伤的经纪人。事情很滑稽,不过反映了人们内心的好战情绪。
“巴尔干的情况呢?”雅克问,“奥地利军队还没跨过塞尔维亚的边界吗?”
“没有。”
按照最新的电讯消息,拖延到现在的战争将会在夜晚发动。加洛据确切消息,甚至肯定,奥地利总动员实际上已经做好决定了,明天将会到达,三天之内付出实际行动。
穆尔朗说:“我们国家,休假了的军官、准假了的战士们、原本在度假的铁路员工或邮政人员,都在刚才被召回岗位上了……普安卡雷以身作则,他马上回去,周三会到达敦刻尔克。”
“对于你们的普安卡雷……”米拉诺夫说。他讲述了一件很有趣的故事,这个在维也纳传开了:七月二十一日,在冬宫欢迎外交使节的招待会上,共和国总统用肯定的口吻说了一句震惊的话:“塞尔维亚有非常热诚的朋友,但俄国有一位盟友——法国!”
“常用这种威胁的做法!”雅克轻声说,一边想起斯蒂德莱尔。
米拉诺夫建议去进步咖啡馆坐坐,在那里等待游行的队伍,不过不被穆尔朗赞同:
“今天晚上要聊的有很多。”他嗓音沙哑着说。
米拉诺夫和他还有雅克分别后,雅克跟他说:“我想要您帮个忙。在日子路我的卧室里有一个包好的包裹,里面放了我的个人证件。如果我在这几天里出了意外,您愿意帮我把包裹送到日内瓦给梅奈斯特雷尔吗?”
他笑了,没有说多余的话。穆尔朗注视了他一会儿。不过穆尔朗什么都没问,就点头答应了。他们告别的时候,穆尔郎拉住雅克的手好半天没放。
“为你祈祷好运……”穆尔朗说。
雅克回到报馆,距离与贞妮约会的时间还有半个钟头。
几个社会党人从若莱斯的办公室走出来,里面有卡蒂厄、孔佩尔—莫雷尔、瓦扬、桑巴[61],雅克见到他们向加洛办公室走去。他转过身去敲斯特法尼的门,斯特法尼一个人站在那里,弯着身子看向那一桌子的外国报纸。
斯特法尼身材又高又瘦,胸部往里面陷进去,两肩瘦削。一张长脸搭配了一头黑发,不停地抖动着,有时会露出傻傻的表情。他是一个习惯运动的南方人(斯特法尼是阿维尼翁人),他已经获得了历史硕士学位,在参加革命前,去过其他省份做教师,只要听过他的课都会记得他。儒勒·盖德把他介绍到人道报报社。若莱斯体格强壮,所以远离体质孱弱的人,都很尊重他但不喜欢他;不过仍让他担任重要的职位,交给他艰难的任务。
今天下午,若莱斯格外要求他要与议会的社会党小组和党的执行委员会联系。若莱斯尝试让社会党议员正式抗议俄国的动员;他在奥尔赛码头走动很多次,防止巴黎和彼得堡有所联系,让他们保持单独行动,为了可以在欧洲充当和平仲裁的角色。
斯特法尼已经和老板说过了。他没有瞒着雅克,他感到若莱斯非常不正常。若莱斯已经打算好让《人道报》明天刊登这样的大字标题:《战争将在今天爆发》。
他和斯特法尼草拟了一份宣言草案,在草案中,社会党用法国全体劳动者的名义,向外国再一次申明要和平的愿望。斯特法尼将其中几个句子全记下了,一边用悦耳的声音背了出来,一边在小房子里面走来走去。他那小鸟一般的眼睛在眼镜后面转来转去,他那高耸着的鼻子像秃鹰一样突起来:
“社会党人呼吁全国反对暴力冲突……”他把手抬得高高地背诵着。今天晚上他像背诵祷告文一般,一次一次地说着这些让人心情振奋的宣言,觉得有再一次强化自信心的必要。这种需求明显而动人。
白天的时候报馆收到一份很相像的文本,是德国社会党人那边传来的。斯特法尼协助若莱斯,翻译了出来:“即将发生冲突!我们拒绝发生战争!和平万岁!德国思想开放的无产者以人类文明的名义,表示抗议!……他急切地催促德国政府利用德国对奥地利的影响,维护和平。战争一发便不可收拾,它要求德国完全不参与!”
