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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巨石矗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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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如先前所约,克鲁克先生隔天清晨七点准时过来接我。

  “所以,我们准备去捕捉花毛茛上的露珠了吗,姑娘?”他眼神里带着长者的豪迈说。克鲁克先生骑了一辆年岁和他一样老迈的摩托车,载着我深入乡间。压制植物标本的用具紧紧绑在这具庞然大物侧边,好像拖船上的防撞缓冲设备。我们悠闲地晃过安静的乡间,在克鲁克先生摩托车轰隆怒吼的对比之下,这地方更显寂静了。突然,摩托车速度放慢,安静了下来。我发现,这位老先生真的对本地植物知之甚详,不仅知道什么植物可在哪儿找到,还明白植物的疗效以及调制方法。我真希望自己带了笔记本,好把所有细节全记下来!但现在只能一边把采集的标本收进沉重的压制器,一边留神听他沙哑、苍老的声音,竭尽所能把这些内容记在脑子里。

  我们在一座奇特的平顶丘山脚附近歇脚,拿出打包的午餐。这座丘陵和邻近的多数小丘一样绿意盎然,也同样有凸岩和峭壁,不过却有个不同之处:丘陵上有一条古道,沿着一侧向上攀升,而后倏然消失在一块花岗裸岩之后。

  “那上面是什么?看起来不像是适合野餐的地方。”我拿着火腿三明治指着古道问。

  “啊,姑娘,那是纳敦巨岩,我们吃过饭,我就带你去那儿看看。”克鲁克先生朝那座丘陵望了一眼说着。

  “真的吗?那儿有什么特别的?”

  “噢,有。”他回答,但拒绝透露更多,只说等我见到就会明白。

  那条路那么陡,我原本有点担心克鲁克先生能否爬上去,可是当我发现自己在他身后气喘吁吁时,所有忧虑都烟消云散了。最后,克鲁克先生还伸出他那嶙峋的手,一把将我拉上丘顶。

  “就是这儿了。”克鲁克先生以地主之姿挥着手说。

  “哇,是巨石阵!是个缩小版的巨石阵!”我开心地说。

  因为战争,我最近一次造访著名的巨石阵所在地索尔兹伯里平原已是好几年前,不过当年我和弗兰克一结婚,马上就去看了那有名的巨石阵。我们像其他观光客一样,敬畏地在矗立的巨石间穿梭,看着祭坛石,目瞪口呆。(“早先的德鲁伊教徒就是在这里进行骇人的活人献祭……”一口伦敦腔的导游领着满车意大利游客,声音洪亮地说着,而每个意大利游客都尽责地拿着相机对着外形平凡无奇的石柱猛拍。)

  弗兰克以他对精确的热爱整了整领带,让领带一丝不苟平整地往下垂着,我们甚至在石阵圈附近辛苦地走着,用脚步估量Y洞和Z洞的距离[5],计算着高耸惊人的巨石阵最外围的沙岩圈上有多少楣石。

  三个小时后,我们知道那里有多少个Z洞和Y洞(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共有三十九个,不过我自己毫不在乎到底有几个),但和五百年来在这儿爬来爬去的许多业余和专业考古学家相比,我们也找不到更多线索来证明这些结构的用途。

  当然,我们最不缺的就是见解。只要和工作晋升有关,充分表达的个人见解通常会胜过词不达意的事实,这是我和学术界相处的心得。

  这是神殿,或墓地,或天文观测处,或刑场(所以巨石阵另一端躺着一根命名失当的“屠宰岩”,有一半沉入自己的坑里),或露天市场。我喜欢最后这个露天市场的推测,想象一下巨石文化时代的主妇挽着篮子在巨石门楣间穿梭,挑剔地看着刚运到的红土大口杯上的釉色,半信半疑地听着石器时代的面包师傅和贩售鹿骨铲和琥珀珠子的小贩的叫卖。

