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巨石矗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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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我倒是不知道。我以为人生下来掌纹就是这样,定型了。”我急着想抽出我的手,“那这样看手相有什么用?”我无意失礼,但觉得这样细看手相实在颇为恼人,特别是紧接在茶叶占卜之后。
格雷厄姆太太出乎意料地微微一笑,将我的掌心合起:“哎呀,亲爱的。因为你的掌纹会说出你现在是什么样的人,这就是掌纹为什么会变化、也应该变化。有些人的掌纹是不会变的,就是那些悲惨到从不改变自己的人,不过这样的例子不多。”她捏捏我合起的手掌,轻轻拍了几下。“我想你不会是那样的人。对一个这么年轻的人来说,你的掌纹显示你已经历过许多变化。当然,这可能是因为战争。”她仿佛在自言自语。
我又好奇起来,于是心甘情愿地摊开手掌。
“那从我的掌纹判断,现在的我是怎样的?”
格雷厄姆太太皱着眉,不过没再执起我的手。
“我说不上来。这很奇怪啊,因为多数的掌纹都有相似之处,虽然我不会说看过一例就等于全部,不过,通常都有重复图样……”她突然迷人而古怪地露齿而笑,露出非常洁白但显然是人造的牙齿。
“你知道,我们就是这么算命的。我每年都会在教会的园游会上算命,也许该说战前曾在园游会上算命,我想现在又可以重操旧业了。我就坐在帐篷里,头上绑着头巾,插着从唐纳森先生那儿借来的孔雀羽毛,披着‘东方智者袍’,其实就是牧师的教服,满身孔雀羽毛,黄得跟太阳似的。一个女孩子走进来,我假装看她的手,却偷偷打量她的人,发现她的上衣短到胸口,身上有廉价香水味,耳环垂到肩上。我无须水晶球,就知道她明年园游会之前就会有小孩了。”格雷厄姆太太歇了口气,灰色眼眸里透出调皮神情,“如果我握着的手没戴戒指,那就先预言她快结婚了。”
我笑了出来,她也笑了。“所以,您根本不看手相,只检查戒指啰?”我说。
她露出惊讶的神情:“噢,当然要看手相啊!通常,这只是让你对待会儿会看到什么有心理准备。”她对着我摊开的手点着头,“不过,这图样我倒是从没见过。这根大拇指……”她往前倾,轻轻按了按我的指头。“拇指的掌纹变化不大,代表你是意志坚定的人,不会轻易妥协。”她对我眨了眨眼,“诸如此类的话,我猜你的丈夫也告诉过你了。”她指指我拇指根的肉丘。
“这是什么?”
“这叫‘维纳斯之丘’。”她拘谨地抿起双唇,嘴角却无法自抑地扬起,“如果是在男人身上,你可以说这代表他颇好女色。不过,对女人来说,意义就有点不同了。我说得委婉点,我猜你的丈夫可不喜欢离开你的床榻。”她低声咯咯笑着,笑声出乎意料地讳莫如深又带点淫猥,让我脸都微微涨红起来。
这位老管家又细细看着我的手,伸出食指这边刺刺、那边戳戳。
“这里,你看,很深的生命线,表示你很健康,而且可能也会一直这么健康。生命线中断,表示你的人生有剧变。不过,我们不都如此吗?但是你的生命线断得比我常见的更细碎,全都断成一小段一小段的。而你的婚姻线——”她又摇了摇头,“你的婚姻线岔了开来,这也不是不常见,而是意味着两段婚姻。”
我微微动了一下,但马上抑制住。不过格雷厄姆太太还是察觉到了,随即抬起头来。我想,她在这点上也许算是个颇为敏锐的算命者。为了让我安心,她顶着灰发的头摇了摇。
“噢,不是的,小姑娘。这不是说你的好丈夫会发生什么事,而只是说,如果这件事发生了……”她在说“如果”二字时轻捏了一下我的手,以示强调,“你是不会将此生余日浪费在哀悼中而独自憔悴的。这掌纹的意思是,如果你的初恋已逝,你是可以再度陷入爱河的人。”
格雷厄姆太太近视似的眯着眼,看着我的手掌,尖短的指甲轻轻在我深刻的婚姻线上滑动。“多数人岔开的婚姻线都是断裂、不连续的,你的却是分岔。你应该没有暗地结两次婚吧?”她面带淘气地抬头看着我。