若莱斯命令把这两份宣言粘在对称的牌子上,复制了几千份,尽快传播到整个巴黎和全部城市;社会党的印刷厂从今晚开始就做这件事情了。
斯特法尼说:“在意大利,各方面都在行动。社会党会议的成员在米兰会合,用投票表决会议,想要马上召开意大利特殊会议,使得政府不得不公开表示,意大利不会和三国同盟合谋。”他突然捡起桌子上的一页纸。
“是关于社会党宣言的译文,才在墨索里尼的《先锋报》[62]上发表‘只允许意大利保持中立!意大利无产阶级会同意再一次被拖进屠杀场吗?所以要一起呼吁:拒绝战争!不派一个战士!不花一分钱!’”
这份宣言的译文将会在明天登载在《人道报》的头版头条。
他接着说道:“周三在布鲁塞尔,不只是要召开社会党国际会议,并且在晚上将会举行一场抗议大会,由若莱斯、比利时那边的王德威尔德,德国那边的哈塞与莫尔肯布尔那边的英国基尔·哈迪,俄国那边的卢巴诺夫维奇[63]一同主持……场面很是壮观……所有的国家无所事事的活跃分子都被呼吁进行游行,让这次的大会变成欧洲的大型游行示威。必须指出,整个世界的无产者要奋不顾身,阻止各国政策的实行!”
他走来走去,眉头紧皱,额头褶皱横生,嘴角哆嗦着,一脸没有办法的样子,不过他还是能坚持住,没有崩溃掉。门被打开了,马克勒伏瓦走了进来。他脸涨得通红,情绪激动。刚进门,就马上瘫坐在椅子上:
“这需要思考一下,他们是不是愿意!”
“愿意战争?”
他从奥尔赛码头那里过来,带来了一个令人无法相信的新闻:据说舍恩先生会亲自来说,由于要给俄国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局面不再僵持了,德国会给奥地利正式做出承诺,尊重塞尔维亚的领土完整。大使会给法国政府提出一个建议,通过报纸宣布,德法“完全团结一致,强烈希望不要破坏和平”的共同行动,对彼得堡表面保持中立的态度,但是,法国政府在贝尔特洛的影响下,会反对这个提议,坚决地拒绝和德国有任何团结的意向,害怕被俄国盟友怀疑。
勒伏瓦感慨地说:“无论德国说什么,奥尔赛码头都会理解成:‘这是陷阱!’这种现象早已持续了四十多年了!”
斯特法尼的那双小眼睛不安定地紧紧追随着勒伏瓦的身影。他那张土黄色的脸仿佛被拉长了,就好像脸颊两边的皮肉承受不起下颚的重量。
他轻声说道:“令人沮丧的是,想起它们在欧洲有七八个国家——可能是十个——它们要一起撰写这段历史……这让我想起《李尔王》里的台词:‘几个疯子给一群瞎子带路,如此时代真该诅咒[64]……’你来,”他将自己的手搭在勒伏瓦的肩上突然说,“这事应该报告给老板。”
雅克单独留了下来,他站了起来,要去见贞妮了。“明天晚上就能到柏林了……”他想到自己要去做的大事,每次都因为太激动而颤抖,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担忧:害怕自己不能把别人寄予希望给他的大事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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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易所的大钟刚刚跳到七点半,贞妮就到了。雅克在很远的地方就看到她了,然后停住脚步。在过往的报贩和公汽里的职工中映衬出她苗条的身姿。他久久地站在人行道旁,注视着她。见到她如此孤单,之前有过的激动似乎又回来了。以前,在拉菲特别墅区,为了可以看她一眼,他经常去丰塔南家的花园四周散步。在一个黄昏,他看到她穿了一条白色连衣裙,从枞树的树影里走了出来,走过一道阳光,阳光又正好把她包裹住了,她就像精灵一般。今晚,她没有蒙面纱。她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这使得她看起来很窈窕。她的穿着和她的行动很吻合,坚决不妥协于取悦别人的愿望。她只要自己愿意就可以了(她过于骄傲,不可能去考虑别人的判断,又过于谦虚,不会想到别人会费力讨论她)。她爱好实用、款式简单的衣服。但是得雅致,有板有眼的正式得体的雅致,特别要朴素又要自然。
当他走近她时,她颤抖起来了,笑眯眯地向他走了过来。由于她现在微笑起来毫不费力,或者更真实的是,不安定的颤抖使得她的嘴角也在哆嗦,在她明亮的眼睛底下,发出亮晶晶的光芒,雅克在光辉跳动的时候幸运地发现了——这些光芒每一次都让他的心被快乐占满。
他走到她身旁的时候开玩笑地说了一句话:
“您笑起来的时候很像布施的时候。”
“不会吧?”