  我能看到的唯一有违这项假设的,是祭坛石下的尸体,以及Z洞内火葬的遗骸。除非这些都是被控对客人偷斤减两的倒霉商人,否则把人埋在市场下方似乎有点不卫生。

  山丘顶上这个缩小版的巨石阵并没有埋人的迹象。我说“缩小版”,仅是指眼前这片矗立的石圈只比索尔兹伯里那座巨石阵范围稍小一点,每根石柱还是有我两倍高,而且体积硕大无比。

  在索尔兹伯里那座巨石阵,我还从别的导游口中听到,整个不列颠和欧洲各地都出现过这样的石圈。有些保存较好,有些较差,彼此的方位和外形都有些许差异,而所有石圈的起源和用途全都无人知晓。

  当我在巨石间徘徊穿巡,不时停下脚步轻抚石柱,好像我的抚触能在这不朽的巨石上留下痕迹时,克鲁克先生就站在一旁亲切地笑着。

  矗立的石柱有些已有斑驳痕迹,带着晦色,有些则夹嵌着斑斑片片的云母,以欣然的微微闪亮捕捉晨光。所有石柱都和周围从蕨地蹿升而起的石块明显不同。不论是谁建起这座石圈,也不论目的为何,这些人一定认为这件事重要到必须采集特别的石块并加以雕塑,然后运到此处竖立起来作为证物。可是这么大的石块如何雕塑,又怎么搬运呢?而且这些石块又是从怎样叫人无法想象的距离运到此地的呢?

  我停下脚步,感谢克鲁克先生带我来看植物以及这地方,同时告诉他:“我丈夫看到这个一定会着迷,之后我再带他上来见识。”这位瘦骨嶙峋的老先生在小径顶端殷勤地伸出手臂,我往陡峭的山壁瞄了一眼之后,决定抓住他的手臂。他年纪虽大,但两腿站得可比我稳多了。

  ***

  当天下午,我从旅馆轻快地走向镇上,准备到牧师那儿接弗兰克。我走过星散四处的小屋舍,愉快地吸着苏格兰高地那令人微晕的气息,其中混杂着石楠、鼠尾草、金雀花的香气,以及随处飘散的炊烟和炸鲱鱼的浓烈香味。这座小镇安稳地坐落在一座从高地荒原拔地而起的陡峭岩壁的脚下,路旁的小屋看起来很可爱,战后的兴盛荣景如枝叶漫开,甚至连少说已有百年历史的牧师住宅,都在垂倾的窗框上漆了抢眼的亮黄色。

  牧师的管家出来应门,她是个高挑纤细的女子,颈上戴着三圈人造珍珠项链。她明白我是谁之后,便热情地迎我进门,领我穿过一条狭长昏暗的走廊。走廊上罗列着暗褐色的人像雕塑,这些人生前可能都是名噪一时的人物,或者现任牧师珍视的亲人吧。不过,他们也可能是皇室人物,我在黑暗中只能依稀看到他们的样貌,难以细辨。

  对比之下,从牧师的书房那一整面落地窗透射进来的光线,则照得我睁不开眼。壁炉旁摆了画架,架上搁着一幅画了一半的油画,画的是夜幕下的黑色峭壁。书房的窗子一定是在房子盖好多年之后才增设的,这幅画显示了窗户存在的理由。

  在对面靠墙处,弗兰克和一位矮矮胖胖、穿戴着教士领的男人正惬意地研究着书桌上的凌乱纸片。弗兰克仅稍稍抬头一望,打个招呼,但牧师却彬彬有礼地暂停下来,急忙上前和我握手,圆润的脸上散发出令人舒服的欣悦之情。

  他热情地拉着我的手,说:“兰德尔太太,真高兴能再见到您!您来得正巧,刚好能听听这个大新闻!”