我摇头大笑:“我哪儿来的时间啊?”接着,我翻过手心,露出手掌外缘。
“听人说,手掌外缘这些小记号表示会有几个孩子?”希望我的语调听起来很自然。我的手掌外缘是让我失望的平滑一片。
格雷厄姆太太朝我的手瞄了一眼,显示她对这个说法的不屑:“哼!等你生了一两个孩子,线可能就跑出来了。这就像你脸上的纹路,根本不能预示什么。”
“噢?不能吗?”听到她这样说,我可笑地松了一口气。我正打算问她横过我手腕底部的那条深线代表什么意义(会是自杀的倾向吗),韦克菲尔德牧师端着空茶杯走进厨房打断了我。他将杯子放在水槽旁的滴水盘上,开始笨手笨脚、东碰西撞地在橱柜里翻找,显然希望有人帮忙。
格雷厄姆太太马上弹起身子,挺身捍卫自己在厨房的神圣地位,动作敏捷地将牧师推到一旁,动手把茶具在准备端进书房的茶盘上摆好。牧师立即把我拉到一旁,好让出一条路来。
“兰德尔太太,您不妨到书房来和我们再喝杯茶吧?我们又有令人十分满意的新发现了。”
我看得出来,不管他们发现的东西是什么,牧师虽然外表镇定沉着,内心其实乐翻了,神情就像小男孩口袋里藏着癞蛤蟆似的。很显然,我得跟着去看看乔纳森·兰德尔的洗衣账单、修靴子的收据,或者其他诸如此类的“迷人”文献。
弗兰克无法自拔地深陷在一堆破纸片中,当我走进书房时,他也没抬头看我一眼。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把纸片交到牧师肥短的手中,退到牧师背后,视线越过他的肩头盯着纸片瞧,好像无法忍受这些纸片暂时离开他的视线。
“所以?”我指着脏纸片,恭恭敬敬地说,“嗯,所以,的确非常有意思。”
事实上,纸上细长的手写字迹颜色褪得严重,又装饰得龙飞凤舞,看来并不值得我去判读其内容。不过有张文件保存得比其他破纸好些,页首有个像是纹章的东西。
我眯眼看着,这张纸上有一只褪色的花豹昂首蹲伏,图下是比手写字容易读懂的印刷字。“桑德林汉姆……公爵,是吗?”
牧师笑得更开心了,说道:“的确是,你知道,这头衔现在已经绝迹了。”
这我是不知道的,不过还是聪明地点点头,我对一头栽入新发现的狂热学者可不陌生。通常,你什么都不必做,只需每隔一段适当的时间点个头,说“噢,真的吗”或者“实在太有意思了”。
弗兰克在和牧师相互推辞一番之后,获得殊荣,得以把他们的新发现告诉我。显然,这些破烂纸片证明了弗兰克的祖先,恶名昭彰的黑杰克·兰德尔,不单是国王的英勇士兵,同时也是桑德林汉姆公爵信赖的密探。
“几乎算是个内奸密探了,兰德尔博士,您说是不是?”牧师优雅地把球传回弗兰克,后者接了球,开始讲起来。
“的确是。当然,这些措辞用得非常谨慎。”他干净的指头轻缓地翻着纸页。
“噢,真的吗?”
“由此看来,乔纳森·兰德尔受命在他辖区有名的苏格兰家族内掀起反皇情绪,把那些包藏祸心的准男爵或叛党领袖引出洞来。不过这也奇怪,桑德林汉姆自己不也疑似詹姆斯党吗?”弗兰克转头看着牧师,皱着眉露出询问的表情,而牧师光滑的秃顶也同样皱了起来。
“哎呀,我相信你说得对。不过,等等,我们来查查卡梅隆,他一定会提到桑德林汉姆。”牧师潜进架上塞满牛皮装帧书册的层层书海。
“实在太有意思了!”我低声说着,目光则流连在从书房地板到天花板的软木墙面上。
木板上贴满了各种奇特有趣的东西,大多是各式各样的纸片,天然气账单、信件、教区主教会议来的通知、散脱的小说内页、牧师字迹的纸条,还有像是钥匙、瓶盖或看似汽车零件的小东西用钉子和绳子固定在板上。
我随意浏览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竖着一只耳朵聆听背后的争论。(他们最后认为,桑德林汉姆公爵曾经是詹姆斯党。)一张位于角落特别妥善地用四根钉子固定住的族谱图吸引了我。族谱顶端是一些十七世纪初的名字,但真正攫获我目光的,是族谱底部的这个名字:罗杰·W.(麦肯锡)韦克菲尔德。
他们最后口沫横飞地争论着公爵顶冠豹掌中是一朵莲花还是番红花,但被我打断了:“抱歉,请问这是您儿子的族谱吗?”