她突然觉得自尊心被伤害了。不过,她立即想道,他没说错;她不禁想往深层次想一想:“我确实是不太适合笑,表情总是呆滞着……”不过她从来不会评论自己的。
“局势在不断地变糟,”他忽然叹了口气说,“各国政府坚持自己的看法,相互威胁……比的是谁更强硬……”
雅克一来,她便看到了他倦怠、担忧的神情。她用眼神询问他,要他把真实情况说出来。他坚决地摇摇头:
“不,不……我们不说这个了……没必要。够了……相反,在这期间,请帮助我忘掉这一件事……我提议,我们在这个街区吃晚饭,不要浪费时间了……我还没吃中饭,饿得不行了……来吧。”他把她拖走了。
贞妮跟在他后面。“如果妈妈与达尼埃尔现在看到我们呢?”她这样想。两人单独秘密地走出门,突然给他们俩的亲密关系——这还是个秘密——赋予了物质形式的认同,使得她就像犯了错的女孩那样惴惴不安。
“为什么不在那里?”他指了指两条街转弯的地方,那里有一家看起来很低档的餐饮店,店面大门朝着人行道打开,可以看到几张桌子上铺了白布。“那里会很静谧,不相信吗?”
他们一起走过马路,一同走进小店门口,店里很是凉快,空无一人。最里面可以从玻璃上看出那是两个女人的背影,她们在点了灯光的桌子上吃饭,没有掉转身子来。
雅克疲倦地把帽子丢到软垫长凳上,往里面让,他的轮廓变得古怪起来,她似乎看到的是一张陌生人的脸。她就如同做了一场噩梦,被诱骗儿童的人骗到一个阴暗的地方,这个地方恐惧万分……一刹那间感到头昏目眩;雅克从那边朝她走过来了,阴影的移动让他的面目清晰起来。
“您坐那里会舒服一些,”他说,要她移换到软垫长凳上。“别,我就坐这里,眼睛不会被晃到。”
男性的关怀照料,在她的经历里完全是一种新的感受,她幸福地沉浸在这里面。
厨房里,一个还算年轻的胖胖的女人穿着粉色内衣,额际线很低,牛犊般的额角露在外面,她最后还是站起来,朝他们这个方向走过来了,就像一头碰一下就要发火的野兽,刚要吃东西却被惊扰了那般模样。
“小姐,我们可以在这吃晚饭吗?”雅克笑着问道。姑娘仔细地看了看他:
“得看情况。”
雅克的目光很愉悦地从女招待身上转移到贞妮身上:
“这里应该有很多鸡蛋吧?对不对?大概可以来点冷肉?”
姑娘从胸部掏出一张纸:
“全在这里,”她的表情好像在说,“要不要,不要就算了。”
雅克还是保持着愉快的状态:
“太好了!”雅克高声读着菜单名,探寻的目光征求贞妮的意见。女招待沉默无语地转身走了。
“真是可爱的个性。”雅克低声说道。他微笑着在贞妮对面坐下。
他很快又站了起来,给贞妮脱掉紧腰上衣。
“我要不要把帽子脱掉呢?”她心想着,“不能,头发会被我弄乱的……”她马上又对这个过于在乎外表的想法而惭愧:她果断地脱下了帽子,甚至不去绾一下自己的乱发。
面色易怒的女招待过来了,手里端了冒着热气的大汤碗。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