  “大新闻?”我朝桌上纸面的污痕和字样瞥了一眼,心里怀疑地计算着,这新闻的日期大约在一七五〇年,可不算是什么即时快报。

  “没错,大新闻。我们正从古代军方公文里搜索您先生的祖先杰克·兰德尔的蛛丝马迹。”牧师倾过身子靠近了些,像美国电影的黑帮人物似的以嘴角说话,“我呢,从本地的史迹档案处‘借’了这批原版的公文。您不会泄露口风吧?”

  我被逗乐了,答应他不会把这要命的秘密泄露出去,接着准备找一张舒服的椅子好好坐下,听听这来自十八世纪的最新秘辛。窗旁的摇椅看起来挺合适的,可是当我走近想将椅子朝书桌转过来时,却发现椅子上有人。一个满头蓬亮黑发的小男孩蜷缩在椅子深处,睡得正香。

  “罗杰!”牧师走过来帮忙,他和我一样讶异。小男孩从睡梦中惊醒,吓得弹起身子,苔绿色眼睛睁得大大的。

  牧师满是爱意地叨念着:“你这个小捣蛋在这里做什么?噢,看漫画又看到睡着啦?”他抓起色彩鲜艳的纸页递给小男孩:“罗杰,你先走开,我和兰德尔先生他们有事要谈。噢,对了,兰德尔太太,我忘了向您介绍,这是犬子罗杰。”

  我有点惊讶。如果说我见过某个准备一辈子打光棍的人,那无疑就是韦克菲尔德牧师。不过,我还是握住这只礼貌伸出的小手,亲切地握一握,并忍住没把黏腻的手在裙子上抹两下。

  韦克菲尔德牧师温柔地看着小男孩跑向厨房。

  他吐露:“事实上,他是我侄女的孩子。他的父亲在英吉利海峡上空被击落,他的母亲死于德军的闪电轰炸,所以我收养了他。”

  “您人真好……”我想起了兰姆叔叔,低声说着。他也是在德军闪电轰炸大英博物馆讲堂时丧命的,那是他的授课之处。我了解兰姆叔叔,他最高兴的,应该是隔壁侧厅的波斯古文物逃过一劫。

  “哪有,哪有。屋子里有个年轻小生命也是好事。来,您请坐!”牧师羞窘地在一旁搓着手说。

  没等我放下手提包,弗兰克就继续开讲了。他满腔热忱地说:“克莱尔,我们运气真是太好了。牧师找出了一大摞提到乔纳森·兰德尔的军方文件。”

  牧师从弗兰克手中取过几张纸,观察着:“看来兰德尔队长似乎做了不少声名显赫的事。他负责守卫威廉要塞长达四年之久,不过似乎也花了不少时间代表英国国王骚扰英格兰与苏格兰边境交界处的乡间地区。”他小心翼翼地将纸堆分开,摊放在桌上,“这是不同住户和地主对他的投诉记录,内容包罗万象,从驻军骚扰女仆到夺窃马匹皆有,更别提其他‘羞辱行为,未详列’。”

  这可逗乐我了。“所以,你的家族里有个‘赫赫有名’的偷马贼啰?”我对着弗兰克这么说。

  他耸耸肩,神色平静自然:“他是他,我是我,这我可管不着;我只想把这历史找出来罢了。就那个特殊时期而言,这些怨言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通常英格兰人在全苏格兰高地都不受欢迎,军队更是惹人厌。不过,奇怪的是,这些民怨似乎没有引起任何后续动作,甚至最严重的民怨也是如此。”

  牧师终于忍不住插嘴:“没错,当时对官员的行为没有像现在的标准去规范,他们可以为所欲为。不过这件事就怪了,这些民怨无人调查就结案,也没再被提起。兰德尔老弟,我怀疑你的祖先背后一定有靠山,保护他不被上头怪罪。”

  弗兰克搔搔头,看着公文:“也许你说得对,真有个有力人士罩着他,也许是高级军官,甚至可能是皇室。”

  “对,还有可能是——”