“呃?噢!哎呀,是的、是的。”牧师回过神,急忙走近,又微微笑起来。他温柔地将族谱从墙上取下,摊放在我前方的桌面上。
他解释道:“我希望他别忘了自己出身的家族。你看,这是个很古老的家族,可以回溯到十六世纪。”牧师粗短的食指几近虔诚地在这家族的谱系中移动着。
“我给他冠了我的姓。既然他住在这里,这样似乎合适些。但我不希望他忘了自己的出身。”他神色抱歉地皱着眉,“我自己的家族恐怕没什么丰功伟业好说的,都是牧师或助理牧师,偶尔出现几个卖书的,而且只能回溯到一七六二年左右。我们的族谱记录保存得不太好。”他摇摇头,对自己祖先的昏愚有点懊恼。
我们离开牧师家时,时间也晚了,他答应明天一早就把信带到镇上去誊写。在我们回贝尔德太太家的路上,弗兰克多数时间都在喋喋不休,开心地讲着奸细、詹姆斯党等。最后,他终于发现我的沉默无言。
“亲爱的,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他热情地挽住我的手臂,语调糅合着担忧与期待。
“没事,我很好。我只是在想……”我迟疑了一下,因为我们先前谈过这个话题,“我在想罗杰……”
“哪个罗杰?”
我不耐烦地叹了口气:“弗兰克,你实在是……这么健忘。就是韦克菲尔德牧师的儿子,罗杰。”
“噢,对对对。当然。”他含糊地回答,“讨人喜欢的小孩,他怎么了?”
“嗯……有很多像他那样的小孩。你知道,就是孤儿。”
弗兰克目光锐利地看着我,摇了摇头。
“不行,克莱尔。我也想,不过我曾告诉过你我对领养小孩的想法。只是说,这……我没办法对一个……对一个不是亲生的小孩有感情。没错,我就是这么荒谬又自私,但事情就是这样。也许未来我会改变心意,但是现在……”我们在难堪的无言中走了几步。弗兰克突然停下脚步,转身抓住我的手。
他嗓音沙哑地说:“克莱尔,我要的,是我们的小孩。对我来说,你是我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我别无所求,只希望你快乐。但是,我,我希望把你留在身边。我怕一个和我们没有真正关系、从外面来的孩子会成为我们的介入者,而我憎恶这种情况。但是,能让你受孕,看到宝宝在你体内成长,见到孩子诞生,我会觉得这更像是……你的延伸,也是我的延伸。这是我们家庭真正的一分子。”他睁大双眼恳求着。
“好,我明白了。”我暂时自愿放弃这个话题。我别过身子,继续走着。
弗兰克冲了上来,拥我入怀。“克莱尔,我爱你。”他声音中的柔情淹没了我,我的头靠着他的夹克,感受着他的体温以及强而有力的手环抱着我。
“我也爱你。”我们相拥着站了一会儿,随着路上吹扫而过的风轻轻晃着。弗兰克突然缩回身子,低头微笑看着我。
他抚顺我被风吹到脸上的头发,语气轻柔地说:“况且,我们还没放弃希望,不是吗?”
我笑道:“当然没有。”
弗兰克抓起我的手,插进他温暖舒适的肘弯,我们转身,准备走回住处。
“再试一下吧?”
“好啊,有何不可?”
我们手牵着手,走回葛瑞赛德路。我们看到了皮克特人的“巴拉夫莫尔”石阵,就矗立在路端的角落,这让我想起先前的事情。
我大叫:“我忘了!我有刺激的东西要让你看。”弗兰克把我拉得更近,低头看着我,捏捏我的手。
他露齿笑道:“我也有。明天再让我看你的吧!”
***
不过,我们隔天有别的事要做。我忘了我们已计划好要到尼斯湖的“大峡谷”进行一日游。
驱车前往峡谷的路程遥远,所以我们赶在太阳升起之前早早起程。
我们在冻人的黎明时分赶赴等候在门外的车子。钻进车子后,我盖着毯子,舒服地放松身体,感到手脚渐渐回温,暖和起来。甜甜睡意伴随暖意到来,我幸福地倚着弗兰克的肩膀进入梦乡,我记得在我熟睡之前看到的最后画面,是司机先生的头映在晨光中浮现的红边。
我们抵达时,已经过九点了。弗兰克请来的导游在湖边等我们,旁边停着一艘小帆船。
“先生,这小帆船不赖吧。我们先乘一小会儿船,沿着湖岸到厄克特城堡去。我们可以在那儿吃点东西,然后继续航行。”导游是个面色阴沉的小个子,身穿一件经过风吹日晒雨淋的棉质衬衫和斜织长裤。他把野餐篮整齐地收进座位底下,然后伸出长茧的手,领我安稳上船。
天气很好,湖岸峭壁上生机蓬勃的翠绿朦胧地倒映在起波的湖面。我们的导游看似阴沉,其实十分健谈且知识渊博。他对着环绕在狭长湖上的小岛、城堡、遗迹,不断指点解说着。
他指着在树丛间隐约闪现的一堵滑面石墙:“那里,是厄克特城堡,或者说,是城堡的遗迹。这座城堡被峡谷女巫诅咒,目睹了一桩又一桩的不幸事件。” 异乡人(1-4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