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美好的季节(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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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说谁?达尼埃尔吗?您在问我的儿子?”他有些尴尬地又问道,“您跟他很熟吗?”
丽内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曾经试图通过达尼埃尔使热罗姆回到自己身边。刚说出达尼埃尔的名字,她就后悔了。她决定什么都不说。父亲也好,特别是儿子,谁都不会知道这其中的爱情,这种交叉的爱情……
她的回答有些敷衍:
“是的,我认识他,可是这又怎么样?整个巴黎的人都认识他。我只是和他见过面。”
她的话使热罗姆更加忧心,可是他却不敢问她:“在这儿认识他的?”
“您是在哪儿见到他的?”他问。
“我们经常见面,就在夜总会。”
“啊!”他说,“我早就猜到了。我告诉过他,我非常担忧他的生活!”
她连忙补充道:
“啊,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也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经常去那里。说不定他现在跟我一样是个正经人。”
他看着她,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想起了年轻时的放荡行径和不检点,想到了这所房子,想到了眼前这个深陷堕落之中的女人,他真诚地感到悔恨。
“可是生活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他心里想,突然一股压抑的情绪袭上心头,令他后悔不已。
丽内特此刻完全沉浸在她幻想中的未来里,她甚至决定将来要朝这方面发展活动。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将吊袜带弹得噼啪响。
“没错,我马上就要解脱了。所以,我对您并没有怨恨。假如我能过上正经的生活,依靠自己的双手,只需要三年我就能离开巴黎了。离开这肮脏又贫困的巴黎!”
“为什么要等三年以后?”
“当然需要三年,您可以计算一下。我来这儿还不到一个月,每天就能挣五六十法郎了,这样算来一个星期就能挣到四百法郎。那么只要三年,也许三年都不到,我就能挣到三万法郎了。到了那一天,克莉克莉也好,丽内特也好,其他一切东西也好,都将成为过去。到那个时候,维克托丽娜有了足够的钱就可以收拾东西离开这儿啦!她会和朋友们告别,坐火车去拉尼翁!”
丽内特说着禁不住笑了起来。
“事实上,我并没有我的行为那么坏。”热罗姆有些难过,又充满信心地想道,“也许是事情更加复杂,我的内心比我的生活更好。可是,我不在,这个小……我不在!”一句神圣的话语从他记忆深处浮现出来,“让干坏事的人遭受不幸!”
“您的父亲母亲还好吗?”他问。
他心中原本有个非常模糊的想法,他一直试图压抑下去,可是此刻却变得越来越清晰。
“父亲去年在圣伊弗去世了。”丽内特停了下来,在考虑是否应该画个十字,可她最终还是没画。“我只有一个亲人,那就是我的姑母。她有所小房子,坐落在教堂后面的广场上。佩罗-基雷克您认识吗?事实上,除了我,老姑妈也没有其他继承人了。不过她并没有什么财产,所有的遗产就是那套小房子。她的生活全靠每年从别人那里获得一千法郎的年金。她曾经在贵族家里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用人。她还出租椅子,也能获得一些收入……”丽内特的表情稍微舒展了一些,“茹茹大妈说了,假如我也能存下三千法郎,那么我每年也能获得同样多的年金。当然,我会更努力,争取多存些钱。过去我和姑妈一起生活得很融洽。在那儿,”丽内特看着自己的缎子鞋,脚趾在鞋子里蠕动,她叹了口气说道,“在那里谁都不知道我的事情,所有的事都会结束,都会被忘掉!”
热罗姆已经起身,在地板上来回走动,他有了新的想法,这想法控制了他。慷慨……豪爽……赎罪……
他起身来到丽内特的面前站定:
“您非常热爱您的布列塔尼,是吗?”
听到他尊称她为“您”,她非常意外,不过并没有马上回答。
“算是吧!”终于,她说了一句。
“那您完全可以回去,没错,您听我说。”
他开始来回走动,像个被宠坏的孩子一样有些不耐烦。
“假如她不能马上决定回去,”他想,“那我再也不管她了。”
“您听我说,”他又说道,声音有些急促,“您必须马上回您的故乡去!”他直直地盯着她,突然说道,“您今晚就动身离开!”
丽内特忽然笑了,说道:
“你是说我?”
“是的,就是您。”
“今晚就得走?”
“没错。”
“回佩罗?”
“回佩罗。”
她收住了笑容,有些鄙夷地低头端详了他一会儿。为什么到现在他还在嘲笑她?为什么要跟她开这种玩笑?
“假如您能像您的姑母一样,每年得到一千法郎的收入……”热罗姆开始徐徐说道。
他看着她微笑,并没有恶意。他说一千法郎是什么意思?她在心里计算了一下,将一千法郎分成十二份。
热罗姆不再笑了,继续问道:
“您那儿的公证人叫什么名字?”