  这时管家格雷厄姆太太走进书房,打断了正在兴头上的牧师。

  “各位先生,我端了一些点心来。”格雷厄姆太太大声宣告,旋即把茶盘大剌剌地放在桌子正中央,牧师在这千分之一秒的空当里把他那些珍贵的文件从桌面上抢救出来。格雷厄姆太太颤颤巍巍地以黯淡的目光精明地打量着我。

  “我只拿了两只杯子,因为我想兰德尔太太或许会想和我去厨房。我这里有些东西……”我没等她把邀请的话说完,便欣然起身离开。我们才穿过通往厨房的门,背后随即响起弗兰克和牧师滔滔不绝的讨论。

  我们喝的是青茶,杯中茶汤滚烫芳香,还有几片茶叶在茶水中浮转。

  “嗯……上回品尝到乌龙茶已经是好久之前的事了!”我搁下茶杯时说。

  格雷厄姆太太看我对她的茶点如此满意,也高兴地点头笑着。显然经历过某些风霜折磨的她,此时拿出一块手工蕾丝垫,铺在薄如蛋壳的茶杯底下,同时端上司康饼,上头还附了一大块凝脂奶油。

  “是啊,战争期间我都拿不到乌龙茶。用这个来算命最好了,伯爵茶可不行,那种茶叶很快就会散开,根本读不出什么信息。”

  “噢?您会用茶叶算命?”我很想笑。格雷厄姆太太顶着一头铁灰色的波浪短发,戴着三圈珍珠项链,怎么看都不像是替人算命的吉卜赛人。她喝下的茶汤清楚地沿着她纤长的颈子滑落,消失在微微发亮的珠子下方。

  “哎呀,亲爱的,我当然会。这是我祖母教我的,而她是她的祖母教的。把茶喝掉吧,我来看看你的茶叶怎么说。”

  格雷厄姆太太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其间不时倾着杯子对着光,或者用她枯瘦的手缓缓转着杯子,从不同角度观看。

  她小心翼翼地放下杯子,一副杯子会在她面前炸开的模样。她蹙眉看着这谜一般的杯中物,嘴巴两侧的沟痕也跟着变深了。

  她终于开口:“嗯,这个结果有点怪。”

  “噢?”我依然想笑,不过也开始好奇起来,“我会遇到高大黝黑的陌生人,还是会远渡重洋?”

  格雷厄姆太太发觉我语带嘲讽,轻轻笑着说:“也许会,也许不会。亲爱的,这就是奇怪之处,所有迹象都互相矛盾。这一片弯曲的茶叶代表旅程,但又有一片碎叶横亘在上方,这代表停驻。当然有陌生人出现,而且是好几个。如果我判读得没错,其中一位就是你丈夫。”

  我开始稍微认真起来。经过六年的分离,加上六个月的相聚,我丈夫依然不过是个陌生人,只是我没办法理解这茶叶是怎么知道的。

  格雷厄姆太太的眉头依然深锁。“孩子,让我看看你的手。”她说。

  她握着我的手。她的手虽然瘦骨嶙峋,却意外地温暖。她低头望着我的手心,一股薰衣草的香气从打理整齐的灰白头顶飘散出来。她盯着我的掌心好长一段时间,不时以手指巡行某条掌纹,犹如沿着地图指示,循行在消失于尘沙拂洗、光阴销蚀的路径。

  “嗯,怎么样?还是我的命运可怕到不宜揭露?”我试着保持轻快语调。

  格雷厄姆太太怀疑地抬起头,满是疑虑地看着我的脸,但依旧握着我的手。她摇摇头,抿着嘴。

  “不是,不是,亲爱的。你的命运并不在你的手掌,掌纹只是个种子。”她犹如禽鸟般的头往一边翘起,思索着什么,“你知道,人的掌纹是会变的,在你人生的另一个阶段,掌纹可能会和现在截然不同。” 异乡人(1-4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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