“您说公证人?你是说哪一个?伯尼克先生吗?”
热罗姆挺直了胸脯,说道:
“好吧,克莉克莉,我承诺,每年的九月一日您会得到伯尼克先生代我支付给您的一千法郎,这是今年的一千法郎。”他一边说一边将钱包打开,“再给您一千法郎,让您在那里安家,请您收下。”
丽内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双唇紧紧地抿着,没说一句话。在她眼前的是两千法郎,触手可得……她仍然有些天真,对热罗姆的行为她只感到吃惊,而没有怀疑。热罗姆非常耐心地将钞票递给她,最后,她接了过来,折叠好后放在了袜子里。她看着热罗姆,竟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好。她甚至都没想过拥抱一下他。她的脑子里已经没有了他们之间的经历,也没有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依然是那个热罗姆先生,是珀蒂-迪特勒伊太太的朋友,就像当初她刚认识他那样令她感到害怕。
“不过您得答应我一件事,”他补充道,“您必须今晚动身。”
丽内特有些困惑,“什么?您说今晚?今天吗?噢,天哪,这可不行,先生,我做不到!”
可是热罗姆宁肯改变承诺,也不愿意放弃这个条件。“听着,小东西,今晚您就得离开,我看着您离开。”
她立刻就明白,他是不会妥协的。这可让她不禁生气了。今晚?这简直太不可理喻了。首先,现在是接客的时间。再说,她在旅馆的事怎么办?那个跟她一起住的女孩儿又该怎么办?还有茹茹大妈呢?还有那些在洗衣妇家里的衣服呢?最起码,这里的人是不会让她就这么走掉的……她就像一只被粘住了的小鸟,她忍不住冲动起来了。
“我去把罗丝太太找过来。”最后她大声喊道,泪水充盈着她的眼眶,她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他,“马上您就会知道这简直不可能!首先,我不想离开!”
“去,您快点去!”
热罗姆预感会有一场激烈的争辩,于是做好了提高嗓门的准备。可是当他看到罗丝太太和蔼地对他笑时,他不禁惊讶万分。
“她当然可以离开这里啦。”她明白等着她的是警察设下的陷阱,于是故意这么回答,“在我们这里,任何一个女人都是自由的,我绝不会留她们的。”她转身对着丽内特,胖乎乎的手掌揉搓着,用不容辩驳的语气说,“我的孩子,您赶紧穿好衣服,这位先生正等着您呢。”
丽内特双手紧握,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热罗姆还有鸨母。脸上淌着大颗大颗的眼泪,脂粉都被划成了一道一道的。她的脑子很乱,很多矛盾的想法在里面冲荡。她感到无能为力,既吃惊又气恼。她恨热罗姆。最后丽内特有些踌躇地离开了房间,忘了暗示热罗姆别提起她将两张钞票藏在袜子里的事。罗丝太太生气极了,满脸通红地一把抓住丽内特的手臂,推着她去了楼梯口。
“您可要听话,小姐!”(“以后你休想再到这儿来,可恶的家伙!”她悄悄对丽内特说道。)
他们叫了一辆出租车,半个小时后便来到了丽内特居住的旅馆,那里还带有家具。
丽内特没再哭了。无论如何,她早就习惯了这样匆忙的离开,因为她不需要办任何手续。可是她还是像唱叠句一样不断地重复着:
“三年以后,我没说过……不管怎样这是不可能的!”
热罗姆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没有得到丽内特的回应。他轻声自语道:“今晚,就在今晚。”他感到自己有能力将一切抗击得粉碎,可是他也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能力是有限的: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他已经查看过了日期和火车时刻表,十九点十五分有一趟火车。
丽内特告诉他壁橱下面有一只陈旧的黑木的箱子,里面有一些卷成团的衣服,她让他帮忙将箱子拉出来。
“这些衣服我从良以后可以穿。”她说道。
热罗姆不禁想起了诺艾米大衣柜里的那些衣服,尼科尔将它们都送给了阿姆斯特丹的那个老板娘。热罗姆坐了下来,将丽内特拉到身边,放在膝盖上坐好。他的样子十分庄重,每个句子的尾音都带着近乎颤抖的热烈的感情。他对她说,要将那些妓女的衣服全都扔掉,要过自我克制的生活,要重新回到朴素和纯朴当中去。
她很专心地听着他的话,她心中还有一些往事,热罗姆的话在她心中激起了共鸣。她不由自主地想道:“家乡的那些猎犬怎么样啦?做大弥撒时会是怎样的场景?回去后大家会怎样看待我呢?”她看着这些带花边的衣服犹豫不决,这些精致华美的衣服花了她不少钱,她舍不得将它们丢掉或送给别人。她还有两百法郎没有还给同她一起居住的女孩儿。可是她现在就要走了,她便不再关心这笔债了。她会把这些旧衣服留给那个女孩儿,当作还给她的债好了,这样她就不用拿出热罗姆给她的那些钱了。万事俱备。
看着那些皱巴巴的黑乎乎的衣服,一想到她马上就要穿上它们,她就忍不住地拍掌,仿佛要去参加化装舞会。她急急忙忙地跳到地上,疯了一般地哈哈大笑,身体颤抖着,仿佛在哭泣。
丽内特换衣服的时候,热罗姆转身回避,不想让她尴尬。他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的墙壁发呆。
“事实上,我还是比人们想象中的要好。”热罗姆心里这么想着。在他看来,自己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可以赎回自己犯下的错误。当然,他永远都不会向别人坦白地承认,自己犯的这个错误是有罪的。
他内心平静,可是还是感觉缺了什么。他头都没回地冲她大声喊道:
“说你不再怨恨我了!”
“啊,是的,我不恨您了!”
“对我说,您原谅我了。”可是她却不敢说出来。“求求您了!”他有些绝望地呆呆地看着窗外,“就说这一句就好了。”她只好顺从了他:
“毫无疑问,我原谅您了,先生!”
“谢谢您!”
他的眼眶充满了热泪。经过这许多年,他的内心又重新恢复了平静,他仿佛又回到了那种永恒和谐的状态之中了。他往楼下看去,有一只金丝雀站在窗户上鸣叫。“我还是个好人。”热罗姆想道,“别人都不觉得我是好人,真是冤枉人。我的内心可比我的生活好很多了。”一股莫名的怜悯和柔情充盈着他的心。
“可怜的克莉克莉!”他轻声感叹道。
热罗姆转过身来,丽内特已经穿好了衣服,黑羊毛的内衣也已经扣好了扣子,头发向后梳拢,脸上的脂粉洗干净了,看上去更加鲜艳。她又变回了六年前那个胆小又执着的小女仆,诺艾米将她从布列塔尼带了出来。
热罗姆忍不住向丽内特走了过去,伸出一只手将她的腰搂住了。“我是个好人,我比别人想象中的好多了。”仿佛在唱叠句一般,他重复着这句话。他的手指伸向她的裙子,将扣子解开,他的嘴唇凑向她的额头,像慈父一般亲吻她。
丽内特好不容易才变得不像以前那样胆小,可是他的吻让她禁不住颤抖起来。他将她紧紧抱着。
“啊,”她感叹说,“您的身上总是有这股香味,是柠檬的味道,您没发现吗?”她看着他微笑,闭上眼睛,嘴唇向他伸去。
为了表示感谢,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不是吗?而在热罗姆看来,如此神秘而激动的时刻,为了完全表达她心中充满的宗教般的怜悯,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不是吗?
热罗姆和丽内特来到了蒙帕纳斯火车站,此时站台上已经停靠着那辆火车。车厢上那块写着“拉尼翁”字样的牌子让丽内特一下子就意识到了眼前的现实。这可不是梦幻。她多年来的梦想马上就要实现了,可是她为什么会如此忧愁呢?
热罗姆帮她挑了一个座位,然后两个人便在包厢前面徘徊,谁都没说一句话。丽内特不知道该不该打破眼前的沉默。而热罗姆也好像被什么秘密折磨着,好几次他都转身看着丽内特,仿佛有话要对她说,却始终没说出口。最后,他眼睛没有看她,向她坦白:
“我对你隐瞒了真相,克莉克莉。珀蒂-迪特勒伊太太已经去世了。”
丽内特没有问任何细节,只是悲伤地哭了。热罗姆感到了她无法言说的忧伤,不禁难受极了。“我和她都是好人!”他有些高兴地想。
后来他们便没有说话,直到火车开动。假如她有足够的勇气,一件微不足道的事都足够让她将钱还给热罗姆,然后回到罗丝太太的身边,求她收留她。在等待火车开动的过程中,热罗姆感到十分烦躁不安,现在从这项拯救她的壮举中他已经感受不到一丝乐趣了。火车终于开动了,丽内特趴在窗户上,鼓足勇气对他喊道:
“假如您愿意,请代我向达尼埃尔先生问好……”
周围太嘈杂了,热罗姆没有听到她的话。看到热罗姆根本没有在听她说话,丽内特的嘴不住地哆嗦,手按在胸前有些痉挛。他微笑地看着她出发了,高兴地向她优雅地挥着帽子。
就在刚刚,一个新的想法令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坐头班车回到拉菲特别墅区,他要扑倒在妻子的脚下,他要向她忏悔,关于这一切的一切,他都想忏悔。他刚产生一个新想法,使他心急如焚:坐头班车回到拉菲特别墅区,扑到妻子脚下,向她忏悔一切——几乎一切。
“最后,”热罗姆点燃一支烟,一边朝车站外面走一边想着,“最好能让苔蕾丝知道这份年金的事,安排事情她非常在行,没有她办不到的事。”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